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纪初桃大方承认了,当时为了护着祁炎,顾不得许多。
“那长姐她……岂非很生气?”纪昭有些担心。
纪初桃从来没想过为了祁炎去向大姐翻脸,大姐永远是她最尊敬的亲人。她叹了声,柔声道:“你放心,大皇姐那边,我会去解释的。”
纪昭“嗯”了声,嘴唇几番张合,欲言又止。
“还想说什么呢?”纪初桃笑着问。
“三皇姐,你是不是……爱上了祁炎啊?”纪昭问。
纪初桃从未想过这些话题,一时被问住了。她微微侧首,疑惑道:“爱?”
纪昭点头,煞有介事道:“若非爱到深处,三皇姐怎能为他做到这般地步呢?”
她爱祁炎吗?
这个答案纪初桃想了半个时辰,也没能想出来。
……
汤池中,水雾蒸腾,将纪初桃的脸熏得湿漉漉红彤彤。
“奴婢也不清楚,大概就是比喜欢更甚,喜怒哀乐都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想把一切都奉献给他……这就是‘爱’罢。”
听纪初桃发问,挽竹冥思苦想也只憋出几句,不知是从哪个话本上知道的这些。
听起来好沉重的样子,要把一切都给对方。纪初桃泡在水中出神,想了想又问:“那若是一个人救过你,然后你和他成亲了,这叫爱么?”
“这叫‘以身相许’,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报恩罢。”挽竹洒下一把花瓣,嘿嘿笑道,“可是报恩有很多种方式啊,以身相许太俗了些,话本里才这么写。”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纪初桃脸颊绯红,将身子缩入水中,抱着膝盖闷声道:“嗯……是俗气了些。”
所以还是简单报恩好了,暂时不要以身相许,毕竟梦里祁炎总是将她弄哭……纪初桃打定主意。
窗外阴云飘过,遮住了半轮残月。
膳房的案板上,放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此时四周无人,一道黑影悄悄推门进来,行至汤药前站定。
黑影从怀中摸出一只瓷瓶,倒出一颗红色的药丸,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一松,药丸掉入汤药中,立即融化不见。
做完这一切,黑影离去,神不知鬼不觉。
与此同时,宫婢的催促声响起:“祁公子的药煎好了么?快些送到书房去!”
“好了好了,马上来!”
因内急而离开的小内侍鼻尖冒汗,急匆匆跑进膳房,端起案几上晾着的汤药朝书房走去。
……
纪初桃的书房大而僻静,窗外种着芭蕉和湘妃竹,平日没什么人会来打扰。
祁炎刚转过回廊,便听见拐角后传来窸窣谈话的声音,大概是掌灯洒扫的内侍。
“……那祁公子也太不知趣了,终日冷冰冰。若是主子能多看我一眼,我是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取悦她的。”一个声音道。
祁炎耳力甚好,一不小心就听见了。
“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另一个声音响起,嘲笑道,“祁公子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货色?人家能文能武还是镇国侯世子,镶着金呢,能和他比么?”
“那又如何?还不是做了面首,不见得就比咱们高贵。”
先前那人不服气,反驳道,“你以为三公主是真心对他好么?将他带在身边,只不过是想借此狠狠羞辱他,替大公主出气罢了。”
“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不要命了!”
