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外传来一些急促的脚步声。饶束抱紧他。
“人生多像地狱都没关系,”她用比平时更清脆的声音在他耳边说,“甚至比地狱更像地狱也没关系。你可以不必总是一个人,有我在。有我在的呀。你听见了没?”
多么单薄的话语,多么无力的承诺。
可在某一刻的绝境中,这单薄的话语和无力的承诺,却让彼此蓦地拥有了勇气和后盾。
好比,绝处逢生。
更似,绝境生花。
若苦难摔不碎你我,且看我们绝境生花。
房门被人推开,一行医护人员匆匆而来。
饶束放开了张修,起身前还偷吻了一下他的白净耳廓。
少年姿势未变,无动于衷,毫无反应。
她离开床边,在房间的空地处站了一会儿,看着医生护士们有条不紊地忙碌。
两位医生走到病床前,专业又快速地拆下他手指上的固定仪器。
令人心慌的滴声终于停止了。饶束无声松了口气。
她真觉得那个声音很像心跳停止的声音,没由来地就叫人害怕。
病床上的少年也终于抬起了头,他坐直身,额前碎发微乱,桃花眼里什么情绪都没有,沉静而淡漠。
饶束站在几个医护人员后面,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仔细分辨那些涌动在他身上的细微情绪。
有那么一两秒,两人视线相接。她弯起唇角,朝他笑。
但他很快垂下眼睑,睫毛半遮住他的双眼。
饶束见他格外乖巧,配合着医生伸出双手,做着一些简单的手指活动。
她笑得愈加眉眼弯弯,默默走出病房,带上房门。
空旷的医院廊道被一整块的白色和安静所占据。
饶束独自站在一片白色和安静里,仍在笑着。但又渐渐地,笑不出来了。
地狱变。他曾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挚爱被毁灭掉吗?
那会是什么?
饶束举起右手,掌心有汗。她低眸看着自己的手,思索。
他曾在挚爱被毁灭之时狠着心不再爱它吗?
抛弃过它吗?反过来利用过它吗?
为此而踏入了地狱吗?
还是,他正在这么做呢?
正在变得比毁灭美好的魔鬼更像魔鬼吗?
五指握成拳,饶束试图往最残酷的方面去设想,而她只能想到电视剧《还珠格格》里面紫薇被容嬷嬷用针扎穿手指的画面。
她皱眉,那种痛怎能忍?
十指连心,不是吗?
扎一个人的手指,等同于扎一个人的心脏。
又该是何种程度的虐待,才能造成一个人连指骨都受伤?
她兀自摇摇头,甩掉电视剧里的画面。同时又不可避免地想到那少年提起他家容姨时所用的称谓——容嬷嬷……
饶束又笑了,但这次的笑,消失得更快。
为什么呢?为什么是隐喻性如此强烈的一个称谓呢?
他到底在自己的日常生活里埋下了多少根针?
是否,时时刻刻被那些隐形的针扎一下,久而久之,就再也感受不到疼痛了?
饶束摸到裤兜里的u盘,没带电脑,所以u盘目前只是一个普通u盘而已,什么信息都透露不了。
饶束最终也没有把这个u盘交给张修。
况且,她记得,莎娜并没有说u盘要交给他。
莎娜只是把u盘给了她。
病房里的一切情况都被稳定下来之后,医护人员们才离开。
本来是留有护士专门看守的,但听说病床上的某大爷很抗拒,于是病房里便只剩下他一个人。
饶束听完医生的一些嘱咐,微笑着送走了医生。
她推门进去,床上那人又在喝柠檬果汁,是先前那杯没喝完的。这会儿他正咬着吸管喝得悠然惬意呢。
“很晚了,你还喝这么酸的?”饶束边说边走到窗前,把落地窗帘拉上。
张修没答话,喝到底了,吸入空气,吸管发出声响。
“你竟然也会把东西喝完?”她诧异。
因为,以前他总是不喝完,不管是白开水还是其他饮料,他都习惯性剩着一部分。至少在饶束的印象中是这样的。
“太少了。”她听见他说。
这是在抱怨?饶束回头看他一眼,见他靠在床上,也正在看她。
“晚上不能喝太多这么酸的东西。”饶束转回头,用小夹子把两边的窗帘夹在一起。
她总习惯这么干,仿佛害怕窗外的什么怪物在半夜跑进来一样,却忘了窗帘外还有一层玻璃挡着。
“为什么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惨白惨白的?”她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句,没想到随后却听到了张修的回答。
——“因为白色是死亡的颜色。”
“哈?”饶束转身走过去,“可医院,难道不是治愈伤病的地方吗?”
