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一晃一晃那螃蟹灯,笑道:“螃蟹灯有何不好?活得张牙舞爪,生机盎然。”
裴慎听了,竟煞有介事地点头道:“那你合该取一盏乌龟灯。”只盼你身子康健,活个长命百岁。
沈澜轻哼一声,以为他笑话自己,不欲搭理他,正要往前走,谁知裴慎竟拿川扇指了指上头的錾银走马宫灯,笑问道:“乌龟灯是没有了,可喜欢那一盏?”
沈澜抬头一望,见那宫灯主体以银雕刻而成,四角流苏竟是錾银的,微风徐来之际,竟好似真流苏一般。灯上四壁皆绘着美人像,烛火跃动之下,美人旋,鱼龙舞,煞是漂亮。
“好看。”沈澜喃喃道。
裴慎听她说好看,便即刻要叫那伙计将灯取下,谁知却被沈澜扯了扯衣袖,又见她遥遥一指。
裴慎狐疑,便顺着沈澜所指望去,见有一襕衫士子使唤伙计报了那錾银灯上灯谜。
那伙计见诸多公子小姐俱盯着这錾银灯,便拱手作揖,朗声道:“诸位老少且听好喽,这灯谜乃是人人皆戴子瞻帽,君实新来转一官,门状送还王介甫,潞公身上不曾寒。打四个人名。”
周围众人听了,议论纷纷却猜不出来。
使唤伙计报灯谜襕衫士子频频去瞥身侧少女,分明是猜不出灯谜送那少女,急得抓耳挠腮还要强作镇定。
沈澜忍俊不禁,便扯着裴慎衣袖低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且给旁人一个机会罢。”
裴慎嗤笑:“他自求他的淑女,我亦有我的淑女要求,各凭本事罢了。”
沈澜微怔,却见裴慎高声道:“这谜底乃仲长统、司马迁、谢安石、温彦博,可对?”
那伙计揭了谜底一看,果真是这四人,虽心疼,却也只好将那錾银灯取来。
沈澜左手提着颇有童趣的螃蟹灯,右手提着华美富丽的錾银灯,四面八方都是羡慕的目光,心中难免好笑。
谁知那襕衫士子见錾银灯被旁人拿去了,便咬咬牙,极快取了一盏鲤鱼灯,赠予身侧少女。
那少女只将手中汗巾子弃掷于地,复瞥他一眼,隐入人潮中。襕衫士子心中大喜,只捡起那汗巾子,匆匆追了上去。
裴慎见了这一场,便拿着川扇点点沈澜额头:“那男子不过取了盏粗陋的鲤鱼灯,便得了汗巾子。我替你取了一盏这般好看的錾银灯,你当以何报之?”
沈澜瞥他一眼,只将螃蟹灯递给裴慎,空出右手,揪了一颗衣带上的橄榄灯球儿扔给他。
“赏你。”
裴慎讶然,复忍俊不禁,笑道:“你那里有好几串,只给我一颗,未免太小气了些?”
沈澜眼波滟滟:“你赠我一盏,我送你一颗,以一换一,哪里小气?”语罢,只取回自己的螃蟹灯,悠哉悠哉,往前走去。
裴慎一面发笑,一面将那橄榄灯球拢进衣袖里,追上她,笑道:“今日杭州知府要放奇花火爆,算算时辰,也快到了。”
话音刚落,沈澜只听闻“砰!砰!砰!”数声巨响。
她回身望去,仰头却见漆黑夜幕上,数朵水仙初绽,浅黄淡白,栩栩如生。
先是一月水仙,复又是二月绛桃,三月山茶……直至十二月红梅,竞相开放。
灯火通明,烟花漫天,吹落星子如雨。
那些星子,细细碎碎似倒映在沈澜滟滟眼波里,裴慎望着她,只觉心中充盈,再踏实不过。
待看了一场奇花火爆,沈澜早已心满意足,便嘴角微翘,笑问道:“可还有别的好玩的?”
裴慎牵起她的手,笑盈盈道:“再往前走便是武林门,可要去城门摸钉?”
沈澜微怔,好奇道:“这是什么习俗?”
裴慎瞥她一眼,笑道:“城门上多有古旧铜钉,钉与丁谐音,多为女子求子之意。”
沈澜脸上的笑一下子隐没了,她低下头去看那錾银灯,淡淡道:“摸什么钉,都是迷信。”
见她浑然不似旁的妇人那般期待,竟好似不愿给自己生孩子似的,裴慎已是心中不愉,冷下脸来:“你为何不愿意去?”
