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杖责
“相父,?早呀。”
萧归将没受伤的脚搁在大理石地上,靠在床头向温无玦招手,示意他过来扶自己一把。
温无玦正兀自整理衣裳,?李凌很有眼色地抢先一步,搀扶住萧归。
“诶哟,皇上,?您这脚咋还没好呀。”
萧归无语地瞧着跟前的老头,?嫌弃地拍了一下,?“朕叫你了吗?”
李凌心里门儿清,有意隔开他和温无玦的接触,?面上却跟人精似的半点不动声色。
“伺候皇上,?是奴婢的本分。”
萧归:“……”
不长眼的东西。
温无玦将雪白的汗巾泡进温水里,简单地抹了把脸,顿时神清气爽,发觉昨晚倒睡得挺踏实的。
萧归一边让李凌伺候着,?一边拿眼睛瞟温无玦。
云消雪霁,?澄澈的天光散入殿中,映得他的面容如缎滑绡白。
从萧归的角度侧看过去,只见他层层深色衣襟上的喉结微微突起,下颚形态流畅而内敛,有种克制的风流意态。
萧归瞧得发怔。
他不是没有见过长得好看的男子,?可总觉得略带脂粉气,失了男子气概。
再看他相父,?好看的皮囊之下,有根有骨,软中带硬,气度沉静而内敛,?行走间风骨俨然,不容轻慢。
李凌顺着萧归的视线看去,心里一咯噔,这么个美人放在一个初开情窦的少年面前,不动心才怪。
他不动声色地帮萧归系上朝服腰带,顺带遮住了他的视线。
可惜萧归的个子比他高出许多,微抬起下巴,照样看得一清二楚。
温无玦先整理好了,向萧归道,“臣先回府一趟,折子都还在家中搁着。”
“朕跟相父一起去。”萧归忙道。
李凌:“皇上,你还未用早膳。”
萧归瞪了他一眼,绕开他,凑到温无玦跟前,大尾巴狼似的说道:“朕跟相父同去,今日上朝议什么,相父也好先跟朕说说。”
温无玦怪异地看着他,略一思索,倒也没反对,出人意料地道:“好。”
萧归大喜,撇下温无玦的小轿不用,让人备了宫中御辇,轻车熟路地从宣武门出去。
路上,温无玦把几项要紧之事,一一跟萧归说了大致。
从前萧归都是不理国事的,基本上是温无玦做主。他就像是摆在大殿上头的吉祥物一样,等众人议完了,他再用那玉玺在折子上象征性地盖个官方许可的戳印,加个v。
看起来他似乎没什么权力,因为大多数时候,哪怕他不愿意给众人认证个v,也不影响下面的人做事,顶多就是自媒体和官方媒体的区别罢了。
但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在众人都无异议的情况下。
温无玦的决策大多时候代表了众多朝臣的意见,考虑了多方利益的博弈,从而做出的令大部分人都满意的决定。
而如果温无玦的决策与众人的利益相违背,尤其是损害到世家的利益之时,决策就很难向下施行。
这个时候,双方的博弈就需要一个官方认证,有认证的那一方自然可以获取更多的便利。
所以,萧归的权力是薛定谔式的,如果他能懂得权力的制衡与利用,他可以立于众人之上,操纵不用阵营的朝臣相互攻讦,而他坐收渔翁之利。如果他不懂得怎么运用权术,就只会沦为一个傀儡,反被操控。
温无玦自认为,萧归目前还算是听他的话的,只要他稍微点拨他,他不觉得他会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皇帝。
玄翊大殿外,朝臣们分列成长长的两行,个个身着深色朝服,手持笏板。
不多时,便遥遥瞧见宫门处的御辇逶迤而来。
众人在山呼万岁之中,瞧见了那个向来与丞相不和的皇帝,居然诡异地扶着丞相同下御辇。
要夭寿了,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
但见丞相面色风平浪静,众人啥也不敢说,啥也不敢问。
上午的朝会没有没有什么大事,北伐大军回来了,按功行赏,且清点战后钱粮消耗,相关部门之间互相对账,彼此之间一团和气。
然而,中场休息之后,从下午开始,气氛随着太学祭酒刘宣的出列发言之后,开始陡然转下。
“皇上,丞相,微臣有话要说。”
萧归坐在上首没说话,一手支着额头,一手把玩着御笔,称职地扮演他的吉祥物。
温无玦朝刘宣道:“祭酒大人但说无妨。”
“下官斗胆敢问丞相,郭大人至今尸骨未寒,他的命案一直迟迟未交付三司会审,请问丞相,打算如何处理这一桩事?”
