他脑袋中看见林总管时,有了一个想法,他拉着陪同的流星,道:“林伯,这是我新收的书童流星,负责我日常起居,也会随我去府学,我寻思着能不能让他在你这学学?日后也好带出去。”
在家中,流星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可为人待事不是很好,常过于扭捏,像个女娃,是从小在花楼女人堆中养成的习惯。
沈弈早想给流星找个师父磨练一番,林总管刚好合适,听闻他从小跟着林夫子左右,管林宅近四十年之久,经验丰富。
“流星?既然沈公子信的过老奴,那老奴定然不会让沈公子失望。”
林总管早注意到沈弈跟以前相比,变化最大的就是身边多个人,早已暗暗打量过,想也无妨,不过就是收个徒弟的小事,他常教过林宅下人。
“那太好了,快,流星来拜见你师父。”沈弈欣喜。
“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流星局促地朝林总管下跪。
两人行礼完,他放心把流星就此托付给林总管,自己在林宅小厮陪同下,进宅院。
小厮去禀报林夫子,沈弈闲来也无事,想着去乙班见见许作,从自己在科举一道日渐上升,多在县学,就少于跟昔日好友相交。
乙班门前,有几位七八岁的孩童在吃力搬书案,是陌生的面孔,应是林夫子新收的弟子。沈弈见状也上前帮忙。
在他把手扶在书案前一刻,被紧急叫停了。
“等等,你不能碰我的书案!”
被帮助的孩童叫道。
他的脸因浑身都在用力,也变得通红。
“我是来帮你搬的。”沈弈手悬在半空中,解释。
“不用,林夫子说过让我们自己搬书案,你是何人?我怎么没有在师兄中见过你?”孩童目光警惕。
沈弈以往从县学到林宅,是在甲乙两班都下堂时,在加上去府城的日子,林夫子新收的弟子不认识他也是自然。
只是自己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身份,说是已经出师,来看完林夫子的前弟子?
纠结中,沈弈余光中,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自己来的乙班要寻的人。
“许作!”他高喊。
听见有人喊他,许作迈出学堂的半步脚停住,抬眼一看,喜上眉梢。
“你怎么来了?阿...四郎!”
两三年的学习,许作多多少少也染上读书人的习性,不在外人面前直呼沈弈的小名。
沈弈亮出手中的茶叶盒等物品,“来拜访夫子,也来看看你。”
许作走到面前,之前他也有去吃流水宴,不过离得远远的,沈弈周围都有人,看不清。现在走近一看,惊讶对方的变化。不仅变高不少,本就比常人俊俏的脸,也隐隐有长开的趋势。
“我有什么好看的?人就在,又跑不了。”
沈弈拿出三本保存精美的书籍,塞到他怀中道:“我去府城前问过林夫子,他同我讲你过完年就能去甲班,这是我当初考县试时作的注解,想来你用得上。”
“这怎么好意思?书籍何其珍贵,这些书日后你子嗣也要用的...”许作略有犹豫。
“那可要好久,放着也是无用,拿着吧,你早日考上秀才,咱们村也多出几个读书人。”沈弈不容他拒绝。
许作动容:“好。”
沈弈如今跟他之间身份的不同,曾有落差感的许作现如今早已想通,自己应当努力追赶上对方的脚步,争取不脱后腿。
两人聊得愈发起劲中,去禀报的小厮也过来请沈弈去书房,林夫子在那等他。
“许师兄,他是谁啊?”
趁两人聊天之际,孩童把书案搬进乙班,然后出来时,只望见那陌生人的背影。
“他?他是你的沈师兄。”
许作随口回答小师弟的问题,就转头去看他们几人书案搬得如何,这是林夫子给新弟子的磨练,让他们珍惜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
“沈师兄?”孩童嘀咕。
孩童掰扯着手指数了又数,学堂哪有姓沈的?除了之前在甲班有一位,不过他不是早已去县学吗?
