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情,对她来说实在算不上好事。
她一字一句不加隐瞒,就那样寡淡地说下去,像说着一件多么乏味无聊的事。
陆承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偶尔听到令人愤懑之处,忍不住又去看她,却只见她眼神黯黯地望着前方,连语调毫无起伏,就像那些事情与她无关一样。
陆承霆边听边思索,随着他终于明白事情始末,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种烦躁之感。
他是个不与女人计较的人,而且讲道理来说,这事也确实不是她一个小女子能如何的。
反倒是她能保全她自己到现在,让人高看一眼。
所以他的烦躁倒也不是因为她骗了他。
他尽量让自己的思绪从她身上转到正事上来。
她的姨母表哥十分该死自不用多说。
宣平侯府的运道才是更让人生气。
原本先宣平侯府遭了皇帝的忌惮,那么就算他此行一无所获,他们仍不会好过,不死也总要脱层皮。
可偏偏遇上了身边这位。
她说能证明两张药方都与叛逆作乱无关,也能解释药方里那些难以理解的词句每一处的意思,这就等于误打误撞救了侯府全家。
而且,最可恨的是如果换做别人对他说这么一通话,他一定会觉得是早有预谋,连半个字都不会相信,可身边这位不但是他见过的,还动手给他治过病。
这样一来,连他竟然也被莫名其妙的被拖下水,成为了侯府的人证。
这让人怎能不生气宣平侯这是祖坟冒青烟了吗
若她真的能解释药方陆承霆顿时觉得自己这一趟走得十分可笑。
他不甘心地接过的话:“你的意思,侯府是无辜的如果侯府没有反意,那你告诉我我身上这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林江琬眼中终于恢复了点活气,不甘心瞪他:“我怎么可能知道。”
陆承霆顿时郁闷,他这么问确实没道理也很没风度。
盘查侯府的事情就断在她这里了,大事上不顺,加上又在她面前失礼失言。
他还从没觉得这般没面子,心中微微不忿,不知为何觉得自己在她面前竟然出丑是件令人懊恼的事,于是冷哼:“你别看我,我很好看吗我倒是要问问你,如果不是今天我拆穿了你,你接下来预备着怎么办不会是一直躺在侯府装三姑娘吧”
林江琬刚缓过来的那点鲜活气息,被他这句一浇,顿时灭了。
原本她没打算在侯府一直装三姑娘她打算假装三姑娘嫁给他来着。
她紧紧闭嘴不言,生怕自己的表情泄露了什么。
可陆承霆却忽然福至心灵,十分意外的在这时候跟她心灵相通起来
他不可思议地看她:“大胆”
林江琬赶紧缩回角落:“我什么都没说。”
第16章 第十六章
陆承霆原本觉得自己有些没面子,才会跟个女人计较这几句。
没想到这一计较,居然还计较出这样一番“内情”。
顿时又觉得面子回来了。
他撸起袖子:“来来,你细说说,是怎么打算来着”
林江琬像个没耳朵的鼹鼠,将头脸都抵在马车壁上,一动不动,留一个后脑勺给他,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陆承霆好不容易找回点场子,当然要继续问下去。
“一介庶民,小小游方郎中,居然胆敢肖想郡王妃之位”他眯着眼,语调平平,却比之前更叫人觉得危险,“这侯府也是眼瞎,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居然连自己的孙女都认不出再说你也是在汝城四处露脸的,就不怕有人将你认出来”
他已经猜到她和三姑娘长得像。
不过因他之前亲手洗了她的妆,自然知道她们就算长得像,也是截然不同的两副姿态。
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将她认出,又哼笑一声:“你就算从头到尾蒙着脸,若敢进郡王府,也必然不出三天就被拆穿。”
林江琬听了这话,想起自己之前的打算不等进了郡王府,说不定半路就跑了
