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对于大姐这样身份的人来说,珍宝异兽反而不稀罕,需要的是一份百姓对自己辅政八年来的肯定。
纪妧果然甚为满意,端详画卷许久才命人收起,对纪初桃笑道:“永宁有心了。”
刚开始传菜,秋女史垂首进门,俯身在纪妧身边几番耳语。
纪妧神色不变,淡淡给了她一个眼神,秋女史复又悄然出殿,不知做什么去了。
那股不安又漫上心头。
用过膳,纪昭就被赶去读书写字了,纪姝喝得半醉,撑着脑袋直打瞌睡。宴席散了一半,纪初桃也欲起身告退,却听纪妧发话道:“天还早着,永宁,你再陪本宫坐会儿。”
纪初桃只得又坐回原位,心中疑惑:往常这个时候,大姐早该去处理政务了,一年到头不曾有一天松懈,今日怎么有空留她闲聊啦?
何况,祁炎还在承天门外等着,她答应了要带他去十字街玩儿的……
等等,祁炎!
再联系秋女史和大姐的反常举动,纪初桃知道自己方才的不安从何而来了。
她倏地起身,眼中闪过一抹慌乱。纪妧凤眸微眯,望向她道:“又怎么了?”
纪初桃太熟悉大姐的这种眼神了,定了定心神,朝纪妧屈膝一福道:“我有急事,下次再来向皇姐赔罪!”
出了大殿,纪初桃强作的镇定分崩离析。
她由快步到小跑,最后不顾宫婢的呼喊,提着裙子一路飞奔起来,衣袖鼓动,耳畔尽是呼呼的风声。
她抄近路跑到承天门下,看到眼前的一幕,鼓噪的心脏几乎要炸裂开来!
承天门毗邻羽林卫府,而此时,二十余个气势凶猛的羽林卫高手围攻祁炎一人,他们带着兵刃,而祁炎却是赤手空拳!
敢在宫门下搏斗,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授意。
那一瞬,纪初桃忘了祁炎是疆场厮杀中成长的一匹苍狼,忘了他曾于万军之中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也忘了那群羽林军有一多半已被揍趴在地上,哀嚎着起不来……她满心都是以多欺少的愤怒,以及祁炎那呼呼带血的拳头!
“住手!”纪初桃从不知自己能发出这样敞亮的声音,冷风灌入嘴中,嗓子疼,肺也疼。
祁炎其实并未将这场挑衅放在眼里。
这二十个人再强,也强不过北燕人的千军万马。但眼角余光瞥见那道嫣红奔来的身影时,他忽的改变了主意,拳头在离项宽鼻梁一寸的地方收势。
一个微小的破绽,原本落在下风的项宽掐准机会,毫不迟疑地横扫一戟。
几十斤的兵刃撞上胸腔,饶是祁炎早有准备,也被震得连连后退,单膝跪在地上,嘴里有了淡淡的铁锈味。
“祁炎!”
纪初桃倏地瞪大眼,只觉那一下比打在自己心口还难受。她下意识朝祁炎冲了过来,张开双臂挡在了祁炎身前,却全然没留意的项宽杀红了眼,收势不及,锐利的戟尖竟朝着她的面门扎去。
她喘着气,骤缩的瞳仁映着戟尖的寒光。
然而下一刻,她被拉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一只戴着玄黑护腕的手伸出,稳稳握住了那杆锋利的长戟。
时间仿若静止,戟尖停在离纪初桃三寸的地方,祁炎的手背青筋突起,指缝中淅淅沥沥淌下一线殷红。
噗通噗通,血液重新涌入僵冷的四肢百骸。
“祁炎,你没事罢?”纪初桃回过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确认祁炎的伤处。
祁炎眉目冷冽,单手一松,长戟哐当坠地,没了手指的按压,他掌心的血流得更为凶狠了。
“末将失手,请永宁长公主恕罪!”项宽冷静下来,亦是吓出了一身冷汗。若是误伤了三公主,便是十颗脑袋也不够杀的!
“谁让你们伤他的?”纪初桃盯着项宽,呼吸微抖。
“回殿下,末将奉命掌管皇城守卫,所有殿下身边的护卫都必须通过羽林卫的考核。末将见殿下随身带着他,便想着借此机会,替殿下考核……”
“我只问你,谁让你们伤他的?”
