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吉吹着不知名的小曲儿,眉眼舒展的朝屋里走去。
姚水娘安抚了下大黑狗,走到角落里,只见原先放肉灵芝的地方有一团黏腻的清液。
姚水娘:“明明是太岁,说什么肉灵芝……”
她重重的叹一口气,打算等林中吉睡着后,再进屋将那东西捡出扔掉。
……
姚水娘从灶房里打了一簸箕的草木灰过来,一边将草木灰和着那清液,一边嘀咕不停。
“长生不老药?就我们这样的小百姓还想要啥长生不老,磨豆子的苦日子还没有过够吗?这长生不老啊,白给我我都不要!”
“真是白日发梦......”
大黑狗吐着舌头,脑袋瓜随着姚水娘扫地的动作,转来转去,姚水娘直起腰板,正好瞧见大黑狗看自己的模样,不禁一笑。
她揉了揉大黑狗的脑袋,语气亲昵。
“是吧,大黑也这么觉得吧。”
姚水娘继续忙碌,她没注意到,大黑狗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开了视线。
它黑黝黝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林中吉紧闭的屋门,毛皮竖起,双耳紧贴,腿微微弯曲......
这是大狗进击前的预兆。
......
酉时时分,顾家飘出好闻的香气。
昆布炖大骨肉。
顾昭将昆布洗净泡发,又打了小结,在大骨肉熬出了骨油,汤汁浓郁,这才添入。
不愧是比肉还贵的昆布,不一会儿,肉汤就冒出诱人的香气,鲜美极了。
“好了,给你阿爷盛一碗去吧,多盛一些大棒骨和昆布,给他补补身子。”老杜氏吩咐道。
“哎!”顾昭应下,拿出托盘,快手快脚的盛了稀粥和大骨汤,转身去了东屋。
待她走后,老杜氏瞧着铁锅里剩下的汤,叹了口气,又添了一些水到灶里,这才将嫩豆腐放入。
......
饭桌上,顾昭吃着饭,突然开口。
“奶奶,家里的银钱是不是不够用了?不然,阿爷静养的这些日子,就让我顶他的班,夜里打更巡逻去,好歹赚些买菜钱。”
“不行!”老杜氏想都没想,立马出声拒绝。
顾昭放下碗筷,看着老杜氏,认真道。
“奶奶,我知道您是担心我,但家里的情况不好,阿爷还要看大夫吃药,我也想替您分担一些,再说了,我太爷不也是十一岁便开始打更了?”
“只比我大一岁罢了。”
“他都行,我肯定也行!”
老杜氏喃喃,“是十一岁……”片刻后,她目露诧异,“不过,这事,昭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顾昭的眼神飘忽了下,“啊,不是您说的吗?”
老杜氏困惑:“我说过吗?年纪大了,真是记性不中用了。”
顾昭拿起箸,瞥了一眼糊了一面桑皮纸的六面绢丝灯,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下次说话还是谨慎一些。
太爷十一岁打更这事,它不是老杜氏说的,是顾昭从宫灯那段长长的剪影中瞧见的。
不过,关于顾昭替班这事,老杜氏还是不松口。
……
夜里,老杜氏打湿帕子替顾春来擦脸,一边擦拭,一边闲聊道。
“昭儿是个有孝心的,懂事,刚才还和我说,要替你打更的活计,赚些银钱回来,知道自己年龄小,还搬出了太爷,说太爷十一岁便开始打更,他行她也行。”
“真是实心眼的傻孩子。”
“太爷那会儿和昭儿怎么能比,昭儿不过十岁,还是个女娃娃,夜里打更巡逻讨生活多苦,我最明白不过了。”
“想想这事,真是剜了我的心肝啊。”
老杜氏说了一堆,顾春来却沉默不语。
片刻后,老杜氏也品过味儿来,不敢置信模样。
“不是吧,老头子,你想让咱们昭儿接你的班?”她重重的丢下帕子,砸起一片水花,“不行,我不许!”
“为什么不行?”顾春来反问。
老杜氏压低了声音,“昭儿她是女娃娃,是囡囡。”
顾春来长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既然将她当做男孩养了,就该把她看成男孩,以后,她就是我们老顾家撑门户的!”