“宫里都在传……”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走远了。
廊下的八角宫灯微微晃荡,摇曳的光落在祁炎幽深的眼中。
按照他以往的脾气,非得将那两个杂碎碾在脚底下欣赏他们痛哭求饶的样子,可他今日心情尚可,不想揍人,便径直推门进了书房。
纪初桃的书房收拾得干净整洁,整整三面墙的书架,分门别类排放着不少古籍典侧,金石画卷更是数不胜数。
他负手而立,随意抽了本线装书坐回案几后翻看起来。
是本地方志,鸡毛蒜皮的事若然无味。他翻了两页便合上书,目光落在一旁瓷缸中插着的画卷上。
听闻纪初桃工于书画音律,不知她平日里都会画些什么。
如此想着,祁炎随意在瓷缸中抽了几卷,打开一看,都是些花草虫鱼图,笔触十分细腻清新。
又展开一卷,祁炎微顿,漫不经心的目光变得幽沉起来。
是个男子的画像,画卷左下角有一块不小的烧痕,倒像是烧到一半又抢救了回来。
虽然没有画上五官,但从衣着仪态来看,祁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画的是他,颈项上挂着一块墨玉,连纹路都清晰可见。
祁炎很确定,自己并未让外人知晓墨玉的存在。那些刻意被自己压下的疑点,又如灰烬复燃。
祁炎屈指叩着案几边沿,沉思片刻,又从瓷缸中挑了几幅画卷展开,随即瞳仁一缩。
他万万没想到这些画卷更为惊世骇俗!竟然全都是赤-条条的……
祁炎心中百般复杂,咬紧了牙,心中无端升起一股燥热,疯狂而又羞耻,如燎原烈火席卷理智。
谁能告诉他,为何堂堂长公主的书房里,会存放这么多不堪入目的避火图!而自己的画像,又为何会夹杂在这些秽乱的东西间?
难道在三公主眼里,他终究只是这样龌龊的作用吗?
什么家臣、驸马……那些动摇心旌的甜言蜜语,到底又算是什么呢?
祁炎面沉如水,拿着画卷的手骨节发白,掌心的伤口隐隐作痛,却恍若不觉。
那么多流言蜚语、污蔑构陷都不能伤他分毫,却在春-宫画像面前中一败涂地。
纷杂脚步声提醒了他的失态。
祁炎将那些烫手扎心的画卷整理好,恢复原样。几乎同时,纪初桃在侍从的簇拥下迈进书房。
她应是刚沐浴更衣过,发尾还残留着一点湿意。看到祁炎一声不吭地坐在案几上,她并未察觉到异常,只倾身歪首,视线扫过他面前那本摊开的方志。
她倾身时发丝垂在书案上,身上有花和牛乳-交织的软香,好奇道:“原来你喜欢看这些呀,没有看看别的么?”
祁炎的视线落在瓷缸中的那些画卷上,晦涩问:“‘别的’,是什么?”
“什么‘什么’?”纪初桃全然不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祁公子,您的药。”送药的小内侍躬身进门,打破了沉静。
“对了,本宫特意命人熬的药,对你的伤有好处。”纪初桃伸手挥退侍从,笑吟吟道,“你快些喝了。”
祁炎单手接过药碗,抿了一口,而后一顿。
味道不太对。
见祁炎手捧着药碗出神,纪初桃不由好笑,伸出纤白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呢?时辰不早了,喝了药早些歇着。”
祁炎眼底似云墨翻涌,吞星噬月。
既是做到了这种地步……相互利用,各取所需,也并无不可。
烛火摇曳缱绻,祁炎面色清寒,抬臂仰首,将汤药喝得一干二净。
第22章 欺负 小将军冷静!使……
冬夜风大, 书房掩上了门,只留一条窗缝透气。
纪初桃看书喜静,不习惯留人伺候, 侍婢们都退出殿外候着。画册,汤药, 再配上这样空荡安静的居室, 一切都仿佛顺理成章。
纪初桃站在书架下, 伸长手去够上头一本厚厚的国史, 却见头顶阴影笼罩,一条修长的手臂越过她的耳侧,轻而易举地为她取下了书籍。
“啊, 多谢……”纪初桃回过身来,却被祁炎此时的模样吓了一跳。
他取了书,却并未退离, 只将手撑在书架上, 眼睫落下一片暗色。离得太近,纪初桃能感受到他微微急促的呼吸, 以及不正常的体温。
“药已经喝下,现在可以歇息了。”祁炎的嗓音异常喑哑, 幽沉的隼目泛起红丝,像是坚冰包裹着熔浆。
他解了腰带,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
纪初桃未开情窍,即便是梦里那些画面也断续模糊得很, 因此尚未反应过来, 只觉得祁炎突然有些古怪。
她咽了咽嗓子,问道:“你这是作甚?是屋子太热了么?”