纪初桃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
这么娇小又好脾气的一个人,项宽竟被压得说不出话来。他下意识看了眼宫城之上,视线与女官有了短暂的交接,复又垂首,嗫嚅道:“是末将自作主张。”
“你们听着,祁炎不是罪臣,不是侍卫,他是本宫未来的驸马!”纪初桃身形微颤,犹自张开手臂护着祁炎,第一次如此疾言厉色,“你们谁敢动他!”
纪妧登上宫墙俯瞰战局,听到的就是这样一句。
阴云消散,天光乍泄。
祁炎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却犹自张臂挡在自己身前的少女,风撩动她的垂发,鼓满了她的袖袍,如此温暖而又柔弱。
她说:“祁炎,本宫的确给不了你煊赫的权势,能给的只有足够的信任和尊重……你放心,只要本宫在,就没人可以伤害你。”
明明后怕得声线颤抖,可眼睛又那么温柔坚定。
这样的一双眼睛,是藏不住阴谋和污垢的。讽刺的是,直到刚才他还故意用苦肉计骗她。
为什么呢?
他疑惑地想:一个衣食无忧的帝姬,为什么会为自己做到这种地步,连命都险些不要了?
“走,带你回府。”一阵温暖打断他的思绪。
是纪初桃拉住了他的腕子,带着他往马车上走去。祁炎垂下桀骜不羁的眉眼,顺从的被她拉着前行,竟忘了反抗。
少女的手纤细柔嫩,小小的,指甲带着淡淡的樱粉……
“……炎儿,你有没有遇见一个人,即使全天下人都辱你骂你,他也依旧会义无反顾地相信你?”
风吹开回忆的尘埃,祁炎仿佛又听见了十六岁那年,祖父问自己的这句话。
当时嗤之以鼻的东西,现在却如风吹雾散,有了模糊的轮廓。
第21章 送药 药不对劲。……
宫墙上,纪妧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项宽。
“你是说,最后那一招他明明要赢了,却突然收了手?”
“是!若非如此,末将不能险胜。”项宽黝黑的脸上呈现些许愧怍。
想到什么,纪妧哼笑一声。
项宽这种粗人哪看得出,祁炎是故意用苦肉计做戏,好让永宁心疼呢。
若非永宁是个拎得清的性子,再如何也不会伤自家人的颜面,换了别人,怕早被离间姐妹关系了。
目睹全程的秋女史忍不住开口:“三公主对镇国侯世子太过在乎,殿下可要稍加阻拦?”
“本宫为何要阻止?”纪妧放任马车离去,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难道你没发现,永宁变了么?”
当一个人意识到,权利可以保护她在乎的东西时,就没办法做到置身事外,而是会想尽办法强大起来。而打磨她的最好方式,就是在她身边放一块最危险的磨刀石。
纪妧的视线落在项宽的身上,依旧笑着,声音却冷了几个度:“不过,方才若非祁炎挡了一下,项统领的长戟是不是就要扎在永宁身上了?”
“末将……”项宽嗓音干涩,汗出如浆,猛地一顿首道,“末将失职,愿领三十笞刑!”
“去罢。”纪妧轻飘飘道,越过伏地跪拜的项宽,“好好想清楚,你的兵刃该对着谁。”
……
公主府偏厅中,纪初桃第八次叹气。
“手真的没事么?会不会影响他拉弓挽剑?”纪初桃询问正在开药方的老太医,眉间难掩焦急。
毕竟祁炎是武将,若是废了一只手,那她一辈子都难逃愧疚之心。
尽管已经给过答复,老太医还是尽职尽责地复述一遍:“殿下放心,并未伤及根本,休养些时日便会愈合。”
“会留疤么?”纪初桃又问。
那么深的伤,必定是会留下痕迹的,老太医委婉安抚:“素日注意饮食,好生调养,疤痕会淡些。”
闻言,纪初桃流露些许失望。祁炎的手修长有力,很好看,若是留了疤还怪可惜的。
老太医走后,纪初桃吩咐侍婢拿方子下去煎药。精致的纱灯旁,祁炎的侧颜年轻俊美。
“祁炎,你……”纪初桃趴在案几上看他,本想问他为何要在最后关头收手,硬生生捱了羽林卫统领那一下。
然而视线落在他手上缠绕的绷带上,抿了抿唇珠,改口道:“你疼吗?若非本宫,你也不会受伤。”
有些事心里知道就行,若卖弄聪明去戳穿,反而惹人生厌。
祁炎心中亦不太平静,明明目的达成了,却没有想象中那般开心。
手上仿佛还残留着纪初桃指尖的温软,他不自觉地摩挲指腹,暗哑道:“殿下也挺身而出救了臣,就当扯平。”
“不一样的。”纪初桃道,这种事怎么能扯平呢?
