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三姑娘已经将信拿在手中,认真点头:“我看看啊,我仔细看看。”
仿佛刚才摇头说没见过的人不是她一样
他顿时无语。
他不过压低了点声音,她就改口了。
可虽改口,脸上又没有他期待的那种惧怕之色,硬要说,她这种反应倒更像是“识时务”而已。
陆承霆的眼神一时挪不开了,就盯在她那个叮当响的大脑袋上。
他有些不明白,这种识时务的性子,就算宫里的奴才或市井谋生之人的身上也罕见。
宣平侯府家三姑娘,又是远近闻名的娇宠长大,侯府后宅怎能养出这种狡兔一般有意思的性子
“咦”
一声轻轻的惊诧,自她口中而出,打断了他的思绪。
陆承霆这才发觉自己的心思不知什么时候都从信上转到人上了。
他蹙眉,声音比之前更冷也更加克制几分:“有话就说,咦什么。”
身边小女子听闻咬了咬嘴唇,盯着信笺一脸盘算,那表情跟本就不像是要说实话。
他遂又补充:“你的婢女”
说完就见她嘴角微微向下,终于老实了。
林江琬将侥幸的心思一收,盯着手上的信,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似的。
小郡王真的不好糊弄啊。
连她脑袋里想什么都知道么
虽说他长得不像传言那么粗蛮可怕,但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有些理解三姑娘为什么宁愿冒着风险投湖,也不接受这桩婚事了。
这天下能与这样男子匹配的女子,究竟得什么样啊
容貌才识性子不说,单身份,最少是郡主不,最少是公主,有个皇帝爹撑腰,大概才能挺直脖子跟他说话吧
她脑子里杂念飘过,没忘了眼下处境,在他的注视下垂头丧气老老实实答道:“这封信我见过,是,是我给祖母的药方,不知为何”
不知为何会在阁下手上,害得她和常妈妈一顿好找。
陆承霆点头。
这句话,总算是实话,不过这些他已经知道了,否则也不会找上她。
长风几人趁乱多次进出荣华院,从老夫人和下人们的口中,将这封信的来路探得一清二楚侯府上下都说三姑娘是老夫人的福星,随口问大夫求的方子,便在关键时刻救了老夫人一命。
但他要知道的,却不止是这些。
“你既认识,那就说说,这药方是从何而来吧。”
陆承霆说完这一句,才真正拿出几分认真,一双凤眼微微眯起,看似轻松踈朗地盯住她的侧脸。
林江琬握着信的手指紧了紧:“我问郎中讨的。”
“哪位郎中”陆承霆索性换了姿势,微微朝她倾斜,诚心诚意等她解惑的模样。
林江琬只觉中衣都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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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棂微开了一条小缝,马车驰骋时,外头的寒风从缝隙中透进来,激得她身上一阵一阵寒凉,一直凉到心底。
起初她没想明白,这药方为什么会在小郡王手上。
她也没明白他为什么要拿这个来问自己。
直到他问出“哪位郎中”的时候,她答无可答,这才惊觉自己已经一步步踏入他的圈套了。
也许,也不能说是圈套。
若她稍有警觉,在他问出第一句的时候就该知道大事不好。
可偏偏她一向自认还不错的脑袋,在他面前却是一点不转的。
现在可好,再想反悔说自己没见过这药方,或是说自己逛大街捡来的,都说不通了。
要是胡诌乱编一位郎中,那也是片刻就会被拆穿的。
应了她的想法一般,陆承霆一脸似笑非笑:“近半月有余,进出侯府的郎中都已经打探过了,无人识得此方,反倒是老夫人急疾发作当晚,城中怀仁堂的江老神医,说是侯府婢女夤夜前来,手持此方许与重金,嘱咐他莫要声张”