沈澜人怔怔的,半晌,专挑他的痛处戳:“生个女儿还好,若是儿子,裴大人难不成要弄个庶长子出来?也不怕家宅不宁。”
裴慎早已想过此事,负手闲谈道:“我们这样的人家,虽以爵位传承,可说到底,承爵的只有一个。其余子嗣,不论嫡庶,均要靠自己。若是个儿子,只管叫他读书科举,自己去挣个前程来。”
“我不愿意。”沈澜满心欢喜俱散,只冷着脸,淡淡道:“生了孩子,此生都不能唤我一句娘。”
沈澜说着,只将手中的錾银灯递给裴慎:“还你。”语罢,提着自己的螃蟹灯,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
1. 长子来看灯……二家有喜,三盏灯……这两段均出自戏剧《夫妻观灯》
2.本文两个灯谜均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3.明代崇祯年间到了上元节会放水仙火爆。
4. 橄榄灯球儿、闹蛾出自《美人图》
第65章
见她兀自走远, 裴慎心中不快。原想与她争辩一二, 转念一想,她这人牛心左性的, 便是争了也说服不了她, 保不齐又挨她一通排揎,便打算天长日久的耗下去,待孩子生了就好了。
元宵回府, 沈澜兀自去歇息, 裴慎也不曾再提起生子一事, 只是日日早出晚归,忙于整编士卒, 清缴倭寇。
暮春三月,桃花簇绽, 春江水暖, 沈澜一大早便收到了一封邀帖。
拱花着色白单帖,上书“谨詹三月十五日, 飞来峰下,柳洲亭畔,寄园竹桃,恭候蚤临。愚孙窈娘顿首拜。”
沈澜只拨弄着帖子,却默然不语。
待晚间日暮,裴慎回来,沈澜方开口问道:“你可知孙窈娘是哪一位?”
这名字一听便是个女子,裴慎哪里知道此人是谁,只将邀帖取来一看, 方笑道:“这寄园是杭州知府程典的园子, 想来孙窈娘当是他夫人。”
杭州知府的夫人三番四次邀请她做甚?沈澜思忖片刻, 问道:“不知她寻我有何事?”
裴慎笑道:“想来是上一回她来求见你,你不见,她心中惶恐,刚过完年便下了帖子邀你去寄园作耍。”语罢,瞥她一眼道:“你若想去便去罢。”
沈澜诧异:“倒是难得,你不是说初秋之前不让我出门吗?”
裴慎暗道自从元宵不欢而散后,她心思沉沉,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倒不如趁此机会放她出去松快一二。
裴慎夹了筷子蜜渍槐花给她,笑言:“我不让你出门只因你身子骨不好,好不容易养了一冬,稍有些起色,可不是蓄意关着你。”
沈澜心中冷笑,只听裴慎继续道:“你若要出去赴宴也好,只需答应我一个要求。”
沈澜瞥他一眼,暗道无非是什么不许甩脱丫鬟,不许起逃跑心思之类的,便点头道:“你且说来听听。”
裴慎正色道:“莫去什么寒凉之处,登高、行船,这些易受风的,一律不许做。可能应我?”
沈澜微怔,垂下眼睑不语。良久,兀自想着,他也不过是使些怀柔伎俩罢了,便点了点头,又道:“可还有旁的吩咐?”
裴慎一愣,纳闷道:“哪里还有什么吩咐?”
沈澜神色清淡:“无需我与那些个赴宴的夫人太太,结交一二吗?”
裴慎被她逗笑,点了点她的额头,朗声道:“这宴会不过是要叫那帮夫人太太来哄你高兴的,你只管撒漫做去,爱如何便如何。”
沈澜心道这便是权势了,她叹息一声,神色便有几分恹恹。
裴慎干脆撂了筷子,只将她抱在怀中,哄道:“你若想去便去,不想去便不去。”
难得有个机会能出门,沈澜不愿放过,便摇头道:“闷在屋子里许久了,出去透透气也好。”
两人又说了些话,方才沐浴更衣,上床歇息。
过了几日,到了三月十五,沈澜便收拾妥当,坐马车前往寄园赴宴。
寄园位于柳洲亭附近,园占二十余亩,负飞峰,临西湖,台榭遍布,亭阁棋罗,间杂有琪花瑶草,嘉木碧叶。
沈澜甫一下马车,便有仆婢引路。待她绕过影壁,沿着抄手游廊穿过数道月洞门,方觉眼前朗阔起来。
原来是寄园平整了数亩地,引了一泓西湖水,夹水遍栽桃花。
此时恰是暮春三月,绯桃、碧桃、绮蒂桃、人面桃、飞雨垂枝……林林总总十余种桃花,素白淡粉,浅红深红,婷婷袅袅,绽于春风。
“夫人若要赏桃,且去武陵亭中安坐便是。”引路的丫鬟约莫是孙窈娘的心腹婢女,口齿伶俐,温和可亲,引着沈澜往武陵亭中就坐。
那亭子原是在桃林中,沈澜沿着乱石小径穿行而入,便见前方立有一飞檐翘角的小亭,一泓清溪绕亭而过,亭旁立有一永溪石,削若峭壁,上书“武陵逸色”四字。
沈澜方一近亭,便见有一大红织金袄裙的妇人迎出来,笑盈盈道:“可是裴夫人来了?”
