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饶束点点头,“只要你不会抢被子就行。”
张修侧对着她,补充说明:“但据说,我会梦游。”
“啊?”她惊讶,转头,朝着他的方向,“梦游?据说?”
他轻轻“嗯”了一声,“容嬷嬷说,有时候我会抱着被子从二楼跑到一楼,坐在沙发上数星星,直到天亮。”
饶束再度笑出声,“你也会这么可爱的吗?”
“竹笋,‘可爱’这个词并不适合用来形容男生。”他一本正经地纠正她。
“那就……乖巧?”
“……”张修抬起右手,在黑暗中准确地拍了一下她的额头,“我不喜欢别人用任何女性化的词语形容我。”
“可是‘乖巧’这个词语,并不是女性专属啊。”饶束摸了摸额角。
她也侧转身,面对着他,沉默了几秒,才问:“是你的姐夫吗?那个摧毁你双手的人。”
突转的话锋让氛围陷入沉重。
好一会儿过去,他清浅的笑声从黑暗中传来。好似事不关己,好似身在局外。
他说:“那时候他还不是我名义上的姐夫。”
饶束皱眉,左手揪着被子,动了动唇,努力发出与平时一样清脆的声音:“三岁,你……以前,是不是很喜欢弹钢琴?”
她一直觉得,他那双手就是天生弹钢琴的手。
“不是。”张修语气戏谑,在否定了她之后,给出了另一个答案:“我以前喜欢美术。”
饶束用力揪住被子边沿,久久地,久久地,没有说话。
两人面对面侧躺在同一张床上,盖着同一张被子,于黑暗中凝视对方。
仿若灵魂影照,也似明镜观己。
只是,张修看得见饶束,饶束却看不见张修。
她很想抱住他,用尽全身力气,告诉他:没关系的,没关系,我们以后可以不画画,你如此聪明,才情高尚,做什么都可以,不一定要画画的。
可是这些语言注定苍白无力,注定毫无作用。
饶束知道,他一定早已在往日的时光里,把他自己的心脏磨练得无比坚固。根本不需要她的安慰。根本,不需要。
“张修,你知道吗?”她感到喉咙哽咽。
张修等了她好一会,没等到下一句。
他翘着唇角问:“你睡了?”
“没有……”饶束眨眨眼,有点涩然,“我只是,忘了下一句该说什么了……”
“…那就别说了。”
“……好。”
两人的呼吸浅浅地洒在空气里,都没有到达彼此面前。
饶束咬着唇,热泪滑落。
张修,其实,我想告诉你,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是个很有艺术气息的男生;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背负着一份并不比我轻松的生命;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隐约瞥见了你背后的残酷命运;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发现自己变得更完整了。
第49章 张
“所以我没感觉错。”
“你指什么?”
“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候, 你害怕了。”
他轻声笑, “饶束,当我感到害怕的时候, 我会直接消失。”
“那如果……”她屈起右手, 枕在脑袋下, 皱着眉反问,“无法消失呢?”
“你是说,想死又无法死掉吗?”
“嗯。”
“这个啊…”他伸过手去, 指尖摸到她耳边的短发,若有似无地触碰着。
“倘若有一天你害怕得想死,想死又死不了, 记得告诉我。”他抚了一下她的脸颊, 收回手。
两人面对面侧躺着,一样的姿势,一样在黑暗中。
“告诉你,然后呢?”
“我会杀掉你。”
2
害怕。
这个词语毫无分量。但若这份情绪一旦攫住一个人, 就能使其变得软弱。
软弱会导致退缩,退缩会导致失败。
与其失败告终,不如自动消失。
是这样吗?张修。
不知道过了多久, 不知道黑暗流淌了多久,饶束睁开眼睛, 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就这样放着。
“你真的从来不会害怕吗?”她无声地问, 脸上的表情平静又悲伤,“你没有畏惧过任何东西吗?”