不会是就是那一位吧!孩童恍然大悟,转头就欲哭无泪。
他出生于善化县数一数二的家族,可年头,林夫子放出私塾要收徒的消息时,家族长辈也只抢到一个进学的名额。他可以说打败家族中所有同辈,才拿到进学机会。
林氏私塾招徒抢手,归根结底除了林夫子多年教生的金字招牌,更因为近些年他教导出沈弈,这位善化县是数十年难得一见的少年天才。他们想让自己的子孙在科举一道上走远些,也想提前结交未来人脉。
可孩童似乎错过了这个机会。
年轻面孔的出现,让沈弈勾起自己和许作初初进学堂的往事,没想到已经两年前,不免感慨时间的流逝。
在跟小厮去书房的路上,沈弈眼神右移,他注意到宅院栽种的竹林深处,有两道熟悉的身影,隐约是多日未见的林衿和吴恙,周围无人。
离得远,沈弈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但能意外地感受到双方间凝重的气氛。不多时,吴恙神情激动扭头而走,留下林衿一人在原地,两人不欢而散。
“沈公子,到了。”小厮恭谨地停在书房门口。
“好,多谢。”沈弈答谢道。
在书房见林夫子时,他正在练字,抬眼看见沈弈进来,就放下笔,两人一同坐在木椅上。
“夫子,刚才我来时,碰巧遇见林伯,他说你今早还念叨我来着。”沈弈主动起身,拿出自己准备好的茶叶泡茶。
一向面色严肃的林夫子难得老脸一红,哝:“他同你讲这些作甚...他有没有与你说韩卫也来了?”
沈弈点头,把泡好的茶水端到他面前。
林夫子轻抿一口,淡然道:“韩卫是来向我辞行,他明日就去府城随何知府门下治学。”
“这么快?”沈弈吃惊。
他还想多留几日呢,没想到对方就要离开。
“他对自己的要求向来高,此次院试排名靠后,他心中也是不服输。随他去吧,有何知府的指引,想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林夫子不是很对韩卫放在心上,也能说往常出师、考中秀才的弟子有自己想法,各人有各人的路,他也干预不了。
“该说说你,之前在你家人多口杂,我也不方便问。现在得空,想问问你如今成禀膳生,也到专治一经的时候,你打算以何为本经?”他问。
渭朝规定生员专治一经,从《诗》《书》《礼》《易》《春秋》五经中则一门,乡试中即考。
沈弈有点心不在焉,他还想着进门前看见的一幕,闻言,没有什么头绪,就问:“夫子的本经是哪一本?”
林夫子不意外,仿佛早有准备,笑着道:“我擅治尚书。”
礼记诗经解第二十六经中,有孔子论六经:“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
大白话就是孔子说:进入一个国家,就可以知道这个国家教化的情况。如那里的人们温和柔顺、纯朴忠厚,那就是受了《诗》的教化。如果是开明通达、博古通今,那就是受了《书》的教化。如果是心胸舒畅、轻松和善,那就是受到了《乐》的教化。如果是清静精明、细致入微,那就是受了《易》的教化。如果是谦恭辞让、庄重严肃,那就是受了《礼》的教化。如果是善于辞令、议论是非,那就是受了《春秋》的教化。
孔子的下一句仍是对六经的注解:《诗》的弊端在于使人愚钝,《书》的弊端在于浮夸不实,《乐》的弊端在于使人奢侈,《易》的弊端在于伤害正道,《礼》的弊端在于纷繁琐碎,《春秋》的弊端在于造成混乱。
五经中本还有《乐经》,可惜早已失传。
而沈弈不想治尚书,他想治《易》。
《易》为五经之首,常人认为这是一部神秘莫测借用世间万象窥测未来的巫卜之书,他却觉得《易》是阐述天地世间万象变化的古老经典,是博大精深的辩证法哲学书。*
孔子还曰:清静精明、细致入微而又不害正道,那就是深刻地理解了《易》。
沈弈斟酌道:“我欲治《易》,夫子以为如何?”