不过彼时雄心壮志终究百密一疏,现在在他面前,那打算更犹如过眼云烟。
她之前以为把自己这个“三姑娘”嫁出去对谁都好,现在却落到这幅田地,也不知他打算什么时候杀她。
杀便杀吧,还要先这么半死不活不给个准信地吊着她闲聊。
她虚弱道:“郡王郡王慧眼如炬,旁人自然不如。不过这事不怪侯府眼瞎正正是因为太亲近了,所以才会被束缚了想法看法,也不怪以前见过我的那些人遇上这样的事情,就算是自己娘亲也认不出的。”
陆承霆有兴致听她说话,不代表愿意听她帮别人说话,尤其现在最不耐烦的就是侯府,听见她这么护着,心里越发觉得起宣平侯运气忒好,白捡个女儿养了两天就如此孝顺,他家祖坟上怕是冒得滚滚浓烟才对。
林江琬说完,听了听动静,见身后人不接茬,生怕他不能理解这事不是侯府的错,不得已只能接着说:“我是说真的,就,就好比一个人头天还看见自己娘亲在家中洗衣烧饭,第二天却看见她出现在皇后娘娘銮驾之上,身边仪仗随从无数,穿金戴银收万民叩拜这种时候就算眼力再精,也只会觉得“这个皇后与我娘亲长得真像”,而不会觉得“我娘亲怎么忽然变成皇后了”
越是亲近的人就越是如此,毕竟谁能想到昨天还在眼皮子底下的人忽然就被调换了呢。
陆承嘴角一抽:“你倒是会比,先将自己比做本王亲娘,再将自己比做皇后”
林江琬额上冒汗:“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也是话糙理不糙。”
“理也极糙。”陆承霆简直被她气乐了,又见她还拿后脑勺对着自己,顿时抬手忍不住想敲她一下。
正这时,马车一停,帘子又被掀开了一个缝隙。
“郡王,来仪楼到了,咱们是先在这附近找间茶楼去吃”
长风的声音又飘飘忽忽从外面传来,只是这一回,说了一半就卡住了。
缝隙里露出长风的半张脸,脸上满是悚然之色:“郡王,郡王你”
马车里一地凌乱钗环,地上的水渍浸湿了几片,姑娘的衣裙也湿了一片,再往上看,出门时还整整齐齐的人儿,现在披头散发,双目含泪,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里。
而自己家郡王居然还伸着手,像是要对人做些什么似的。
他家郡王绝不是这种人,长风默念一声,静静放下了帘子。
陆承霆再想敲她后脑勺也下不去手了。
他收起之前所有情绪,理了理被她搞的一团乱的思绪,终于还是做出了决定
“下车,去挑些及笄礼上的穿戴。”
说罢,率先一掀车帘走了出去。
车内光线随着他的离开一亮又暗下来,带给林江琬短暂的安全感。
她这时才透处些迷茫和脆弱的神色来。
刚才与他对话,她不知为何隐隐觉得他有些得意高兴,可细想想,又觉得那一定是自己的错觉,任凭谁遇上这样的事,高兴是不可能的,怕是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才对。
可他说让她去挑及笄礼穿戴,是什么意思
他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三姑娘啊。
或者,先买了穿戴再碎尸位高权重之人果真规矩大得令人费解
汝城的最繁华的闹市叫做阮祠街,这里原本有一阮姓世家,家族极大,传了不知几十代人,一座祠堂又深又古,比这街市里其他房舍铺面都早。
而十几年前幽郡兵乱之时,他家族长带领子孙守城最后全数殉难断送,香火也再无以后继。
兵乱退后,城中百姓感念阮家之恩,将他们生前事物收拢纪念,日日有人打扫,时时有人祭奠。
这样一来,阮祠的香火竟比文武二庙更胜,这街市便以此为名,周围也渐渐多了许多营生店铺。
陆承霆下了马车一眼望过去,便见无数铺子围着一间幽深古老的宗祠,汝城最好的首饰铺子来仪楼也在其中。
宗祠肃穆,铺子鲜活热闹,有人买了吃食就蹲在宗祠门口大嚼大咽,也有人买了胭脂绫罗顺路进去祭拜的,但就是这样竟也丝毫不觉不敬,反而像是期頣老者庇佑着顽童胡闹,十分可亲。
他与长风看着这街上众人,街上众人也纷纷侧目看向他们。