“即使是那些,很肮脏很令人痛苦的存在,也不会让你退缩吗?”她的笑容干净又纯澈,眼角却流下眼泪,“可是我好害怕啊。很怕也躲不了。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害怕,每一次都咬着牙说我不怕。明明,不是那样的啊……”
她用唇形说:“三岁,你觉得毁掉一个人的心智需要用什么方法呢?”
她收回手,仰面躺着,“是让她在黑乎乎的荒山野岭独自逃命呢?还是让她背负上莫须有的杀人罪名?抑或是把她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老房子,很久很久……”
她把左手压在自己的心脏上,唇角带着笑,说:“如果这一切都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如果对她做出这些事情的是她最伟大的亲人呢?”
她侧转身,背对他,“张修,你听过,《世上只有妈妈好》吗?”
她扯了扯被子,盖住肩膀,“小学六一儿童节,我演唱这首歌,拿过一等奖呢。”
她闭上眼睛,“张修,或许我经常痛得想死,但我是不会害怕得想死的。如果……哪一天,我忍不住了,我也不会告诉你,我想,我会像你一样,直接消失吧……”
全程无声,饶束在黑暗中独白。
入睡前,她想的是:张修,我一直觉得你会像其他人那样,最终离我而去。但是,你的答案呢?是会,还是不会?
如果你会离开我,那我该怎么办?
如果你不会离开我,那你又该怎么办?
私人疗养院环境绝佳,这几天的天气也很好。
张修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高度配合精神,医生安排他怎样他就怎样,不像以往那样不将医生的话语听进去。
远在德国的家庭医生贾什对此深表欣慰,连着几天都没再发邮件对他进行全方位叮嘱了。
上午时分,饶束和张修常常各自翻阅书籍。
他的十指戴着检测仪器,没法翻书,饶束就坐在他床边,在他需要翻书的时候伸过手去帮他翻一下。
最后饶束干脆把休息室里的单人沙发搬到他病床旁边,他看书时,她也看书。
午餐多半是在医院的餐厅里完成的。
张修照例吃着他的水果蔬菜混搭型食物,饶束则极尽所能地尝试极辣和极甜的东西。
重口味的食物往往有着浓烈的气味,饶束每次都把他逼到另一张餐桌去了,这时她总会笑得趴在餐桌上。
下午三点前,是散步时间。
每天下午出门前,张修都坚持要换衣服。
他不喜欢穿着一身病服去外面,总得换上常服。
当然,他在纽约穿的常服无一例外是黑色宽版卫衣和黑色休闲长裤。
两人在疗养院的花园里并着肩散步,饶束喜欢带上各种各样的小玩意。
有时候是一串风铃,有时候是一叠彩纸,有时候是一罐橡皮泥。
风铃是用来拆的,彩纸是用来折千纸鹤的,橡皮泥是用来捏三岁小孩的。
“你童年时一定是个破坏小能手吧。”饶束看着他手里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风铃,不无感慨。
而张修低着眼眸笑了笑,“能把一样东西拆成零件,证明你清楚它的组成构造。”
他们坐在花园里的长椅上,她看着他拆风铃,拆完又开始试图组装回去。
还有一次,两人躺在花园假山后面的草皮上,仰面看着湛蓝而无太阳的天空。
饶束手里拿着一只千纸鹤,举在头顶,遮住了一部分的蓝天。
“三岁,你知道吗?我从小到大的手工课都特别差劲,不是零分就是不及格。像千纸鹤这种东西,别人教我十遍我才会折。”
十指交叉,张修把双手枕在脑后,浅笑着问:“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呀,不会就是不会。”
“事实上,能找到‘不会’的原因,距离‘会’就成功一半了。”
“这样啊……”饶束把千纸鹤放在自己的左眼上,想了很久,“但我好像想不起来自己的手工为什么会这么差劲哎。”
张修嗤笑一声,“笨蛋。”
还有一些下午,饶束会用橡皮泥捏出张修的卡通形象。
“哈哈哈三岁你看这个像不像你?”她掐着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橡皮泥小人,递到他面前。
张修:“……”
“哈哈哈我觉得还应该给它加上红领巾什么的,特别有小学生的气质。”
“……”
晚上是最难熬的时间段。
他的双手没戴仪器,又不想阅读,就总想着打游戏。
但是医生明确叮嘱过:检测期间不适宜进行激烈的手指活动。
毫无疑问,电子竞技游戏就属于激烈的手指活动之一。
于是,饶束只能用各种方法转移某大爷的注意力。
“三岁,你听一下哦,”她一本正经地给他说脑筋急转弯,“黑母鸡厉害呢,还是白母鸡厉害?”