沈澜正欲回答,那妇人已亲亲热热攀着沈澜的胳膊,眉眼含笑道:“裴夫人,我便是邀你来的孙窈娘,你只管唤我窈娘便是。”说罢,将她引入亭中,指着亭中三两妇人一一介绍。
窈娘笑道:“这个泼辣的,是钱塘叶家长媳,叶盼娘。她夫婿去了湖州做知府,她虽性子泼辣却颇为孝顺,留在家中伺候公婆,照料子嗣。”
被指泼辣的叶盼娘即刻拿手中团扇指了指窈娘,斥骂道:“好你个孙窈娘,竟在裴夫人面前污蔑于我!”
亭中其余几个妇人便笑成一团。
沈澜望了望叶盼娘,见对方个子高挑,人也瘦削,颧骨又高,生得颇有些刻薄相。她心知这叶盼娘也是知府夫人,只是既留在家中,恐怕是公婆喜欢,丈夫不喜。
“这个性子贤淑的,是钱塘县县令夫人罗四娘,你只管唤她四娘便是。”
那罗四娘即刻起身行礼。
沈澜会意,三生不幸,知县附郭。钱塘县和仁和县俱是杭州城直辖所属,相当于罗四娘日日都需面对顶头上司孙窈娘,哪里能不贤淑呢?
同理,那仁和县的县令夫人孟六娘自然也是个贤惠性子。
窈娘又指了指最后一个穿金戴银的妇人,笑道:“这个便好认了,林宝珠,前头元宵的鳌山灯便是她夫家牵头弄的。”语罢,又凑到沈澜耳边,用一种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小声顽笑道:“她家专开金银铺子,好生有钱,你只管去她家打秋风便是。”
闻言,林宝珠即刻笑道:“日后裴夫人若来我家银楼买钗环首饰,自然可以折半。”这话说得颇为谄媚,只是民不与官斗,也是无奈。
沈澜极快便认清了这宴席中数人。孙窈娘、叶盼娘俱是知府夫人,罗四娘、孟六娘是知县夫人,而倒霉的林宝珠便是商户出身,专做些捧哏取乐的活计。
这样的宴席说来无趣,只是众人妙语频频,专说些家常有趣的事。
孙窈娘正说着家中顽童事:“有一回我夫君带着家里的铭哥儿作耍,路过一家骨董铺子,翻出一副不晓得是哪个士子的画叫铭哥儿看,那画大约是临摹了龙眠居士的《临韦偃牧放图》,你道铭哥儿见了那画说了什么?”
众人正好奇望向她,却见她正色摆手,仿着孩子的声调,奶里奶气,一脸严肃:“不行!不行!”
沈澜被她的蓄意模仿逗笑,众人也吃吃笑成一团,孙窈娘又道:“我夫君问他为何不行?他便说这画上的马倌说——”说罢,只管作出肃穆样子:“不如爹爹好看。”
众人霎时又笑成一团。
沈澜心知画中马倌多半衣着简朴,保不齐画卷还沾了灰,哪里比得上知府锦衣华服,看起来自然不如知府好看。
李宝珠见大家笑过了,恭维道:“铭哥儿虎头虎脑,兰姐儿玉雪可爱,窈娘真是好福气。”
一提起自家一双儿女,孙窈娘神色更柔,嗔怪道:“你提起兰姐儿我倒想起来了,她才六岁,丁点大的个子,哪里就要你送头面来!那头面上嵌的宝石珠子,比我们兰姐的头发都多!”
听她自嘲家中幼女,众人便又笑得打跌,纷纷说道,幸亏兰姐儿不在这里,不晓得你编排她。
余光瞥见沈澜也笑了,孙窈娘正要再自嘲一番好博她高兴,谁知那李宝珠笑了一阵,便捂着肚子道:“窈娘你一提头发头面,我倒想起一桩趣事来。”
见沈澜好奇望来,李宝珠即刻振奋精神道:“咱们这样的人家若要打扮起来,自有丫鬟婆子。可外头那些中不溜的人家便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