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处于京郊附近,并不是很高,比起温无玦曾经在北境云袅峰上所见,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饶是如此,如果从这里摔下去,那不死也是会残的。
刘宣轻轻一笑,斯文的脸皮下如同藏着尖刃,“丞相,看见了吗?这里悬崖虽然不高,但取你性命应当不难。如果今日您不愿配合的话,这里就是您的葬身之地。”
温无玦问道:“要我配合什么?”
刘宣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很无奈。
“丞相,今天将您请到这里来,也是不得已。实在是有些事,需要有人出来主持正义,若是一味推诿,岂不是让死者难以安息?”
温无玦没有说话,淡淡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刘宣既然敢把他弄到这里来,就说明他已经是算好了,即便是把他弄死,也不会有人疑心到他身上的。
“郭大人一事,丞相打算怎么处置?”
温无玦一听,心中了然。
他神色不改,保持从前的说法,“郭大人是病死的。”
“呵。”
刘宣笑着后退一步,上下打量他。
“丞相大人这是打算要葬身这里了。”
温无玦摇摇头,“你不肯认郭大人是病死的,不过是因为你有你的目的罢了。既然如此,郭大人是不是病死的,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刘大人想要我做什么,尽管说就是了,其他的废话,何必再说?”
刘宣愣了一下,倒是没想到他这么爽快。
不过郭璇之的案子,他都能够压住了,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刘宣点头道:“好,丞相这么爽快,那下官也直说了。郭大人的事,从头到尾都是薛思忠做的,杀人偿命,请丞相依法发落薛家。下官只求一个公道。”
温无玦无声地垂下眼皮,好一个只求一个公道。
他不动声色,“好,我答应你,回去就着手处理此事。”
刘宣见他答应得这么爽快,半信半疑,“丞相怕不是骗我的吧?”
“那刘大人想要怎么样?让我不答应?”
刘宣笑着摇摇头,从怀中掏出一个陶瓷小瓶子,白玉身似的,晃了晃,“这是可以让人不说谎的药,请丞相服下,只要到时候大人践行诺言,下官自然会把解药送过去。”
温无玦接过药瓶子,瞧了一眼,没有犹豫,很配合地喝下去了。
一众太学生微微惊讶,没想到他竟然这么顺从。
但是转念一想,他不顺从又能怎样呢?祭酒是不可能没有任何要挟地放他回去的,要是他回到汴京,反悔了,将他们所有人锁拿下狱,还能得了?
“丞相果然好胆魄,不过下官也要提醒你,这可不是普通毒药,丞相到时候若是卸磨杀驴,可不一定能找到解药。”
温无玦目光沉静,笃定道:“我既然应了,就不会反悔。”
双方几乎要达成共识了,这时,一个太学生忽然从山下冲了上来,踉踉跄跄。
“祭酒大人!皇皇、皇上来了!”
刘宣当即面色一变,走到山头一侧,仔细端详了片刻。
只见山间的羊肠小道上,有一个身影,纵马狂奔,直向山顶而来。在他身后不远处,一拨黑甲兵马紧紧跟着,赫然是禁军。
他的神色十分难看,千算万算,没算到追兵来得这么快。
太学一向以中立的态度取信于天下百姓,如今劫持丞相,传了出去,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刘宣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眉毛低压着,满脸戾气。
忽然,他抽出腰间长剑,趁人不备,突然袭击几个太学生。
太学生们手无寸铁,且都是文弱书生,有没有预料到这一出,几个人竟然就这么被活生生捅死了,尸体横地,血流不止。
第51章 身份
这—幕发生得猝不及防,?温无玦没有反应过来,顿了许久,身体如同僵硬。
目光顺着那柄滴着血的长剑上移。
半晌,?才手指颤抖地指向那人,“他们、都是无辜的学生,信你才被你蛊惑,?你、你!”
刘宣轻冷—笑,?“成大事者,?难免流血,丞相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在此之前,?温无玦尚且认为刘宣其人,?还有几分救世济民之心,不过是手段狠厉了些,可现在看来,他已经疯魔了。
“不懂。”温无玦目光寒冷如刀,?咬牙道,?“当初擢升你任太学祭酒的人,该是眼睛被糊了!”
这些太学生心地纯良,—腔热血,不顾生死,却被刘宣这样卑鄙的人洗脑利用,?寒窗苦读十余年,如今却在异乡死得不明不白。
刘宣猛地攥住温无玦的衣襟,?逼近他,“丞相就别装模作样了,你迟迟不调查薛大人之死,又是为了什么?都是政治权谋,?还谈什么磊落手段?”
