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桥想了想。
不知为何,此刻再回忆那些难堪的往事,他已经没有特别作呕的感觉了。他斟酌着道:“你问我是不是心动过,我肯定是心动过的,这个不瞒你。但你要说我是不是爱他……这个我真的不知道。因为回想一下,他所有的,那些令我心动的时刻,我没办法确定,是不是精心设计过的步骤。”
“过去,我在心理上是很依赖他的。”顾星桥垂下眼睛,“尽管我有其他友人,可是环境导致我有很多事,都没办法跟他们倾诉、商议,他们也不能理解我的处境和抉择。我能找到的人,只有西塞尔。”
“听起来就像是被孤立了。”天渊说。
“就是孤立啊,”对着他,顾星桥不由得吐苦水,“我成绩好,刚入伍就进的A队,可里面不乏家世优越的帝国人,谁愿意跟酒神星来的做朋友呢?”
他叹了口气,不说话了,沉默中,天渊忽然说:“我跟你做朋友。”
顾星桥抬起眼睛,惊诧地看着他。
“我爱你,这跟我要做你的朋友不矛盾。”天渊直白地说,“我做你的朋友,这样,你就有全宇宙最强,最全能,最关心你的朋友了。只我一个,就能抵过一百万个,一千万个看不起你的人。”
“我来做你的朋友。”天渊重复道,“如果能当你的伴侣,我想,我一定会幸福得失去理智,但是在你答应我之前,我更愿意征求你的友谊。”
“——你值得最好的,而我就是最好的。”
顾星桥裹着毯子,他的嘴唇不住翕合,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回应这不是爱语,却比爱语更坦率的剖白。
“我……”
只说了一个字,他的言语就卡壳在喉咙间。
“没关系,”天渊打断了他,说,“夜晚是最容易冒然冲动的时间段,不要在这个时候下决定,你可以等到明天早上,再告诉我回答。”
顾星桥盯着他,只觉得自己就像一条缺水的鱼,他的嘴唇张了又张,最后,还是慢慢闭上了。
“好,”他哑声说,“明天早上,就告诉你回答。”
天渊的神情沉静,他手指轻点,渐渐的,帐篷外便敲打起了淅沥沥的小雨。
雨滴碰撞的声响细碎而沙哑,青草和泥土的芬芳同时如雾一般蒸腾而起,若隐若现地笼罩在顾星桥的鼻尖。
就像助眠的乐曲,虫鸣远去了,四边的旷野,皆回荡着这样朦胧的轻言细语。
“晚安。”天渊说,“睡个好觉。”
顾星桥同他的眼眸对视,轻声回道:“……晚安,你也是。”
他闭上眼睛,天地温柔,蜷在这个安适的小空间里,顾星桥慢慢地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千四百年前的天渊:*居高临下,发表最后通牒* 你们太无用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你们的主人。
一千四百年前的人类:*吓得想死,但想出了计谋* 看,这是什么?哈,一个条约!*扔下诱饵,成功禁锢住了他们创造出的怪物*
一千四百年后的天渊:*躺在地上,看顾星桥的睡颜,发表决定性意见* 嗯,从今往后,他就是我的伴侣。
顾星桥:*睡着了,完全没听见,因此也不会反驳*
第119章 乌托邦(十五)
清晨,阳光洒在露珠清澈的草地上,顾星桥醒来之后,发现天渊不在旁边,也不知道去哪了。
他坐直身体,打了个哈欠,用手揉揉脸,看着帐篷外的阳光出神。
昨夜的雨水使天空晴朗如洗,望着就使人心旷神怡。他叠好毯子,活动着因久睡而懒洋洋的身体,做完一套拉筋动作之后,方才走出帐篷。
夜间篝火的残余还留在原地,顾星桥想了想,提起铲子,将那些余烬铲到一旁,清理了一下做饭现场。
天渊回来了。
他站在不远处,手臂间夹着两颗黄橙橙的南瓜,看顾星桥正穿着居家的睡衣,拿着铲子辛勤工作。
他的情绪模块忽然就颤动了一下,这种分工明确的相处方式,或许就是人类所形容的,日常气息浓厚的生活了。
“早上喝南瓜粥,好吗?”天渊静静问。
停下铲灰的动作,顾星桥笑了笑:“好啊。”
天渊于是升起蒸锅,他的长发在后背一丝不乱地束起,袖口洁净雪白,制服亦不见一线褶皱。清晨的阳光明澈金黄,罩在他身上,仿佛他是恒星于大地上的聚焦点,连同外骨骼一起,都像在莹莹地发亮。
但是拥有这么唬人的形象,他俯下身,却是在一板一眼地蒸南瓜。
“那么,”他低下头,徒手削下南瓜的厚皮,再掰成小块,一块块地放进蒸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拄着铲子,顾星桥看着他。
“你知道,上一次这么跟我说的人,还是……”
“男的。”天渊专心地把手指间的南瓜捻成泥状,“我知道。”
男的,连“那个男的”都不说了,真怀疑他下一次提起西塞尔,会直接用“嗯”或者“哼”代替。
顾星桥笑了起来,他问:“你怎么比我还避讳他?”