“嗯。”祁炎的嗓音异常喑哑。
“那让他们将炭火烧小些……”纪初桃想唤侍婢进门,却被一把攥住了手腕。
怀里的书籍吧嗒一声坠地, 纪初桃本能地抽回手,有些懵懂,有些慌乱。饶是再不懂事,她也能察觉出祁炎此时很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你……你到底怎么了?”纪初桃下意识后退,谁知她退一步,祁炎便进一步。
书房屏风后有张供人休憩的软榻,挂着轻纱银铃,纪初桃没留意脚下,一屁-股跌坐在软榻上。
“我怎么了,殿下殿下应该最清楚。”墨色的武袍随意扔下,堆叠在榻边,一双笔挺的黑布战靴停在面前。纪初桃抬起惊慌湿润的杏眼,刚好看到祁炎的影子将自己笼罩。
祁炎目光灼灼,蕴着太多深沉复杂的情愫。那一瞬,纪初桃感觉自己像是被苍狼盯上的兔子,呆呆傻傻,无处遁形。
“殿下想春风一度,说一句便是,何须这般大费周章。”他姿态疏狂地解了护腕,而后俯身沙哑道,“殿下青春正好,天姿国色,臣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他明明笑得这么冷淡,眼神却炙热得像是要将人灼烧,说着一些纪初桃根本就听不懂的话。
虽然不知道他受了什么刺激,可纪初桃已然猜到他想要做什么。
大概是……和梦里那些一样。
纪初桃彻底慌了,她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也不曾做好准备!那些事对这个年纪的她来说实在是太过陌生可怕了!
他靠得越来越近。
“小将军冷静!这样使不得,使不得……”纪初桃急得满脸通红,言辞紊乱,全然不知道自己在乱说些什么,“衣裳不穿好,会……会着凉的!”
她下意识抬手想要阻止祁炎的靠近,却冷不防触碰到他结实的胸口,掌心下的触感令她血气上涌,几乎要将薄薄的脸皮烧破。
糟糕,祁炎的眼眸更晦暗了。
“来……唔!”
纪初桃想起来喊人,却为时已晚,祁炎先一步欺身上前,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软榻吱呀轻响,带动红纱微晃,银铃作响。视线相接,鼻尖对着鼻尖,纪初桃在他野兽般漂亮的瞳仁中看到了自己瑟缩的倒影,那种被完全碾压震慑的强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他的手缠着纱布,捂在脸上有粗粝的触感,呼吸间可闻见淡淡的药味。
祁炎的呼吸滚烫,说不清是讥诮还是别的什么,哑声问:“臣没有被人观摩的癖好。还是说殿下想让所有人都进来,看到你我这般模样?”
纪初桃便一动不敢动了,睫毛微颤,倔强地瞪着眼看他,而后慢慢湿了眼眶。
祁炎没想到她是这般反应,不是欲拒还迎,而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抵触与……害怕。
她的脸那么小,一只手掌便能捂住。直觉告诉他该停下,可心里的恶神却怂恿他贪恋眼前。
趁他怔愣间,纪初桃抬手朝他脸上打去,巴掌在离他侧脸只有一寸时被攥住,轻而易举。
两人的差距如此悬殊,纪初桃气急,扭头咬了他一口,然后使尽全身力气推开他。
少女杏眸映着缱绻的灯火,水光潋滟,泛着一圈儿红。
“本宫一点也不喜欢你这样,祁炎!”纪初桃带着哭腔。
那细微的哭音唤回了祁炎的理智。心脏仿佛被羽毛刮过,他保持着被她推开的姿势,许久没动,两人间只有红纱软帐如轻雾般撩起又落下。
没有想象中的快意,两人都如此狼狈。
良久,祁炎缓缓屈腿而坐,手搭在膝盖上,垂首低哑道:“那碗药,不是殿下准备的。”
笃定且复杂的语气。
“本宫担心你的伤势,所以才让人准备了汤药,这也不行吗?”纪初桃愤愤地瞪着他,唇珠压成一条线,半晌闷声道,“明明……的你,不是这样的。”
中间那两个字咬碎了般,含糊不清。
纪初桃跑出了书房,祁炎没有阻拦。
看来,纪初桃也是被人算计了……
如此想着,他烦闷地捋了把头发,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外袍,单手抄起案几上的凉透的茶水灌下。
用手背抹去唇角的茶渍,祁炎的眼神恢复了清冷镇静,一点也看不出来方才的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