汝城位处大历南郡,大历疆土万里,南北差异也大,南郡儿郎以睿智闻名,气质多为清秀俊朗,少有像他们这等高大威猛的。
况且他二人不但身姿高大,一身气势也极磅礴,尤其是陆承霆这般稍站一会儿,已经有不少路过的人露出崇敬仰慕之色。
就在陆承霆打算重回车里等时,车帘微微一动,一只白嫩细瘦的小手犹犹豫豫伸了出来。
林江琬花了些时间整理自己,马车里东西倒是齐全,虽没可换的衣衫,但梳篦帕子确是有的。
待她这般整好自己,一下车就见小郡王表情复杂地望着她,而他身边的亲卫又表情复杂地望着小郡王。
人来人往的街上,陆承霆倒是不好说什么。
抬头看了一眼来仪楼的招牌,转身先行。
而长风脸上的表情可就掩不住了。
他呆在原地,望着三姑娘自马车上缓缓下来。
一张俏脸脂粉未施,又将之前凌乱的长发挽在一侧作个简单的拈花髻,因为匆忙而有些松散,微垂下几绺来,那满头的簪子也不见了,只插了一把本固枝荣的白玉梳。
这样的装扮将她显得俏丽非常。
长风脸色黑中透出红来,忽然有些理解自家郡王在车里为何那样反常,见林江琬也朝他看过来,连忙惊慌转身:“郡王,郡王,你等等等等我。”
第17章 第十七章
长风一路追到陆承霆身后,差点撞上他冰冷的盔甲,这才冷静了点儿。
他跟着郡王这么久,自问在女子一事上算很有见识。
京中贵女打郡王主意的太多,而郡王又是铁板一块,那些正主便送些假表妹美婢女往他这里,意图迂回一下。
见的多了,眼光就高了就算是前儿侯府那位中上之姿的苏姑娘,都完完全全地入不得眼。
所以,刚才那一眼的震撼,对他来说确实意外。
长风回忆了一下,那一眼看到的,其实也不能算特别惊人的美貌,尤其三姑娘的五官还不是明丽浓艳那一类,而是让人一转眼就快忘了她到底长什么样的样儿。
这就怪了。
他想不出该如何形容。
也许还是因为她之前那香菇般的大头太令人难忘,以至于后来形成反差,才美得郡王都有些乱了方寸。
铁板郡王都乱了,他惊一惊也就没奇怪的。
这么琢磨,觉得有道理。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欲扬先抑嘛三姑娘这无意间的手段可比那位苏姑娘高明多了。
他正准备找郡王主子说说自己的这番高见,一回头见三姑娘也跟了进来,顿时又有点慌,连忙跟郡王身边儿一脸严肃站得笔直,坚决不敢再看。
林江琬踏进来仪楼,没急着往里走,而是先站在门口颇为感概地张望了一圈。
父亲常说她是在战乱瘟疫那年在幽郡往汝城那条小道上出生的,但三两岁有记忆后都是在汝城长大,不像小郡王他们是外地来的。
她知道来仪楼是汝城最好的首饰铺子,从前在城里营生,这门前来来回回不知路过了多少遍,但荷包里没钱而且也用不上这些排场,便从没进来过。
还有,那时候姨母和表哥说要娶凤喜,也想着拿银子到这儿来打首饰。
她就更好奇了。
不过可惜这地方似乎跟她犯煞。
上回听说这个地方的时候,晚上就被打晕扔江里了。
而这一回比上回还不如,一脚踏进来还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两说。
来仪楼内高两层,一进来左右便是四排长长的矮柜,柜上摆着各式银手镯银戒子一班的小件,再往深处走,高柜上有金的,还有珠翠宝石的整套头面,看样子越往里走便是越来越精,越来越贵。
要是以前,她能走到门口这里,在左右这么多银饰中转转,便一定很开心了。
她不爱红妆,倒不一定真有多喜欢,但总还知道这都是值钱玩意,要是能有一两件,心里的安全和满足是不难想象的。
就着微微发怔的功夫,再看向先着自己进来的两位,已经大步流星快走到铺子中央了。
两个原本就高的身影,杵在一群只到他们胸口的女子中间,周围还有大片黄澄澄的金子闪着,真是让人想不侧目也难。
她有些犹豫自己应不应该跟上去,还是就这么远远不情愿地吊在后面。
还没想好,就听楼上一声带着喜悦的惊呼,随后便是个身着绫罗的肥胖身影从楼梯上咚咚咚地冲下来,冲到小郡王面前,一撩袍子,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