张修漫不经心地轻声嗤笑。
带着沉默的否认,以及淡淡的嘲讽。他总能把一个简单的笑,冠上独属于他自己的风格。
饶束摇摇头,无奈,把他面前的小桌子从床上搬开。
她温润笑着,试图改正他的偏执看法,说:“虽然医院里难以避免死亡,但那只是少数呀。大多数病人还是得到了救治、恢复了健康,然后安然无恙离开的。”
“那只是你见过的医院,”张修勾勾唇角,“饶束,你见过多少医院呢?”
她站在原地怔住了,背对着他。良久,才小声呢喃:“不算多,但……”
“听不清。”
“没什么,”饶束转过身,走到他旁边,“我只是想说,难道见过的医院多了,就会觉得医院是一个接近死亡的地方吗?”
张修偏头看她,“人类身上的任何部位,只要生了病并且接受了治疗,就在某种意义上死去了。”
“这样啊……”她点点头,话锋自然而然地转了个弯,“是不是,就像……接受了胃切除手术之后,对你来说,你的胃就已经死去了吗?”
果然,这是一句超出他意料范围内的话。
张修盯着她看了几秒,脸色阴晴不定。
“什么时候知道的?从哪里知道的?”这是他第一时间想得到解答的问题。
饶束故意仰头望着天花板,叹气,“像我们这种聪明的保姆,都是会悄悄观察的啦,尤其是遇上你这种什么都不说的雇主。”
他笑,伸手,一把把她拽了过来。
“哎?”饶束被他拽得倒在他怀里,两脚悬空,半趴在床上,姿势丢脸。
她干脆用两手抱住他的腰,往里蹭了蹭,争取整个人爬上床,争取换一个不那么丢脸的姿势。
在她蹭啊蹭、蹭啊蹭的过程中,张修忽然把手探进她后颈的衣领下。
“夸自己很聪明?与此同时嫌弃我什么都不说?”他用指尖轻挠她衣领下的皮肤,“貌似你也没有对我坦白过多少。”
“嘶……”饶束缩起脖颈,被他冰凉的手指给冰的,“那仪器怎么没戴了?你这手指凉得跟蛇一样。”
他轻哼,“说得好像你被蛇摸过一样。”
“这倒没有。”她嬉皮笑脸,在他腰侧拱来拱去。
张修轻推她,“你是小猪吗?”
“不是呀,”饶束深深嗅着他身上的气息,眉开眼笑,“我是一个正在拱小猪的人。”
“……”他拍了一下她的后背,说:“起身,上来。”
“啊?!”饶束不动了,愣了几秒,抬起头去看他的下巴,“你说什么?”
张修垂眸瞧着她,目光灼灼,尔后动了动薄唇:“没听见?那算了。”
“不不不!”
她赶紧手脚并用、三下两下爬上床,钻进他的被窝里,转头对着他笑眯眯,“当然听见了啊,我就是表达一下自己的震惊之情而已。”
说完,她还悄悄吞了吞口水。
这他妈是同床了……同床了……
第48章 张
虽在同一张床上坐着, 虽被同一张被子盖着。
两人之间却相当有默契地隔了二十来公分, 谁都没有触碰到谁,连衣服也没有相擦。
而且还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的当中。
张修的双手随意放在被子上面, 手背皮肤快赶上纯白夏被的白皙程度了。
饶束则用双臂撑在身侧, 一手还压在他的枕头上。
“张修, ”她清了清嗓子,盯着他的手背看,问, “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呀?”