他因疼痛不适而更加浑浊的眼睛,无神的落在桌上的茶盏上,声音年迈而疲惫。
“芳啊,我真的老了。”
老杜氏单名一个芳字,闻言,她脸上一片颓然。
是啊,她老了,他也老了。
......
第12章
“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老祖宗智慧,将咱们的一日按十二地支纪时纪月。”
“咳咳......夜里昏暗瞧不到日头,就需要咱们更夫打更报时。”
“……”
酉时时分,家家户户炊烟袅袅,长宁街的顾家已经用过晚膳了。
屋里,顾春来半倚靠在床榻上,细细的和顾昭交代着夜里上值需要留意的地方。
“……除了打更报时,咱们也得瞧瞧大街,看看是不是有那等鸡鸣狗盗之辈,做些不入流的翻墙偷窃之事。”
“咳咳......咳咳。”顾春来说几句就有些喘,还有些咳。
他拼命的想要压制咳嗽,但这咳嗽又怎么忍得了,喉中就像是卡了一把粗砂,沙哑含糊。
顾昭连忙起身,拎起桌上的大肚茶壶,斟了一杯清水。
“阿爷,先不急着说,喝口水润润嗓子。”
她爬上床榻,手握空拳,不急不缓的由下往上,替顾春来拍着背。
过了片刻,顾春来缓过劲来。
都说屋漏偏逢连夜雨,顾春来摔到了腿和头,还未修养好,这几日倒春寒,前儿吹了点风,又有些风邪入体。
是以,他这两日偶尔有些咳。
顾昭不放心,“明儿叫唐大夫再来看看吧。”
顾春来摆摆手,“不急,过两日得换药了,正好那时一起看。”
他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皱了皱眉毛,又将它往小桌上一搁。
顾昭瞧见这一幕,诧异道,“怎么了,是水冷了吗?我去灶间斟些热的过来。”
“不忙不忙。”顾春来拦住顾昭,“水温刚刚好,只是清水没滋味,我不爱喝罢了。”
“这样啊,可是大夫说了,您这些日子用着药,必须得少饮些茶水,阿爷暂且忍耐几天,等您好了,我给您泡壶好茶。”
顾昭想了想,继续道,“正好那时我也发薪水了,我给阿爷买上等的六安瓜片。”
“前些日子我打听雨楼经过,里头的掌柜泡了一壶六安瓜片,那味道,贼香!”
顾春来乐得不行,“好好,阿爷就等着。”
他笑了几声,又伸手去扶脑袋,面露痛苦之色,显然,前些日子磕到的脑袋还未痊愈。
顾昭将枕头调整好,让他靠得更舒坦一些。
她见顾春来的精神头实在差,忍不住劝道。
“阿爷,您先歇着吧,别担心我,我跟着赵叔做事,敲敲梆子巡巡街,时间很快便过去了,有赵叔看顾,应该没多大问题。”
“话不能这么说。”顾春来微微板了脸,“你年纪小,跟着赵刀做事,本来麻烦他的地方就多,咱们自己多懂一些,做事顺畅,他瞧着你也不烦。”
“孩子,你要记住,我们顾赵两家亲厚是亲厚,但再亲厚,自己立不起来,那人情也是越用越薄。”
“是。”顾昭肃容。
她对顾春来更是钦佩了。
当真是人情练达即文章。
顾春来缓了缓神,继续和顾昭说道。
“别的事倒还好,咱们玉溪镇地方是小了一些,但民风也淳朴,你阿爷我十五岁从你太爷手中接下担子,到现在已经五十年过去了,还没有见过杀人越货这等恶事。”
最多的,就是抓一些翻墙的,喝大酒的……女色胡混的,大错没有,小错不断。
“只有一点,你千万注意。”
“恩,阿爷您说。”顾昭侧耳凝神去听。
顾春来撩起耷拉的眼皮,语气放得低沉。
“夜里昏暗,魑魅魍魉在夜色遮掩下行走,咱们打更人常年走夜路,难免会遇到一些不同寻常的动静,你阿奶和我说了,摇竹娘那日,你和赵家小子就撞见了?”
他顿了顿,“……是金家饿死的丫头?”