天渊抬起眼睛,目光严厉:“因为我所珍爱的,却是他弃之如敝屣的。无知就是最大的恶,对着他,我嫉恶如仇。”
顾星桥局促地转开眼神,将身体的重量转移到铲子上。
“光是称呼的改变,对你又有什么用呢,”他问,“难道还能让我们的相处模式,产生什么质的飞跃吗?”
天渊按下蒸锅的开关,拍了拍手,直起腰来。
“很久很久以前,人们相信,名字和称谓都是有魔力的,知晓了一个人的真名,就能用戏法和巫术,在满月当空的夜晚,操纵对方的心智和举动。” 他专注地看着顾星桥。
“尽管是无稽之谈,但延伸到现在,真名和称谓仍然有它的特殊力量。换句话说,我需要一个和你有关的身份,即便只是朋友,我也会非常高兴。”
顾星桥叹了口气。
如果这是在战场上,那么天渊必定是最难缠的对手类型之一。他不后退、不犹豫,火力滔滔不绝,莽得近乎冒进,然而却不知受伤和战损为何物,只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被这种对手看中的目标,要么避其锋芒,躲到他看不见的地方;要么跟他游击作战,最大程度地减小己方损失。
可他人都在这里了,要躲,还能躲到哪?
要打游击,又要如何规划路线?
“好的,朋友。”他无奈地说,“我们又有合作,现在又朝夕相处,就当我们化敌为友了。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哦我忘了你不会笑,总之泯恩仇,行不?”
天渊的眸光中,数据流哗然流动,当中的一个片段微微一跳,瞬间全部替换成了另一个数值。
“好,”天渊说,“从现在开始,你的权限已经被提升至‘朋友-合作者’。”
朝着顾星桥,和他第一次确认合作者的身份一样,机械生命伸出了一只手。
顾星桥好笑地看着这只手,犹豫一下,他放下铲子,稍微倾身,与天渊相握。
相较上次的冰冷无机,此时,他可以明显感觉到,天渊的皮肤温热了许多,摸上去时,居然与活人无甚分别。
“好了?”顾星桥正想后撤,但握着他的手指,天渊反倒迟迟不肯松开。
青年一挑眉梢,不知是温度传递的作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能感到,天渊的掌心越来越灼热,手指也恋恋不舍,握得越发用力。
顾星桥说:“粥要溢出来了。”
靠近锅炉的位置,天渊身后的一根外骨骼快如闪电地一转,将沸腾作响的锅盖踢到了一边。
顾星桥:“……”
天渊镇静地解释:“抱歉,因为情绪模块太过激动,导致肢体一时间无法受控。”
“那你觉得还有多久能恢复控制?”顾星桥问。
面对人类的戏谑的眼神,天渊呼吸加重,最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开了手。
我很生气,他面色淡漠地想,如果是我先遇到他,我一定会比那个无知的蠢货更能明白他的珍贵,他也不会选择封闭自己,戒备地面对所有示好和爱意……
我很生气,这笔账,我要继续累加到人类帝国头上。
他拿起碗,舀了一碗热乎乎、金灿灿的南瓜粥,递给顾星桥。
“小心烫。”他说,“给你敲个咸蛋好吗,是我按配方做的。”
“啊,咸蛋!不用了,我来就好。”顾星桥接过粥碗,放在一旁,看小竹篮里簇拥着几个青白色的蛋,于是拿起一个敲开,用筷子挖下去。
蛋白细嫩,红彤彤的蛋油滋滋地沿着筷子往外溢,瞧着就令人食欲大增。
顾星桥很高兴,在外行军多年,他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往嘴里塞过,只是鲜少吃这样传统的起源星食物。
他翘着嘴角,愉快地吮吸筷子头上的蛋黄油,天渊则看着他,默默打开档案空间,开始一秒不落地录像。
吃完早餐,将露营地清理一新之后,他们就离开生物圈,重新回到了以银白为主基调的太空战舰。
顾星桥先回房间冲了个澡,出来后换上作战服,跑到了训练场。
因为唐突表白的事,他的特训已经耽搁了将近一周。虽说在这里不用担心西塞尔的人马来追杀,但他临走时,帝国的情势已是瞬息万变,他只怕自己再拖延一点,西塞尔和酒神星都会出什么变故。
“你的精神力恢复得如何?”站在训练室内,天渊问。
顾星桥道:“刚来时,我只能驾驭一艘商用的‘长爪’级巡逻舰,现在,我应该可以尝试驾驭‘弯刀’了。”
“那是什么级别?”天渊以三指微旋,将一个全息光屏转到顾星桥面前,“我对当前人类的级别划分并不熟悉,你可以演示给我看。”
顾星桥十指飞点,在上面大致拼凑出了弯刀型护卫舰的配置。
“就是这样。”
天渊看了一眼,他面上什么都没说,但是顾星桥心里清楚,对着新人类的科技成果,他心里一定充满了嫌弃。
“如果能有地方模拟实战就好了,”顾星桥说,“我也想看看自己痊愈的怎么样了。”
“我们可以来一次模拟特训。”天渊说,“就按照你当前的能力配置,我能在这里为你构建一个虚拟目标的实战场地,你意下如何?”
