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感一瞬增强到极致,第一枚流弹擦着他的左臂飞过,带来的痛感亦是无比真实的,炽热如火烤,令半边身体都不自觉地麻了片刻。
但不管多么剧烈的疼痛,只要习惯了,身体就会将它视作可克服的障碍。顾星桥的脚步不停,拾起一根炸断的钢筋,高高地一跃而下。身躯腾空的那一刻,他迅猛地调转枪口,朝着远方的狙击塔楼开出了第一枪。
没空思考,也没空犹豫,顾星桥来不及去看这一枪的结果,他的身体被后坐力重重一推,后背已经撞到了楼与楼之间的吊索。他及时抬手,敏捷地横插钢筋,将其作为下降器,飞速滑落下去。
——与此同时,浑如投掷出了一根属于神的长矛,热射线剧烈爆响,轰然贯穿了一直以火力网压制当前区域的塔楼!
从起跳,到抬手转枪,再到瞄准、射击、被后坐力推向吊索,最后到成功挂住,一路下滑……所有的操作,几乎都发生在眨眼间,同步进行。
以人眼无法看清的速度,顾星桥完成了这个不可能的任务,用行云流水来形容他的老辣和沉稳,都显得太过轻浮。
……完美。
他真是完美、完美、完美的。
旁观着模拟仓的演算数据,天渊的目光已经不能叫惊叹了,他的瞳仁就像两枚深深的孔洞,凝视顾星桥的眼神,渴望到令人毛骨悚然。
他真想把这一幕传给所有活着的生灵欣赏,命令他们齐齐地、大声地赞叹,他的人类是多么不可思议的造物,浑然天成的奇迹。谁对此提出反对意见,他便让对方化成无关紧要的飞灰。
可是另一方面,他的理智提出了全然不同的,冷漠的看法。
为什么要让无知的庸众,来知晓顾星桥的卓越与光彩?是帝国先放弃了他,从今往后,他就是我的宝藏了。谁敢觊觎,我就要他他失去一切;谁敢伸手,我就要他除了那只手以外,什么都不剩下。
置身于模拟战场,顾星桥还不知道天渊心中是如何波涛汹涌。
在轰掉了塔楼之后,他为自己赢得了不少喘息的时机,在奔向星港的过程中,他放倒了一个敌方的士兵,扒掉了对方的外套,伪装成自己的。
就这样,混战中,他一路摸进了星港,选中一艘弯刀星舰,快速用精神力激活,纵然身上小伤不断,被击中的手臂和小腿都火辣辣地发疼,可他还是感到了久违的激动。
与他共同作战过的军团长,就曾经对西塞尔忧心忡忡地谏言,他认为顾星桥实际上很可怕,因为这个酒神民是那种罕有的,在战场上能找到归属感的人。
驾驶着弯刀,顾星桥拔高而起,直冲天空,对着泰坦级机器人就俯冲了过去。只要突破了这只庞然巨兽,那么,他冲破封锁的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了。
他探出精神触须,控制着战舰的核心处理器,自己则打开前方的遮蔽力场,使用热射线枪,对准了泰坦的视镜。
这是它们为数不多的弱点之一。
泰坦检测到了即将到来的威胁,它高高地抬起手臂,试图以如龙一般的合金肢体,将这个胆大包天的蚊蚋拍成齑粉。
冲突一触即发,留给顾星桥的,只剩下一个狭小的,仅容战舰侧身通过的刁钻通道。
热射线再度飙射而出!顾星桥紧急拔高机身,就在他即将用战舰,还有高超的驾驭技巧,去度量穿梭那个通道的可能性时,他忽然意识到,泰坦的身体,微不可查地僵直了一下。
但仅仅是一下,也足以将他的胜利概率提升到最大限度了。顾星桥的眉心一跳,弯刀化作犀利的流光,猝然穿越了泰坦的封锁线,朝着自由的天空飞翔而去——
——“什么鬼?!”顾星桥猛然坐起来,他扯掉脖子上的触须贴片,震惊地看着天渊。
“你放水?”
天渊眨眨眼睛,他躲避着顾星桥的视线,低声道:“运算出现了一点故障,导致你成功穿越的可能性降低至不足2%,模拟仓内的伤害,也会按比例投射在你身上……”
“你放水。”顾星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看不起我的实力吗?”
“你很完美!”天渊急急忙忙地解释,“只是我……”
“就算受伤了又能怎么样?比这更重的伤,我又不是没有受过!”顾星桥厉声道,“我不是温室里的花,不是需要呵护备至的小婴儿!”