当祁炎将她护在怀里,单手抓住戟尖的时候,凛冽的疾风荡开他的发丝和衣袍,就像是和梦里一样勇猛。
“殿下为何……说臣是驸马?”正胡乱思量,祁炎低沉的声音传来。
“他是本宫未来的驸马!”
“你们谁敢动他!”
那是纪初桃第一次大动肝火,盛怒之下不管不顾就说出了这样的话,事后回想起来,方觉羞愤难当。
“啊,那个情急之言,你……你还是忘了吧。”纪初桃跪坐在案几后,目光飘忽,有些难为情。
那时她凶巴巴的,样子一定丑死了。
“殿下随意说这种话,就不怕……”不知哪个字刺耳,祁炎的声音带着些许自己都未察觉的不悦,顿了顿道,“就不怕玷污自己清誉么?”
“为何是玷污?”纪初桃不解。
她有时候什么都懂,又好像什么都不懂。
祁炎抬起桀骜的眉眼,漠然道:“所有人都觉得臣是逆贼之后,天生反骨。”
纪初桃认真地听着,而后问:“那你是吗?”
祁炎薄唇动了动。
“不是。”至少现在,还不完全是。
“是呀!所以你祖上的过往,和你有什么关系?”纪初桃轻轻一笑,告诉他,“没有谁必须背负祖辈的过往生活的,你就是你,祁炎。”
祁炎神色微动。
有时候,连祁炎都想不明白,纪初桃对自己的信任到底从何而来。
还未等祁炎问出口,纪初桃就自己说出了答案:“本宫总觉得,你看上去冷冰冰谁也不放在眼里,但实际上是个很重情义的人,所以,本宫愿意信你。”
若非如此,梦里的他怎会因为自己为他说了句好话,而拼死相救呢?纪初桃想。
祁炎似乎笑了声,很轻,还未等纪初桃仔细去捕捉,就已消失不见。
先帝和纪妧欠了祁家十多年的信任,纪初桃大大方方地就给了他。恩也是纪家,仇也是纪家,一切如此荒诞。
夜色降临,华灯初上。
为了照顾祁炎的伤势,纪初桃留他在偏厅用膳。
他伤了右手,纪初桃怕他用膳不方便,提议让侍从喂他,谁知祁炎甚是反感,皱着眉说“不用”,从容自若地取了瓷勺。大概是军营生活惯了,他吃得并不难看,没有奇怪的咀嚼声,但速度却很快。纪初桃还在小口小口抿着汤羹,他就已吃完一碗饭了。
原来祁炎私下是这样的么?
纪初桃捧着白玉碗,从碗沿后打量祁炎:褪去层层名号和光环,他好像也就是个沉稳俊俏些的普通少年,有血有肉,会痛会饿,真实得不得了。
“殿下,皇上来了,说要见您。”内侍前来通传,打断纪初桃的思绪。
纪昭大晚上偷溜出宫,说不定是有什么急事,纪初桃只好搁了碗:“本宫就来。”
起身时见祁炎受伤行动不便,想了想,便体贴道:“时辰还早,小将军若觉得无聊,便可去书房消磨时光,等汤药煎好了,命人直接送去书房便是。”
祁炎想着左右闲来无事,去看看书消磨时间也好,便拿起搭在木架上的外袍披上,踏着一地夜色朝书房方向走去。
……
正厅,暗红常服的小少年背对而站,不知不觉中,那个爱哭鼻子的皇帝竟也长得像个大人了。
“阿昭,天都黑了呢,你怎么出宫来了?”纪初桃进门问道。
“三皇姐!”纪昭骤然回神的样子,回过身来还是那个爱红眼睛的小弟,拉住纪初桃的袖子道,“承天门下的事,朕都听说了!”
噢,原来是为这事而来。
“听闻三皇姐当众承认祁炎是驸马,可是真的?”纪昭急匆匆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