顾昭点了点头。
顾春来叹了口气,不知是不是在惋惜金凤仙小小年纪便没了。
片刻后,他继续道。
“昭儿,你阿奶说了,你还和那丫头攀谈了?这样不行,以后啊,你要是再遇到这样的事,千万记住,人鬼殊途,莫要多理睬。”
“你要知道,人有人途,鬼有鬼道,心中坦荡,人鬼各走其道,这样才能相安无事。”
顾昭:“是,阿爷我记住了。”
她偷笑了下。
别瞧她阿爷说得深奥又正经,其实啊,他的意思就是让她见鬼的时候,千万装作看不见,躲远一点罢了。
顾春来拍了下顾昭的脑袋瓜顶,“认真!”
顾昭:“哎!”
……
顾春来:“我们这一行夜里打五更,戌时开始第一更,亥时第二更......最后寅时第五更,方才阿爷和说的,每一更,梆子敲铜锣的拍子和口诀不同,你都记住了吗?”
顾昭点头,“记下了。”
她拿起竹筷子,在床榻边缘敲出每一个时辰的拍子,嘴里利落的将对应的口诀报出。
“落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二更,关门关窗,防火防盗。”
“三更,鸣锣通知,平安无事。”
“四更,寒潮来临,关门闭窗。”
“五更,早睡早起,锻炼身体。”
顾昭朝顾春来看去,笑了笑,“阿爷,我没敲错吧!”
“没错没错!”顾春来欢喜,“,不愧是我老顾家的娃崽,这脑袋瓜就是灵醒,天生是吃这行饭的。”
顾昭哈哈笑了声。
过奖过奖。
说了这么多,顾春来有些疲惫了,在顾昭准备离开前,他又喊住她,交代了最后一件事。
“昭儿,要是真的碰到不寻常的东西,寅时那一道更,不打也罢,或者迟一些打,等天光亮了,你再敲锣报时。”
顾昭诧异:“为什么?”
顾春来沉默了下。
“五更天天色将明未明,是日与夜的交替,天地最是蒙昧时候。”
“这个时候要是碰到不寻常的东西,梆子声响起,会惊到亡者的……那样,鬼道和人途有了交叉,事情就麻烦了。”
“什么麻烦?”
顾昭凑近,压低了声音,四处瞧了瞧,“它会跟着我回来吗?阿爷有没有被跟过,后来呢,要烧纸送走它吗?”
“去去。”顾春来没好气的将顾昭的脑袋拨开,“阿爷和你说正经的,你听阿爷的就行,去上值吧,别让你赵叔等久了。”
顾昭:......
成吧。
“我出门了,你和奶奶早点歇着。”
......
顾昭出了东屋,老杜氏早已经将铜锣和梆子准备好。
今儿天公作美,瞧着天畔的云彩便知夜里是晴朗的天气。
要是雨天,她还得穿上蓑衣斗笠,木屐鞋子,想想便觉得累赘累人。
顾昭手握着六面绢丝灯,转身冲老杜氏挥手,“奶奶,我走了。”
老杜氏忧心忡忡,瞧着顾昭兴致盎然的小脸,又不忍泼冷水,只得扯了个笑模样。
“哎,去吧,路上要听你赵叔的,好好做活,回来了奶奶给你做馍馍夹红肉。”
“哎!”顾昭欢喜的应下。
所谓的馍馍夹红肉,是撒了芝麻的缸饼用热油微微炸了炸,饼皮酥脆,里头绵软有弹性,再配上酒糟烧制的三层肉,咸香可口极了!
这是大菜,不是逢年过节,老杜氏还不烧这道菜呢。
因着这道馍馍夹红肉,顾昭还未上值便盼着散值了。
......
顾昭和赵刀在长宁街东街汇合,两人一起往钟鼓楼方向走去。
赵刀瞧了一眼顾昭。
只见他穿着一件黛青色厚袄,手提灯笼,灯上坠着铜锣和梆子,一双黑棉靴瞧过去簇新又合脚,整个人精精神神的,就像是山间的小松。
他不禁满意的点了点头。
“是得这样,咱们一走就是一宿,别的不说,这鞋子得舒坦。”他继续往上瞧,目光落在顾昭乌黑齐整的发髻时,皱了皱眉,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