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弈意味深长地哼笑,打趣道:“孙妈妈真是位趣人,那牙行一位成年仆人七两,一位普通婢女四两,怎么你这,俩幼童连他们零头都没有到?”
渭朝依旧存在有买卖人口的牙行,条件是必须通过“官媒”,地方官府在“卖身契”上加盖印章证明,且一次购买不超过四五人。
他会这么清楚,又得感谢府城富商们给他送得一堆礼中,其中有个家道破落的地主小姐,颜值气质俱佳,牙行出价十五两,被他们买来送给自己,不过他没收。
“不是这回事,沈公子。”鸨母没想到少年会这么清楚价钱,她还是第一次遇见较真的人,往常的读书人哪会在意这铜臭之物。
“牙行买人养人不容易,价钱自然高。这两小崽子是多年前一红倌生在楼中,红倌生后就去了,楼中众人见他们从小没娘可怜,有一口没一口喂着长大的。我要有杂活时,也给他们报酬,将将养到如今,花不了几两铜板。”鸨母腆笑道。
沈弈心里门清,鸨母打着什么主意。
前不久才听的话,还在耳边,她对两孩子苛刻,对他却大方,一两银子对如今的自己如同白送。不愧是这么些年一直没倒的鸨母,不仅有靠山撑腰,还舍得。沈弈承了她这份情,等以后,花楼遇见困难啥的,能拉不得拉一把?
一两银子换一份未来投资,生意做得不错,可惜沈弈保持之前的态度,不掺和背地里的事。
“一码归一码,我按一成年仆人价钱七两银子给你吧。”他道。
鸨母还想推脱时,沈弈从儒衫袖口中掏出足量银砣塞进她怀中,不让她还回。
“沈公子真乃爽快人。”
沈弈这般强硬,鸨母也清楚他要撇清关系,不欲沾身。她没强求,正常办事。正好借机会自己还能摆脱长久以来两吃白饭的,不错了。
“不过,沈公子请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取他俩卖身契来。”
“行。”
对话结束,鸨母匆匆忙忙离开了。
沈弈也有闲心瞧自己大晚上一时发善心,买回来的两人。
灯笼微举,从前额蓬乱的头发中投射出一道戒备的目光,男幼童宽松的衣袍衬着瘦小,身高还比沈弈矮一头。他紧紧遮掩身后比自己更矮的女幼童,不让沈弈看清。
沈弈也没有去看的兴趣,他买着两人又不是要做什么,只是想大丫在家缺个同龄玩伴,自己也真缺个书童。现在能一应解决,也不错。
且两人虽说没人照顾,可混身没脏兮兮,想来也能生活自理,自家开食肆的,能养得起两张嘴。
说起着,沈弈眼中泛着回忆,他有些想刚出生没多久的木生与大丫。也许是家中有俩吃穿不愁的小孩,他才对面前的兄妹起恻隐之心。
“你们在花楼待多久?还记得自己的阿爹吗?”他打破微妙的气氛,问。
男童先是被吓住,回神后,一抹厌恶过眼:“待有十四年,我们没有阿爹。”
十四年?沈弈还真没看出他比自己年纪还大,听鸨母讲红倌生了他们后就离世,看来是双胞胎,大丫需要这么大的玩伴嘛?
兄妹俩肯定没想到刚刚买下自己的公子,正思考着要不要退货。
少年犹豫许久问道:“公子为什么要买我们?”
他未尽之语是:您应该不缺仆人...
夜色下,沈弈一身白衣素袍,宽大的衣袖随风飘荡,眉间是喝果酒沾染上的微红,难以掩盖的书卷之气,多了一份入世。
一看就是不缺钱的主,少年自觉自己入不了他的眼。
“嗯...我缺个书童,我小妹也需要贴心的玩伴,这个理由够吗?”
沈弈最终还是选择把两人留下,银子都付出去,哪有收回的道理。若是自己放他们自由,两个年纪轻轻的小孩在街上流浪,谁知会不会刚出狼窝又入虎穴?
“够了,公子。”
收到意料之外的答复,少年反倒惶恐。
氛围越发尴尬时,一小道声音从左侧传来,在夜色中,有些飘耳。
“沈公子,我回来了。”
鸨母亲力亲为,手中拿着一叠纸,是兄妹俩的卖身契,一出生就去府衙办的。除外,还有一包袱。
“明日还请沈公子跟我去府衙一趟,重新立契约,另外这是他们两人的物品,都打理好,今夜就能跟您回府。”
买卖契约是要在府衙备案,契约在三日内写立,签字后的契约被称为“白契”,拿到府衙盖章后成为“红契”,这步交完契税后,就合法了。
契约过后,遵循“听悔”原则,买卖双方还有三日冷静期。期间里,有人反悔,契约无效,收回。
沈弈点头,表示自己会去的,接着询问少年:“东西还要吗?”