“……只是我真的不能接受你在战场上受到损害。”对着他,天渊喃喃道,“抱歉,是我分神了。”
第120章 乌托邦(十六)
“但这不是战场。”顾星桥一字一句地说,“你到底在想什么,你……”
他的呼吸加重了,天渊的做法,令他难以忍受,且无法避免地想起了监牢中度过的数月时光——他在漆黑的室内苦苦煎熬,被强行抽取的精神力,使他熬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拉长到了极限,就像陷在粘稠的沼泽里,沉没是迟钝的,沉没同样是永无止境的。
不分日月的酷刑中,西塞尔的劝导,从四面八方翻涌过来,附骨之疽一样纠缠着他。他劝顾星桥,说你不要再挣扎了,放弃思考,放弃无所谓的叛逆,就像以前那样追随我,追随我的王座,这不是很好吗?
只要你选择这条忠诚的、柔顺的道路,你就不会再受半点伤害了,我向你保证……
你就不会再受半点伤害了……
顾星桥的心跳一下快得失衡,激烈失序地撞击着胸膛,撞得他喉咙发梗,浑身都不由得震颤起来。天渊立刻监测到了这一变化,他想冲到顾星桥身边,然而青年只是捂着胸口,仓皇地抬起一只手臂,阻止他靠近自己。
我向你保证……只要你认错服输,惩罚就到此结束……
“我实在很抱歉,是我让盲目的冲动接管了指令中心。”天渊语速飞快地说,“你怎么了,你的身体正在……”
“……我要离开这里,”顾星桥的脸色苍白,“让我冷静一下……我要冷静一下。”
自讨苦吃,星桥。为什么宁愿舍弃我的庇护,也要在这里难堪地挣扎?你这是自讨苦吃……
“星桥……”天渊睁大眼睛,朝他的方向挨近了几步。
“别过来!”顾星桥嘶声咆哮,他狼狈不堪,就像一头被围猎者逼到了困境的野兽。
直面了他罕见的怒火,天渊活像被迎头砸了一棍,竟不自觉地向后仰了一下。
像逃命一样,顾星桥转身就跑,他的步伐跌跌撞撞,片刻不停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牢牢关住了门。
四周一片寂静,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顾星桥躺在坚硬的地板上,暮气沉沉地盯着天花板。
事态似乎又回到了刚来的模样——他并非一心求死,只是不知道活着还能干什么。
酒神星,西塞尔。
很多时候,他不愿去想这两个名字,无非是因为他还想再自欺欺人一会。他告诉自己,只要忘记这两者带给自己的挫伤和困厄,就说明他真正地走出了他们带来的阴影,可以整装待发地向前看了。
然而事实却一遍遍地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前者是你的故土,赋予了你骨、血和灵,它是你一生也逃不开的起点;后者是你曾经的挚友、今朝的死敌,他给了你几乎是下半生的前进目标,并激励你为之奋斗……然后,就在你即将抵达终点的时候,他再亲手敲碎了这一切。
爱与恨、生与死,自始至终,贯穿了一个人的母题,皆包含在这两个名字里了,我还要怎么逃?
该正视它们了,顾星桥对自己说,是时候停止逃避了。
无论他在口头上承不承认,天渊对他而言,就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避风港。在这里,他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惧怕。帝国的缉拿,西塞尔的军队,族人的唾弃……它们是到不了自己身边的,甚至在它们接触到自己之前,天渊就已经让它们变成了真空间漫荡的粉尘。
这是一个犹如堡垒的襁褓,供给他无所顾虑地舔舐伤口。如果可以,他真能在这里训练一辈子,同时被天渊呵护备至地照顾一辈子,可这无异于饮鸩止渴……他需要的不是鸩,而是一把刮骨疗毒的利刀,一瓶烈性如火的豪酒。
顾星桥眨动双眼,他的心跳已然恢复了平静,青年从地上坐起来,慢慢走到房门前,解锁了房门的开关。
外面静悄悄的,不过想来也是,他和天渊都不是闹腾的性格,星舰上,寂如井水的氛围才是常态。
沿着走廊,顾星桥看了一下天渊的位置,B区17层档案室。
他在档案室干什么呢?
运输球静谧地滑动,将他无声且快速地送到了目的地。顾星桥跳下去,踩着银白纤薄的台阶,隔着流动似水的光幕,他看到了天渊的身影,他矜傲地坐在拱卫的宝座上,面前却摆放了一桌各异的散乱信纸。
这是……又在写信了?