“黑。”张大爷喝着果醋,漫不经心道:“黑母鸡可以生白蛋,但白母鸡不能生黑蛋。”
“是的呢!”饶束抹汗,搜肠刮肚,又找了一个:“你知不知道,什么童话故事,同时是男孩的童话和男人的梦想?”
这一次,张修在几秒之后才轻“嗯”了一声。
“《睡美人》。”他说。
但他随后又补充:“出这道题的人一定没经历过梦幻破灭的阶段。”
“啊?”饶束眨眼,“什么意思呀?”
张修笑得狡黠而阴冷,“因为,在男人的世界里,所有童话都是黑·色·童话。不存在由童话衍生出来的梦想。”
“哦……”她摸摸额角,“其实我不太懂哎。”
他笑了笑,靠着床头看电脑,没再跟她交谈,也没再想方设法去玩游戏。
离开私人疗养院的那天,纽约下雨了。
饶束很讨厌下雨天,张修也不喜欢下雨。
两人乘着班机飞往旧金山。
她不知道他要去旧金山做什么,但她没问,只是跟着他走。
蓝天碧云,航线在空中留下痕迹。
他靠着座位补眠,眼罩遮住了他大半的眉目,只露出高挺又秀气的鼻梁,还有殷红的薄唇,弧度漂亮的下巴。
饶束撑着下巴观察了他许久,最后仍是没忍住,拿出手机,偷偷拍下他在飞机上补眠的模样。
经年往后,经年往后……
她把照片转移到隐私相册,密码设定为【myxiuandme】。即便照片里只有他一个人,也不妨碍她把自己一同框定进去。
抵达旧金山之后,走出机场,有人在外面等着他们。
饶束愣愣地听着张修说:“这位是吴文,我跟你提过的。”
“啊……”她伸出手,跟那个穿着polo衫搭牛仔裤的男生握手,“久仰久仰。”
吴文:“……”
张修:“……”
吴文长得的确一点都不粗犷,乍一看还有点儒雅,五官分明,眉目英气。
后来,饶束就在吴文家里住了四天。
因为张修要独自去办事,不方便带上她。
那四天里,饶束跟吴文简直打成一片,由陌生人情谊上升到革命友谊,无话不谈。
而另一边,张修独自一人站在旧金山半山腰的宅院门外。
银环叩门,声声回响。
他站在门外等待,一手揣在卫衣口袋里。
大门眯开一道缝,管家从里面探出上半身。
“请问……”
“威文,张修。”他眉目冷凝,说了两个东西方差异明显的名字。
大门重新关上。他把双手一齐揣进卫衣口袋,站在门外,神情无澜。
几分钟之后,门再次开启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叔父霍罗德。
张修没多说什么,跟着霍罗德一行人走进去。
少年的长腿跨越这道门槛,便是跨越某道防线。而他并不在意。
在他到来不久之后,这栋坐落在旧金山半山腰的独栋宅院很快就迎来了其他一些人,其中包括丁恪。
张修再度与丁恪见面,脸上什么情绪都没有,只有少年人见到年长者的表面上的尊敬。
“先生,”丁恪走到他身边,低声,“是我低估你了。”
“丁助理说什么呢。”他浅笑明晰,反问:“或许,是我高估你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