刘宣前几日面见温无玦之时,还是温和有礼的,而今日却是当殿面刺,声色俱厉,半分颜面都不给了。
温无玦垂下眼眸,似乎是思量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我已命大理寺仵作进行尸检,仵作告诉我说,郭大人乃是深夜从官中回府的路上,心绞痛发作而猝然长逝,并无他人谋害。”
这话一出,众人愕然,满殿里没有一点声响。
萧归抬了抬眼皮,看向他相父,心里划过一丝怪异的感觉。
适才在路上,他没有提起郭璇之的只言片语。可他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初在北境,他相父一听说郭的事情,神色都变了。
过了片刻,刘宣忽然发出怪异的笑声。
“丞相居然也相信这种说辞?”
温无玦淡淡道:“命数无常,生死不定,为何不信?”
刘宣咬了咬牙,有些痛心道:“都说丞相是大梁第一清直之臣,明察秋毫,怎么如今面对郭璇之大人这样的大案,竟然如此草率?”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既然郭大人是死于心绞痛,为何他死的时候面色发紫?为何身上有深浅不一的紫红色?丞相都没见过郭大人的遗体,单凭一个仵作,就轻易信了?”
“我并非专业之人,仵作乃是大理寺所出,难道祭酒是在质疑大理寺的办案能力?”
温无玦轻描淡写地将皮球踢给了大理寺。
果然,大理寺卿徐卯出列,像跟刘宣过不去似的,扬声道:“大理寺素来办案严明,不敢玩忽职守。若是祭酒大人有疑虑,烦请拿出证据来,莫要在此含沙射影。”
刘宣冷笑两声,“证据是吗?王大人,你不是说你手中有证据吗?”
众人莫敢出声,却见王保神色淡定地出列,不慌不忙地从宽大的袖袍中掏出了通体青白的羊脂玉,形态圆润,打着鲜艳的红绦子。
王保是大梁世家大族之首,与薛家素来斗得几乎你死我活,在朝堂中,素来是不干己事不开口,此时出列呈出证物,定然与漩涡之中的薛家脱不了干系。
果然,一瞧见他出来,薛思忠当即面色一凛,竖起了耳朵,严阵以待。
王保年逾六十,两鬓皆白,然而一双三角眼却并不浑浊,眼光清明而淡定。
“皇上,丞相,臣与郭大人乃是同窗故交,他当日出事,微臣心痛难当,且他素日身体健旺,臣不肯相信他是死于心绞痛,便将此事报知京兆府尹。当时丞相与皇上还在北境未归,因此此事一直是京兆府在调查。直到丞相回来之后,才下令交付给大理寺。下官不知道丞相为何不让京兆府插手调查此事,或许丞相有自己的考量,下官也不敢揣测。”
他这话说得小心翼翼,却又无比暧.昧,诘问的边缘反复试探,轻易地就可以让人疑心起温无玦来。
王保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大理寺没查出什么来,京兆府却查出来了,这就是凶手行凶时落下的物证,这上面有一个薛字,据汴京中许多官宦子弟说,这东西在薛家小公子的身上见过,请问薛大人,这东西,可是令郎之物啊?”
薛思忠面色一变,几乎是瞬间就涨紫了脸,“你别胡说八道!一块玉佩怎能说明什么呢?”
“哦?”王保慢慢放开手心里半拢着的羊脂玉,“方才我还没给众人示看,薛大人怎么就知道这是玉佩?”
“……”
薛思忠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刘宣冷笑道:“薛大人日日看着,怎么会不知道?”
温无玦在心中叹气,这个薛思忠,草包一个,压根不是王保的对手,怪不得这么多年都被王家压了一头。
王保道:“臣以为,想要分辨这玉佩是否是薛家小公子的,也不难。只需要将小公子平日交好的子弟们都叫来,一一辨认。如果薛大人认为这是伪造的,那么,小公子又能否拿出真正的玉佩出来呢?”
薛思忠:“……”
这时,温无玦忽然开口了,“单凭一块玉佩,怎么能认定杀人者就是薛家小公子呢?若是他不小心丢了,被有心人捡了去,又有心地做了某些坏事,有心栽赃给小公子,岂会没有可能?”
薛思忠这时忽然对温无玦感激涕零,虽然他也没搞懂温无玦为什么要帮他。
刘宣冷冷一笑,面对温无玦直接开怼,“丞相怎么不想想,为何别人都不疑心,偏偏疑心薛小公子呢?因为郭大人处死了他的大哥,瓜田李下,本就诸多嫌疑。如今既然有物证,就应该仔细调查。还是说,丞相有心要包庇罪犯?”