“不要了。”
少年背后的少女趴在他耳畔嘀咕几句,他就坚定摇头,“我们俩兄妹,唯一重要的只有彼此。”
“行,”沈弈与鸨母吩咐道,“他们不要,你看着办吧,天色也不晚,我先回去了。”
“那沈公子慢走,下次还来咱们楼玩啊。”
鸨母没有气馁,连送别也依旧热情。
“你们有名字吗?”回客栈的长街上,沈弈在前面带路,两人紧紧地跟在后头五步远。
“没有,公子。”
经过一番交流,少年清楚自己以后的主人换成他,自己要乖乖听话,就放下戒备,老实回答。
“那我给你们取个名吧。”
沈弈起了兴致,抬头望星空,有了灵感。
他回头,手指向少年,开口:“从此以后,舍弃原来的一切,记住你叫流星。”
“而你是追月。”
他手移至少女前方,放下。
“以后,也无需叫我公子,我在族中排行第四,你们称呼我四郎即可。”
沈弈淡淡地跟他们交代着。
十四年以来,追月第一次永远独属自己的姓名。她半躲在流星身后看的清楚,四郎无论何时,眼睛里都带着十足的笑意,显得开腔而礼貌,眼底却泛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疏离之意。
“四郎...”
追月轻声细味着日后自己会喊多年的称呼。
第49章
微午,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平稳行驶在县城新铺好的青石路上,半响后停在一道小巷店前。车帘被拉开半边,一颗小脑袋探出,抬头仔细打量店上方的四字,凭借匮乏的知识隐约猜想是“沈家食肆”。
发现到达目的地后,追月兴奋地转头朝着沉浸温书的少年说道:
“四郎,到家了。”
抬头看一眼,沈弈示意身旁的流星停下研墨,两兄妹收拾完行礼,跟随在他身后下车。
他把两兄妹的卖身契过户后,就不在停留,离开府城,回到善化县。镖局的众人护送他至县城口,就分道扬镳了。
沈弈还付出一些银子做为他们陪自己在府城待多日的报酬,毕竟当初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府城待在半月有余。
卡到正午,沈家食肆客流渐满,沈弈思索片刻,决定不打扰他们,又让马夫绕路,从后门进食肆。
食肆有三楼,二个月前全买下时配个小后院。屋子先前是租用,等到食肆生意越来越好,手中有余钱,也不舍得离开这。有新朝初期县城房价便宜,也有原主也想出手的原因,就花有三十两银子买下。顶层作为一家子的起居,下两层用来接待客官。
三人轻手轻脚从后院小楼梯直到三楼门口,还没放下行李,就被逮住。
“你们是谁,怎么进来了?快下去!等等...阿无?”
惊恐的女声逐渐转变疑惑。
“祖母,是我回来了。”
沈弈尴尬一笑。
他本还想给她们惊喜呢。
“你这孩子,怎么不从正门走,也好打声招呼,让我接你上来,瞧这身上落了一身灰,还瘦了!”
李氏松口气的同时,责备的语气中透着关心,她上手就要拍干净沈弈刚刚上楼时不小心沾上的灰尘。
“没事,祖母,我等会就去沐浴。对了,这两兄妹是府城里我看他们无父无母,也是可怜,就买来给我当个书童。”
沈弈想着反正也瞒不住,就趁早在李氏这过明路。
“你祖父前几天还念叨着在族中给你找个老实可靠的,没想到你自己就找好了。”
李氏边打趣,边用审视的目光将流星追月上下打量一番,眼神有些挑剔,这让两人紧张不安。
流星那一头蓬松的头发已经被府城理头匠理得清爽不少,整个人干干净净,长得也老实,是个会干活,李氏看一眼就过了。
追月身上穿着沈弈买来新衣衫,洗干净后,小姑娘略清秀的小脸也展露出现,比她的兄长还显腼腆。
“也是,咱们家阿无都是秀才公,也需要几个伺候的人。”李氏犹豫一阵后,她看着还行,就没打算指手画脚介入。
趁此沈弈环顾四周,疑惑问:“二弟和小妹呢?今天怎么没见他们来玩?”