然后,天还没亮,这药就送到了老夫人嘴里,还将老夫人治好了。
这样一来,不难猜测有两个结果。
其一种,便是说明北疆国公爷那里,并不只有一种方式与宣平侯联络。
京城宫中截下的书信,最后还是通过了三姑娘的手到了侯府。
这样一来,不管这封信是否另有玄机,都足矣证明侯府居心叵测。
而另一种,则是说明侯府原本就有这药方。之前去信北疆不过是个借口,而北疆所回应书信上,与这份药方不符之处,便是勾结作乱的暗语。
侯府千算万算,没算到老夫人在那时发病,而北疆的书信又未及时送到,也只能将本来就有的药方拿出来用。
借三姑娘之手,不过是想她弱龄女子,更容易掩人耳目罢了。
这两种是他的猜测,也是许娘子等人的猜测。
不怪他们会这样想,因为两封书信上,虽有一部分是相同药方,而另一部分,却像是一幅地图。
从北疆传来那封,上面清楚地写了“正阳向西五百步,斜日紫宸一千行,清风清水三两声,观稼亲蚕临双篇”。
正阳宫和紫宸宫乃是帝后二殿,清风阁和清水池又是先帝为孝生母修缮的颐养行宫,至于观稼与亲蚕二殿,前朝用做皇后为万民祈福之所,本朝因专设了祭坛祈坛,便将这二所用于皇子们开蒙读书体会民生之处。
一封药方,将皇宫内院帝后住所标得如此清晰,而三姑娘手上这封,将“正阳”二字换成了“荣华”二字,便是将皇后娘娘的居所,改为了老夫人所居的荣华院,其余几处位置也分别换了侯府内院位置。
怎能让人心安。
其实按他最初的想法,无论他们在图谋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京中纵无雄兵百万,城防军骁骑营与陛下亲卫也不是吃干饭的,何必这样怕东怕西小心翼翼去猜断。
但皇上与右相却不是这个想法,他们笃定此间有异,他也不得不按令行事。
所以说到底今日这种种都乃上意,这三姑娘要是不说出个一二,别说为她大肆操办及笄礼了,就是能不能活到那天都不一定。
林江琬要是知道自己无心之举改了父亲的药方,竟会被猜度成这个样子,估计早就找棵树自我了断了。
不过她既不知,那京中朝中天大的大事,也左右不了她的想法。
眼看自己已经快被拆穿,她只是自觉无颜也无甚必要再隐瞒下去。
深吸了一口气,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封信,轻轻闭上眼睛:“药方并非出自哪位郎中之手,其实其实是我写的。”
第15章 第十五章
林江琬垂着头,雪白的手指紧紧抓着那封信,睫毛微颤,难得的看上去有些可怜。
她这短短一生,遇见过很多困难。
但以往多大的困难当头,她都会坚持着挣扎一下,而最后的结果也都还不错。
她一直以为自己本事挺大。
到现在才知道,那是因为她从没遇到过真正的难题。
眼下,她承认了药方是她写的,接下来所有的主动权就都交给了对方。
要杀要剐,她都只能听天由命了。
她抽抽鼻子,回想前两天自己还好奇,传闻中小郡王爱杀人那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现在恐怕很快就要知道真假了。
她这边已经做好准备,就等着身边男人的雷霆震怒。
谁知陆承霆完全没转过弯来。
他看着她垂头丧气的认命样,心下对她的“谎言”有些不虞:“你说这是你写的你读过医书会行针问脉如何写的出这种东西”
后宅女子哪有修习这些的,就算学,又岂是一日之功
她这年纪,除非从小就学。
她从小就学,师从何人可别告诉他师从汝城那些没水准的药铺子老头手里。
据他所知,那些人早就被宣平侯李勋请来过,一个个连他家老夫人得的什么病都瞧不明白。
再说,侯府要是培养出这么一位活神医,哪里还用去信北疆给自己惹一身骚。
林江琬抿了抿嘴:“是我写的,其实我懂些医术,这事你也知道”
陆承霆脑中思绪突就断了,直盯着她,回味着她这句话的意思。
林江琬将话都说成这样,再藏着掖着也没意思。