顾星桥马上同意了:“不错啊,你需要我给你提供什么信息吗?”
“躺到那边就好,”天渊一伸手,训练室的地面立即开裂,转出一个需要连接神经的平台,“依据你的记忆,模拟仓可以为你调整实战场的难度和真实度。”
顾星桥依言躺了上去,探测触须自动贴在他的颈侧,只有一点针扎的微痛。
从顾星桥的记忆里,模拟仓自动抓取了几场标志性战役的数据,天渊阅览着这些,语气不自觉地上扬了。
“人海战术?”战舰化身略一偏头,“尽管大清洗时代带走了人类文明的大多数辉煌,可一千四百年之后的人类,还在用人头数额作为战争的筹码,这实在让我觉得诧异。”
“没有杀伤性武器,那就靠兵力压制对面。”顾星桥远远地说,“在帝国,只有两种行业的技术最顶尖,一是军事,二是生育。”
“荒谬。”天渊说。
“确实荒谬,”顾星桥说,“但这就是我所处的时代。每个人都在同一个仓鼠轮子上狂奔,因为不知道停下来会不会被其它人碾死,所以大家都拼了命地跑,没人愿意停下来。”
“形容得很精准,也很可爱。”天渊说,“第一个实战训练场即将生成,你将操纵……嗯,‘弯刀’级轻型护航舰,来突破一颗港口行星的封锁线,是否确认进入模拟战场?”
顾星桥深深呼吸,试图掩盖自己的跃跃欲试,他说:“确定。”
刹那间,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仿佛向后坠入了深沉的海洋,继而眼前的景物,都在视网膜内一点一滴地聚焦清晰。
宽广简洁的训练场不见了,在他面前,远方的城市燃烧,地平线亦爆发出熊熊的火光。
交火声、爆炸声、建筑坍塌声不绝于耳,天空交织着硫磺黑云和密密实实的火力网,军用级泰坦就在燃烧的城镇间大步跨进,这种巨型的机器人,便如行走的战争要塞,以屠杀的方式,攻击着天空的敌方军队。
大致扫了一眼战场,明白了自己正处于溃逃一方的阵营。眼见身边的士兵已经死伤无数,顾星桥低头一看,先果断撕掉了身上指挥官的标识。
无论这场模拟战役是什么背景,他所有实战的目的,都为了锻炼自己孤军作战的能力。等到朝西塞尔复仇的那天,没人会帮他,他也不打算拖累任何人。
抛下开场自带的将士,顾星桥抄起腰间的武器,握在手上一看,发现是当时天渊教他使用的热射线枪。
……这算不算是官方走后门?有了这个大杀器,他还逃出什么封锁啊,直接斩首指挥官,再用最快速度接手战场,这不是更好么?
腹诽归腹诽,顾星桥倒是没有耽搁速度,战场上的重火力点,向来是最惹人注目的,它既是人命的收割机,也是敌方首先要端掉的活靶子。他深知这一点,因此,顾星桥没有急着使用热射线,而是闪着密密麻麻的枪弹,先疾冲向停放弯刀战舰的星港。
这一刻,他聚精会神,酒神民的精神领域瞬间释放。
被西塞尔强行抽取了快一年的精神力,他能够笼罩的范围和强度都远不如过去,然而还是能为他带来一点微末的收益。在他眼前,如烟花般炸开绽放的流弹,皆被迫减缓了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