之前在县学读书时,他有空也来照看食肆生意,知道张氏和李氏在时,木生与大丫也会带到三楼玩耍。
说起着,李氏脸上的笑就遮不住:“之前你中榜的消息传来时,老里正说要祭祖,当家的也去帮忙,他带木生和大丫去见识见识,借此也让他们上族谱。仲行说等你回来,让你给大丫取一个大名。”
《礼记?曲礼》上说:“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渭朝开明,除了贵族女子,平民农妇上族谱时,也能拥有自己的姓名。不过让兄长给小妹取名的也不多见。
沈弈虽不解,但也仔细思索一番,说道:“鹤归,沈鹤归,取晋朝陶潜的《搜神后记?卷一》。等以后小妹出嫁后,让她还能经常回家陪你们,祖母,你觉得呢?”
“哪有女娃出嫁,还经常回来?那不是让人看笑话嘛!”李氏不赞同他的话,皱紧眉头。
“行了祖母,我先去沐浴,一身汗呢。”
跑路前,沈弈冲旁边一直老实待着的两兄妹打眼色,他们也很快领悟到,先向李氏行礼后,慌忙追他的背影去了。
“看着点路,小心滑!”
李氏高声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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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宗族顾念很重的古人而言,祭祖决定称得上是一件大事,今年的沈家祭祖更比往常热闹。
沈弈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沈氏百余族人说起来少,但汇聚在一块也能让人发晕,跟科场一样一样的。
多亏有老里正的管束,沈氏族人多数实诚,这么多年除了沈文一家再也没有出坏种,也是难得。
“四郎,我与你商量件事,如何?”
也正是老里正的德高望重,在祭祖中,老里正来找他商量把族里几位孤儿寡母无法耕种的田挂在他名下,出租给其他村民,赚取维持生活的费用时,沈弈相当干脆地同意了。
老里正跟他商量这事之前,一定有跟沈大山打个招呼。对于宗族,沈家长辈有着难以言喻的归属感,在沈文一家离开后,沈家也不在徘徊于外围。
覆着锦缎匾额被揭开一幕,刻着自己名字的案首牌匾被悬挂在祖庙祠堂里,门楣上还有一块金色牌匾,是渭帝钦赐上刻着“重情重义”四字。
在沈弈院试中,这块牌匾也从京城抵达离阳村,就等着他中红榜,一起挂上去。
祖庙外鞭炮齐鸣,知县和县衙官吏也来了。对于青天大老爷的来到,全族即惶恐也感到自豪。
知县拱手祝贺沈大山时,沈弈看到祖父双手都在颤颤巍巍,脸上还有激动的泪光闪动。
他明白在古代考取功名、出人头地,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也会为家族添光,是全族的荣耀。
在祭祖结束,沈弈发现自己一直没有见到沈仲行的身影,问了张氏,说是跟吴镖主去外地做事,还没回来。
之后,沈弈名下的二十亩支出一半拿给族中,剩下一半就留给家中免税。
常例的一日流水宴后,沈弈准备好礼物,登门拜访林宅。
第50章
从外看林宅与往日一样的风平浪静,沈弈带着流星登门拜访时,林总管恰巧从侧门处走出。
寻常举人家中都会有一位负责管家的总管,林总管就是林宅的管家下人,大家平日都尊称他林总管,沈弈以前也这么叫,来往熟谙后,就换了个称呼。
“林伯,你这是要出门?前日怎么没见着你跟夫子来参加我的宴?”沈弈如曾经下县学,到林宅温书时,遇见他聊家常。
林总管近耳顺的年纪,眼底多混沌,看见沈弈,又添几分欣喜:“沈公子来了?老爷今早还念叨您呢。老奴前几日身体不适,老爷体恤,放几天假,不赶巧竟错过您的宴。现在好后,老奴正要出门去巡巡县城的几家店铺,看他们有没有在老奴不在时偷奸耍滑。”
“夫子还念叨我来?他前日不才刚参加我的宴吗?”沈弈问。
“这算什么,老爷在您中小三元的消息传来的当天可整宿没睡!”林总管笑眯眯,若换个人问林夫子的私事,他是绝对不会透露一句。可沈弈不同,老爷如今对他寄予厚望,多说一句也无事。
他接着往下说:“不凑巧,韩公子比您早一个时辰离开,要不然两位公子还能碰面。”
韩卫?他也来了?
他家也有办中榜的流水宴,沈弈也去过,也清楚林夫子除了参加自己的流水宴,还有韩卫家的,等他空闲下来,自己就依礼上门。
“韩师兄也来了?那确实不赶巧,不过也没事,我俩以后也会在府学见的。”沈弈没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