看得出来,即便是智能生命,也为斟酌词句,修饰词藻而苦恼。或许是过于聚精会神的缘故,天渊居然没有察觉到顾星桥的到来,他捏着一支精美的晶笔,笔顶抵着唇角,眉心微皱。
顾星桥正想走过去,让他别写了,就见天渊沉思着咬住顶盖,“咔嚓”一声咬碎了,然后深思熟虑地……深思熟虑地吃了下去。
顾星桥:“……”
就像咬薯条一样,天渊咔嚓咔嚓地嚼碎了一支笔,再从旁边的笔盒里拿出一支,继续抵着唇角。
顾星桥咳了一声,战舰的化身顿时惊醒,他急忙抬头,看到顾星桥靠在林立的档案柜边凝视他,那目光有一点好笑,还有一点无奈。
这个眼神就像过电一样,令他的胸口阵阵酥麻,连带指尖都微微地发着烫。
“别写了,”顾星桥走过去,坐在他对面,“我们来聊聊。”
天渊板着一张冷脸,唯有眸光不住忐忑闪烁。
他抢先开口:“对不起,之前的做法是我不对。我不该在模拟战场上失神,导致的连环后果,就是我不得不现场补救,以致使你认为我在轻视你的实力。但哪怕你为此感到愤怒,我也要向你坦白,我不后悔保护你,如果你因为我的失误而受伤,我一定会……”
“好了好了,”顾星桥打断了他因为紧张而语速过快的发言,“我的重点不是这个。”
天渊闭上嘴巴,对他一歪头。
“当然,我知道,”顾星桥长长地出了口气,“我也要对你说声抱歉。其实,我当时是有点迁怒你的……”
天渊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
“迁怒,你想起了某个人。”他说。
顾星桥笑了一下:“西塞尔,不要逃避这个名字,天渊,他不值得任何人忌讳。”
“我没有逃避他的名字,”天渊硬邦邦地说,“只是他的名字不配通过我的发声器官。”
顾星桥低下头:“也是……你没有必要逃避,真正逃避的人是我。我不能再躲下去了,今天的事提醒了我,我得去面对他。”
“可你的伤还没有好,”天渊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身体前倾,试图劝服顾星桥,“你的精神力也没有完全恢复……”
“我的伤早就好了。”顾星桥说,“至于我的精神力,要是没有什么奇遇,我可能一辈子都恢复不到全盛时期,那我要怎么办呢?在你这里等一辈子?”
这一次,天渊聪明地按捺住那股冲动,吞回了“那就在我这里等一辈子,永生永世和我在一起”的回答。
“我一直在找借口,”顾星桥说,“我的伤,我的精神力,这些都是我的借口,可借口总有找完的一天。倘若我真的想报复,在能自由行动的第一天,我就该找你借船装备,杀回翠玉帝国。”
“……可是我没有,因为我怕了。”他与天渊对视,“我承认我很害怕,我怕我没有面对西塞尔的决心,我怕我不够镇定,不够冷静,我怕我的愤怒和颤抖也是他嘲笑我的理由……”
天渊静静地看着他,浅紫色的眼眸,只倒映着顾星桥一个人的影子。
“我至今仍然想找他要求答案,问一句为什么。”顾星桥复述道,“今天的事,让我忽然明白,我不能再躲下去了。”
沉默弥漫了半晌,天渊低声问:“你要离开我了吗。”
顾星桥一顿。
“你要走了吗,”天渊怔怔地注视他的双眼,仿佛要从里面寻找无言的回答,“你还会不会回来了?”
这个强大如神祇的智能生命,此刻失魂落魄,宛如一个没办法从大人手中讨回糖果的孩童。他眼巴巴地望着顾星桥,向来挺拔笔直的脊梁和双肩,也颓丧地塌了下去。
顾星桥没说话,片刻后,他主动抓住了天渊的手。
“我答应过你,”顾星桥说,“要帮你解开弥赛亚条约。”
两双眼睛彼此对视,顾星桥不由微微一笑:“虽然我可能没法单凭武力胜过西塞尔,但是……”
“你可以,”天渊脱口而出,“相信我,你是完美的。通过你在模拟战场中的实地表现,我能够推论,只要你愿意,没有什么敌人是你不能战胜的。”
你又开始了。
“傻话,”顾星桥好笑道,“那你呢,我也可以战胜你吗?”
“你当然可以,”天渊认真地回答,“只要你想,你就能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命令我亲吻你的指尖和小腿的膝盖。”
顾星桥:“……不用了谢谢,我没有这种想法。”
“至于西塞尔,”天渊说,“脱离身份的光环,大众的吹捧,他什么也不是。人类说骄兵必败,但不可否认,骄傲是一种强大的气场光环,可以给人带来笃定的信心,让他们从心底里认同自身的优越,认同‘我可以做到任何事’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