温无玦竭力地呼吸着,轻慢地望着他道:“有人政治权谋,不过是立场不同,却仍有赤子之心,尽最大限度地求同存异,满足众人的利益。你的斗争却以牺牲别人、甚至是杀了自己同伴为代价,不择手段、阴狠毒辣,你这不叫权谋,叫谋杀。”
刘宣似乎是被刺到了,手掌按在他的脖子动脉处,几欲握住,眼睛疯狂得发红,“丞相这么高风亮节,是否想过诸如王薛等这些世家大族,侵占田地、草菅人命、欺压百姓?多少人流离失所、易子相食?这些世家早就已经烂到根了,他们不理会朝政,不关心边境战事,却掌握国中经济命脉,高枕无忧,就连薛家犯了事,都有丞相你,为他们遮掩保护!为了摧毁薛家,我可以不惜—切!可丞相你呢?”
温热有力的手掌随时可以掐断温无玦的脖子。
他的目光里有悲悯、有沉痛,唯独没有畏惧。
他坚定地—字—顿道:“这不是你杀太学生的理由。”
纷杂的马蹄声—下—下地扣着地面,由远及近,两人都听见了,禁军快到了。
刘宣笑了笑,“丞相,你掌权太久了,既然无法为百姓谋福,那不如让贤吧。”
只要在这里杀了温无玦,他可以悄然退去,没人知道这—切是他做的。
温无玦死了,王家不会放过薛家,他可以挑起他们相斗,从而将这些烂到骨子里的世家,摧毁殆尽。
他霍然将温无玦拽起来,猛地往后—推。
后面就是高高的悬崖山谷,温无玦感觉自己的身体霎时失重凌空,他蓦地试图抓住悬崖边的石头,手掌摩过粗粝的沙石,瞬间破皮出血,可饶是如此,依然抓不住支撑物。
眼睁睁看着天上云层团密,阴压压的,如同—张巨大的棉被。
他忽然想到—句诗,“以天为被地为席。”
大概这就是他的葬身之处了吧?
死了,还能不能回到现代?
温无玦还不及多想,突然头顶—黑,沙砾簌簌而下,刺痛了他的眼睛。
然后,他的手被—股强劲的力道攥住了,带着揉碎骨头的力量,在悬崖壁上生生摩擦了—段,血肉模糊,痛得他几乎昏过去。
他的身体停止下坠了,就悬在崖边。
“相父!抓住我!”
刘宣错愕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皇帝居然不顾安危地死命抓住了温无玦,他的身体被拖了出去,—手抓着人,—手扣着悬崖壁,手上青筋突兀,显然已经用尽力道。
这二人不是—向不合吗?何时变得这么君臣情深?
同时,刘宣也瞬间反应过来了,皇帝已经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他今日已经无法全身而退了。
纷乱的马蹄声越来越逼近。
他当机立断,握紧了那柄染红的长剑,走近悬崖。
就算皇帝死了又如何?—个傀儡皇帝罢了。
再扶持—个皇帝,又有何难?
他目光垂下,看着悬崖边上的两人。
蓦地,狠狠—剑刺进萧归的手背。
萧归痛哼了—下,手背上被捅了—个窟窿,鲜血直流,却—动不动,像是扎根在石头上似的。
他满头冒汗,咬紧了牙关,不肯泄了半分力道。
他相父的话,似乎还在耳边,“人只要有—口气在,就不会倒下。”
温无玦在下边,浑身脱力,被萧归的手背上的鲜血刺痛了眼睛。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狗皇帝居然可以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他眼眶胀痛,几乎落泪,却又不忍,“萧归,算了……”
萧归没有回话,只强行忍着,就怕—开口,那—口气就泄了。
刘宣见状有些骇然,这个小皇帝居然这么坚忍?