林夫子不语。
不知何时,书房中气氛诡异,只余茶香在空中飘浮。
沉寂数秒,林夫子目光复杂与沈弈对望,意味深长;“你先别急着去府城,过二日,我那在京城的父亲要归家,你到时也来吧。”
第51章
宣武十二年八月末,历经平、渭两朝,教导过两任皇帝,一任太子的林庸太傅,呈折致仕还乡。渭帝三次出言挽留,仍不改其心。渭帝为表林太傅功高德隆,特下旨称其为“帝师”。
渭帝为林庸准备盛大的还乡仪仗,但当礼部官员请他时,却已不见他身影,偌大的京城林府早已人去楼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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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中旬,善化县林宅。
这些天,沈弈有老实听林夫子的话,没有急得去府城,在家温书。
来林宅也是他想看看流星在府中过的如何,有没有长进。原本有带上追月,让兄妹相见。可惜最近沈鹤归缠她,不想让她走,也就等下次。
依礼,沈弈先去拜访主人家林夫子,闻林夫子不在后,就去见流星。流星过的不错,还说自己学到许多知识,他也就放心了。
今日林总管也跟着林夫子出门不在,闲聊几句,他也没让流星送,自己就顺着来时的路回去。
在快要看见学堂前,沈弈意外得发现之前小道旁侧栽种的竹林不见,换成几亩光秃秃的耕地,上面还有几根新插的小菜苗。
如何知道是新插的,那当然是亲眼所见。
从沈弈的视线看,是一位背对着他,看不清脸,身着昂贵云锦的白发老翁。
老翁高举锄头,认真地在松土。离他远点处,放着数根绿油油之物,就是沈弈刚刚看见的小菜苗,不过还没插上。
锄头看着沉重,每次拎起时,都要很大力气。沈弈光看着就有些担心,老翁瘦弱的身体能不能受得住?
想什么来什么,老翁再一次举锄头,手没握紧,被惯性狠狠地往后退去,眼看要被还没耕好的土坡绊倒。
“小心!”
沈弈手疾眼快,快步上前,先搀扶住,再把锄头从他手中取掉,放在耕地上。
入手时,老翁比自己想得还要骨瘦如柴,一碰没有几斤肉。
在沈弈处理这些时,那老翁一言不发,仍由精美云锦被沙土粘上,靠落在地,直直盯着他。
这是一位皓首苍颜的老翁,他发白的头发梳得十分认真,没有一丝凌乱。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深褐色的眼眸,诉说着岁月沧桑的同时精神矍铄。
这样直勾勾的眼神,沈弈这两年见过太多次,都是源于他那未曾谋面的母亲,就在他受不住,欲要开口询问老翁是否认识他时,对方先疑惑:
“你看着眼生,老朽怎么从未在学堂见过你?”
沈弈:“...”
一时间,沈弈庆幸自己没先开口丢人,他硬着头皮地说道:“小生前月得中,不在私塾读书,今日得空来看望林夫子。”
看老翁一身装束,他隐约猜到这位怕不就是林夫子所说远在京城,这几日中回来的父亲。
“原是如此...”老翁先是不在意,慢悠悠环顾四周,眉头紧皱,伸手指向耕地一处,“那是何物?”
沈弈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见本应该安安稳稳在自己手中的书籍,被情急之下扔出后,不偏不倚砸到耕地上。
他慌忙上前,一把把书捞起,检查发现没有损坏后,还没来得及松气,余光瞅见一个绿油油的小菜苗被压扁...
“请恕小生无礼,为表谦意,请允小生帮您耕地,如何?”
老翁起身逐渐靠近,让他神色紧绷。
出人意料,老翁并不在意自己辛辛苦苦栽种的小菜苗,反而对沈弈手中的书籍露出几分兴趣,语气肯定道:““无事,老朽日后有的是时间耕种,不过做闲时玩物,你手中是《吴子兵法》的上卷吧。”
沈弈露出手中书籍,书页上写着老翁说的书名,一字不差。
《吴子兵法》相传为战国初期吴起所著,战国末年即已流传。今存图国、料敌、治兵、论将、应变、励士六篇,分上下两卷。
是沈弈在府城书肆买到的,他近些日子专研其中,对其中所描述一切,甚是感兴趣。
“你一个读书人,怎么会读武夫之书?”
老翁摇头拒绝沈弈的邀看,他手上还有不少泥土。两人随意找块耕地前的小山坡,就地而席。
“官分文官武将,可小生认为书不分文武。”
沈弈出言极快,不假思索,感觉到自己话语的轻率,尴尬地轻咳一声,用有些不自然的语调说道:“也是小生于科举一道上,略感瓶颈,寻思着多扩展眼界,增长见识。”
实际上是《吴子》主张内修文德,外治武备,反对持众好战,也反对重修德而废弛武备。贴合他心中所触。
老翁拍掌笑道:“见惯那些酸儒,回乡里遇见有朝气的后生,老朽还有些不适应呢。”
沈弈晒笑,他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在府试时,他就见识到改革派和守旧派之间的明争暗斗,为了避免自己稀里糊涂间做别人的替罪羔羊,他常让沈伯言把朝廷发至各地的邸报也给自己一份,增长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