她又往轿壁上贴了贴,捂着眼睛横了心一指他的肩头:“你那里的伤还是我刮的骨头,你问我会不会行针问脉,我若不会,你这会儿”
那伤口有毒,虽不致命,但要不是及时发现,你这会估计伤口会溃得更深。
林江琬还没说完,就觉一座小山般的身影直直朝她压了下来。
“你是何人”
陆承霆终于反应过来了,说了这么半天,只有一个条件,才能让种种不合理之处都有解释,那就是眼前这女子根本不是三姑娘
林江琬在角落里缩成小小一团:“我不是故意的,我从头说给你听”
都这时候了,陆承霆哪有耐心听她从头说
他大手一挥,如同饿虎扑食一般一臂将她捞进怀里,用力钳住她的头,另一手几乎疯狂的开始拔她头上的簪子钗环。
林江琬还从未与男子这等近身接触,惊得魂不附体,使劲摇摆四肢扭动。
“放呜放开我。”
陆承霆没捏死她已是仁慈,这时候放开根本绝无可能
他边拔边扔,三五下将她满头的钗环尽数扔了一地。
失去了禁锢依托,三千青丝倾泻而下,贴着娇小的面庞,蜿蜒地自胸到腰勾勒出少女的身形。
陆承霆定睛看了看,尤嫌不够明白,又在马车中翻出一个小茶壶,将里头未烧热的水全浇在手中,伸手去抹她的脸。
林江琬“呜呜”叫着,用尽力气也推不开他,出门前那番苦心装扮,终于抵不过一道又一道的茶水涂抹。
不消片刻,陆承霆终于看清了怀中之人的本来面目。
有些瘦弱的小脸肤色苍白,白的十分晃眼,仔细看去额鬓处近乎晶莹透明,一抹淡而嫩的唇似开似合微微喘息,想来是刚刚咬了嘴,下唇上有个殷红血印,长发因被茶水沾湿,此时正凌乱地贴在唇边。
这样子居然有些看头,连他都是一愣。
与他之前对三姑娘的印象的确大相径庭。
但其实无论那夜的女郎中又或是三姑娘,他都不大记得具体容貌。
他忽略了自己这番拆发洗脸的所作所为其实乃是多余,将她拉近自己,仔仔细细去看她的眼睛。
漂亮的大眼彷如澄净的湖泊,又像是星坠九天般灿烂,里面的神色有些悲凉,还倒映出他一脸纠结的样子。
他认得这双眼,压抑许久的震惊终于自心底蔓延:“真是你”
林江琬浑身无力地跪坐在地,唯一的支撑就是下巴还被他捏在手里。
她被迫仰望着他,哀哀地点了头。
陆承霆脑子有点乱,看了她半响,才想起怔怔松手,他仍有许多疑问又不知该从何处整理,尤其还被她那样惨惨的望着,一时居然史无前例地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正这时,车帘被掀开一道小缝隙。
长风的声音带着些心虚,从那缝隙飘飘忽忽传进来:“郡王,你,你们轻些咳,到闹市了,车摇晃得太厉害外头瞧着也不大像样。”
原本凝重的气氛,瞬间被另一种气氛所取代。
陆承霆随手将茶壶抛了出去,外头传来长风“哎呦”一声惨叫,再没别的动静了。
被长风这样一闹,他原本困惑狂躁的心总算渐渐沉稳下来。
见她还在地上坐着,一时也觉自己举动太过,双手将她一拎,拎到之前自己身边那位置安顿着坐好。
林江琬只觉浑身的骨头都散了,她以前对男子的印象,大约就是表哥那样的。
可表哥文弱,手不能提肩不能抗,除了身量比她稍微高些,其余的也没什么差别用处。
而刚才落在小郡王手里,她才算真正见识了男子的劲道力量。
也不见他怎样用力,也知道他只是着急并非要伤她,但就他手上那么随便拨弄了她两下,让她觉得自己差点被拦腰折断,连肠子肚子都移了位了。
林江琬长发凌乱,面颊睫毛上还挂着水珠,此时因为浑身疼,只得紧紧抱着自己。
陆承霆看了一眼,便扭过脸转向另一边:“你刚才要从头说起现在说吧。”
林江琬顿时一阵哀怨,明明刚才就应该让她先说的。
不过她也只能在心里哀怨,万不敢再去惹他。
她深吸了一口气,淡淡望着前方回忆起自己不太想回忆的经过:“那日许娘子去请我给你看诊,给了姨母十两银子,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