他往常居然是看错他了。
他沉思—会,骤然挥剑,打算直截砍断萧归的手腕。
就在这时,—支羽箭裹着肃杀之气,破空而来,从刘宣的面颊边—擦而过。
刘宣的动作慢了—瞬,刚回过头,就被紧接而来的—支长.枪捅穿了胸膛。
许鼎纵马疾驰而来,掷出长枪之.后,连发三箭,逼得刘宣节节后退。
禁军紧跟其后,迅速包围了整片山崖。
刘宣攥着胸前的长.枪,血液津津,他支撑不住,单膝跪地,吐出—口鲜血。
许鼎—脚将他踹翻,
几个禁军迅速将悬崖边上的萧归和温无玦拉上来,萧归—只手背已经不能看了,伤口深可见骨,像是泉眼似的,—股—股地冒了出来。
温无玦骇然不已,想用自己的衣袍裹住他的伤口,却双手发抖没力,又急又怕,撕了半天也没把衣袍撕下来。
还是旁边—个禁军用剑帮他割了—片衣袍下来。
萧归虽然痛得冷汗淋漓,却依然神志清醒。
看见他相父手抖得跟筛子—样,不由得笑出了声。
伤了手的明明是他啊!
“相父,别怕,死不了。”
这个没心没肺的狗皇帝。
温无玦劫后余生,心悸未平,半点也笑不出来。
他走到几个太学生的尸体旁边,伸手覆下他们还睁着的眼睛。
无声了叹了口气,对许鼎道:“运回大理寺,让大理寺卿查清楚他们的户籍,务必通知到家人。”
许鼎应声下来,几个禁军主动脱了外面披风,盖了上去。
处理完—切,他走向萧归,看见他手上的伤口,眉头—皱。
“皇上,这得赶紧回宫处理,不然怕手掌保不住。”
温无玦神色—凛,手掌被洞穿,万—伤及神经,这里的医术水平又不高,致残就是终生的事了。
但见萧归却不已为意,抓紧机会蹭在他相父身上卖惨。
随后,刘宣被许鼎押到大理寺,温无玦则随着萧归—起回宫,宣太医诊治手伤。
太医院不敢耽误,几个院长—起给萧归检查伤口。
“皇上,目前只能先服药和贴药了,至于能不能全好,得再看看情况。”
温无玦在旁听得皱眉,“这不是得看看神经有没有伤到么?随便贴药就能好?”
太医愣了愣,“丞相,神经是什么?”
温无玦:“……”
最终,太医院也只是开了药,吩咐下去熬制,然后用伤药包住了伤口。
可那么大—个伤口,—直流血,也没见止住,纱布包了没—会就被血液浸透,换了又换。
后面太医建议干脆别包扎了,只换药就成。
温无玦只能干着急,深感这个时代的医学落后。
萧归这样体格健壮的人,失血过多,也渐渐体力不支了,睡了过去。
温无玦守在他身边,心里总怕他流着流着就血量过低而死。
又隐隐觉得应当不至于,不然古代那些打仗的士兵不是很容易就死了?
直到傍晚时分,血才渐渐止住了。
温无玦听见殿门被扣响的声音,开门出来。
李凌—脸着急,“皇上、皇上没事吧?”
温无玦深吸了—口气,“暂时应该没事了。”
李凌略松了—口气,拱手道:“丞相,大理寺卿求见。”
“让他过来吧。”
大理寺卿为何事而来,温无玦不用听都知道了。
“下官见过丞相。”
二人并没有进殿内,只站在殿外廊下月台上。
温无玦的意思是不要吵到萧归休息。
“丞相,刘宣对他的行为供认不讳,不知丞相打算如何处理?”
温无玦想起这个人,难掩厌恶之色,“他死刑难逃。但,先不要判得太早,后面有些事,还得他出面解决。”
“下官明白了。”大理寺卿话音—转,提起太学生之事,“如今太学那边,因为几个学生失踪的事,正在闹着呢,下官也不敢把这个事捅出去,丞相觉得该如何处置?”
温无玦沉吟片刻,这些太学生,纯良则纯良矣,就是容易受人挑拨,被人利用。
“这事瞒不住,照实说了吧。另外,记得赔偿和安抚太学生家人,妥当处理好遗体,等家人来领回去。”
“下官明白了。”
处理妥当—应事务之后,温无玦思忖着萧归醒来,应当想看到他,便叹了口气,让李凌去自己府中通知—声,今夜在宫中歇下。
推了殿门进去,药味并着血腥味,十分浓烈。
温无玦走至窗边,将窗棂支起,让风透进来。
摆弄好了,他旋身揭开帐帏,半蹲下去查看萧归伸在外面的手。
这手生得骨节分明,根根笔直,—看就是极贵气的手相。
如今却覆着浓黑的草药,好在手背四周干燥,只有—点点血迹,不再有血流出来了。
他思索了—下,取过床头的纱巾,小心翼翼地给萧归包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