半天在一旁都没发声的唐玉这时忽然站出来了。
“刘大人有事说事,不要阴阳怪气,丞相若是有心包庇嫌犯,又何必在北境一听说郭大人的事情之后,就巴巴地往回赶?”
刘宣听了这话,更加阴阳怪气起来,“可是丞相回来之后,下官没见他为郭大人做了什么?吊唁算吗?唐大人莫要被屎尿糊了眼睛,也把脑筋堵住了,就不分青红皂白。丞相该知道薛家与郭家之间的恩怨,薛家的嫌疑是最大的,但是丞相非但没问罪薛家,反而是薛思忠数度出入丞相府,这私底下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徇私贿赂,谁知道呢?”
众人:“……”
这话不是直白,是直接撕破了脸皮来说了。
谁都觉得温无玦的发言有点问题,似乎是偏向薛家,可他半生清直的名声挂在那儿,谁敢轻易说他?
饶是王保这样的老臣都要拐弯抹角地暗示,刘宣就敢直接开炮了。
殿中一时寂静无声。
萧归忽然开口,声音寒浸浸的,“来人。”
李凌惊了一下,轻声问道:“皇上?”
“刘宣空口诽谤丞相,拖下去,宣武门前杖责八十。”
众人顿时面露惶恐,普通人别说八十棍,就是二三十棍下去,都要半残了。
这八十棍是要了他的命?
况且从先帝以来,当众惩罚朝臣,最多就是廷杖,在大殿门口。而现在是要拖到宣武门外打,那里面对汴京主街,来来往往的都是百姓,从来只有在宣武门斩首示众,没听说过杖责示众的。
话说这皇帝今天怎么回事?平日里一声不吭的,任由众人吵得沸反盈天都岿然不动,高高挂起,今天怎么亲自下场了?
温无玦坐在一侧,没有说话,垂了眼皮,一派事不关己。
李凌见了,了然三分,微微一抬手。
外面的侍卫顿时扑进殿中,左右施压,架住了刘宣就往外走。
刘宣也是倔强,这个时候还面犹带笑,眼神落在温无玦的方向,无比挑衅。
李凌跟着出去,经过温无玦的时候,温无玦悄无声息地对他使了使眼色。
李凌愣了一瞬,随即明白过来。
心下不爽,怎么觉得,都是这个温无玦惹出来的事?他心里虽然不乐意,却也没有反对,将人带到宣武门外的时候,特意让人留心力道,别把他打死了。
朝会继续,刚刚那一场争辩忽然就被强行揭过去了,谁也没有再提起。
好像刘宣被打,就这么震住了所有人似的。
温无玦瞧着是站在薛家一边的,可薛思忠却满头冒汗,心里惶惶,总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何况王保手中铁证如山,他就这么轻易地任由这件事揭过去了?
接下来议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皆以温无玦的决策为准,众人也都没有异议。
下朝后,文武百官沿着玄翊殿外的御阶往下走,朝着出宫的方向而去。
萧归站在玄翊殿外宽阔而高突的月台上,远远望着他相父与唐玉、许鼎等人同路而归,谈笑宴宴。
突然觉得,他们所有人才是一体的,只有他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不可能把他相父留在宫中,也没借口。
这时,李凌回来了。
萧归回了神,问道:“那人死了没?”
李凌:“丞相的意思是留他一命,奴婢让人下手轻了点,现在还有一息尚存。”
萧归冷冷道:“便宜他了。继续盯着他,还有……王保。”
李凌愣了一下,“皇上觉得?”
萧归也不知道咋说,敏锐地觉得王保今天的发言也有问题,虽然明眼人看着好像是王薛两家相斗,可他总觉得,王保话里话外暗戳戳地戳他相父,跟刘宣有种异曲同工的相似?
他摆摆手,也不多说,“不知道,盯着吧。”
李凌只好应了下来。
入夜,月黑风高,行将就逝的冬末犹带薄寒。
一抹矫健的身影摸上丞相府的后墙,墨衣隐入暗夜之中,压低了身子伏在墙沿上。
来人观察了一会儿后,悄无声息地从墙下往里边轻轻一跃,踩在松软的泥地上。
正待起身之时,身后腾出一只有力的手臂,蓦地死死地按住了他。
“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18?22:56:03~2021-07-20?00:31: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