“明天才知道。”
他的左手无名指开始动,敲了一下被面,接着是尾指, 从尾指到拇指, 不断轮回,动作流畅,自带背景音乐。饶束低着头看得入神。
“你这双手,要是去弹钢琴, 应该很好看吧。”她托着腮说。
张修没接话,只是停下了敲手指的动作,整个人靠在床头。
“我能不能知道……”饶束仍托着腮看他的手, “你的‘地狱变’里,是谁, 扮演了‘大公’这个角色?”
“我想…”
“嗯?”她转头去看他。
见他歪着头, 靠着床, 喉结凸显, 唇角的笑漫不经心,桃花眼半眯半开,额前的黑色碎发垂在眉梢。
这个样子,使得他身上隐藏已久的某种气质不经意流露出来了。
一种疏离与美感并存的颓废气息。
令人炫目,也令人不由自主沉迷。
饶束默默移开视线,“你的下一句呢?”
他笑,声音低迷,咬字轻柔:“我想,你已经见过他了。”
饶束愣了。
而张修说完这句话后,就缓缓滑下去,平躺在床上,两手搁在被子外面,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倒映出这病房纯白色的天花板。
那么无暇的洁白,那么严密的洁白,代表着绝大多数宗教中最至高无上的颜色。却明明,最接近死亡。
饶束,医院怎么会是一个治愈伤病的地方呢?
谁会喜欢一次、两次、三次、很多次地,被送往医院这种地方呢?
来一次,就死一次啊。
有什么好的呢?
曾经我每一次以这样的姿势躺在病床上,于脑海深处印刻下医院天花板的纯白。那时候,我就感到自己又死了一部分。
不同的医生向我宣告不同的死亡。
有一个医生说,你的手指恢复不了了;
好的,我知道了,我的双手死了。
另一个医生说,你的胃很难恢复到手术前的状态,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好的,我知道了,我的胃也死了。
还有一个医生说,不要乱跑,配合治疗,你能回归到正常生活的;
哦,是吗。
成为一个离开了疯人院的正常人吗?
你们认为有可能吗?
有人相信吗?
抱歉,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凡是说服不了我自己的观点,都被我归为【他方的立论,我方的谬论】。
所以饶束,你看,我自己从精神疗养院跑出来了。
所以饶束,你说,那一次我又死了哪一部分?
至今我也不确定疯人院带走了我的什么。
“你不困吗?”他翻身,侧躺,面朝她所在的方向,“我可能有些困了。”
饶束在愣怔之后,心情复杂地思索了一会儿,现在再听到他的声音,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她笑了笑,有点僵硬,说:“你困啦?那我们睡觉吧。”
张修没说什么,屈起左手手臂,枕在自己的脑袋之下。
“我关灯了哦。”饶束伸长手,关了灯。
霎时间,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将纯白取而代之。
病房里又黑又静,只有她悉悉索索躺下的声音。
“我没换衣服,你介意吗?”饶束八点多时在休息室里面的浴室匆匆冲了个澡,现在还穿着日常衣服,没换睡衣。
而他淡笑一声,“我也没换。”
“什么呀,你本来就穿着病服啊。哪里需要换?”
“病服,才需要换。”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有存在感。
是那种,任谁都无法忽略的存在。
饶束仰面躺着,盯着一片漆黑的天花板,两手往上,抓着夏被边沿。
她寻找着话题,清清脆脆地开口:“张修,你……会不会在睡梦中抢被子?”
“理论上并不会。”
“那实际上呢?”
“实际上也不会。”
她笑出声,“那你直接说‘不会’不就好了?”
“个人的说话习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