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白玉石台上的血迹不知不觉间渗了下去,只剩了些干涸的血印子。玉石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玉台中间凹出了个圆形。一只镶金错玉的匣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景昀趁众人围上去的时候退后几步,背过身去低头吐了口血,头晕目眩之际,那蝎子爬到他指尖埋头吮起血来。
“依大师所见,这盒子是能启还是不能启?”
寻究面具下的眉头紧锁,玉台尚未吸足血,只是桃花玉一般的颜色,死死扣住了匣子底端。若是强拿怕是会触发机关,这个洞比方才的逼仄许多,出了事跑都跑不了。景昀面色苍白,再灌下去怕是受不住,但皇帝看起来兴致高,他正想着如何扯个谎撂过这里。
“大师看到什么便说什么吧。”
“洞内血腥味太重,皇上……”
“怕是血腥味还不够重。”景昀轻咳几声,理了理衣服走上前来。哑声道:“百孔盒上的珠子成了赤色才能打开。”
“还请皇上挪步。”
“修明还要放血?”景晖皱眉看他,这人连唇上血色都褪尽了。
“自然不是,”景昀半蹲下将蝎子放到地上,转头道:“这东西会带你们到主室。盒子现下看不得,须得再拿一物。我在这守着,还请大师带人深入吧。”他死死压着腹内混乱,这感觉竟同几月前在清江乌篷船上一般。
“皇上,不急这一时啊。”寻究目光顺着那只血蝎子一直爬到另一个洞前,从那蹿出一股强劲的玉气,直往景昀身体里灌。以人作蛊,他要拿那东西!
皇帝上前搀了一把,对寻究问道:“他为何这般。”上次楚皓进地宫时并无不适,放血比这多得多也没成这模样。
“还请皇上准我搭个脉。”寻究语气严肃,心里却诧异于景昀的疯。
皇帝点头许了。
景昀打量了寻究一眼,心下怪异:谢雨申认得的人全都会诊脉麼,可这人分明是个抓鬼的道士呀。
“皇上,在下无事。”他并不伸手,虚靠在石壁上,缓缓道:“快些派人去找着您要的东西,便是稍稍怜悯我了。”
“修明……”一闪而过的愤恨自景晖眼中划过,“好。”
待侍卫尽数退下,小小的石室内只余他二人。
景昀半阖着眸子,问道:“皇上为何要开这山啊。”
“有这一脉人替您守着,数百年来没出过什么祸事。”
“点苍山也有人守着。”景晖不明他的意图,“前些年不也是乌烟瘴气。”
“皇上是担心这个?”景昀笑道,“那是谢家子嗣单薄,又多有不喜男女之情之人。楚家家大业大,人丁兴旺,自是不一样的。”
“无人有何要紧,只怕人心怀不轨。倒是情愿他子嗣单薄,避世不出了。”
“楚家几百口人都心怀不轨麼?”景昀睁开了眼,“上至八十老叟下到龆年稚子,一人未放过。”
“那夜的将军府……”
“想是好看得很。”
景晖一时无言,只觉景昀今日甚是奇怪,他分明知晓楚家灭门,可不止是因着这座山,那日抄家时搜出的财物快有半个国库了。
“也不是全数屠尽的。”景晖道,“如今没了楚家,这山必得人管着,才不至于乱了套。”
“了结了这山,是不是就该轮到玄冥山庄了。”
“依你所见,这是一时半会除得了的麼。”景晖冷哼了一声,原是在套这话。“他若只是占山为王的匪,早年就剿了。若只是区区香料贩子,倒也容易摆弄……”
“何须皇上亲自动手呢,”景昀打断道,“只随便放出点风声,就够能折腾的了。”
景晖从他这一番话里品出了些别的意味,顿时心生警觉。他这个心思颇深的弟弟是在同他谈条件呢。他为了那人的山庄同他的亲兄弟谈条件。
他之前也不打算掺和谢雨申的事,只待这山里之事了结了,便将人放回去。可景昀如今站在他面前,明里暗里地替外人谋算着,无端叫人生出几分怒意。
从小他便轻而易举地吸引着父皇的目光,宫里有何好东西都最先送到翊坤宫去给他。可万千宠爱于一身却不自知,独独养成了一副清冷心肠。如今这份孤冷却被人摘了去,同俗人一般有牵有挂。那些手段都用来谋情情爱爱。景晖也知道不该怪他,却止不住嫉妒他好命。
“修明想让我不动玄冥山庄对么?”景晖直直地看向他。
景昀嘴角勾了勾,“自是不会让皇上吃亏的。”
“你拿何物来换。”景晖怒气更甚,“我大可如你先前所说,先办了你再去剿他。”
“玄冥山庄日后不会有煞了,不会乱套了,也能成为皇商。你我之间恩怨一笔勾销。”
能做到这个地步麼?景晖苦笑:“若我要你的命,也能麼?”心里暗笑荒唐,本不该如此逼他,终是不甘心问出了口。
景昀愣了一愣,怔怔道:“为何……不要我的命呢?”
景晖心弦一震,整个人颓了几分。
“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为何你对我怀有恶意,前些天谢雨申的做法让我明了了些。”景昀低着头缓缓道,“可你却又不要我的命……”
地宫(终)
“若我是你,定是不会留我这般久。”
“呵,修明只求利……”景晖仰头笑着,心想:好容易有点人气了,这份人气竟只展露给谢雨申一人。
现下居然还来问他为何这般待他,他一时心头百般滋味交杂,只道:“既是你想不通,却为何笃定我不会杀你呢。”
景昀喘了口气,僵硬地直起身子来。“皇上若是真要我的命,断不会提前说与我听。”
景晖简直要气笑了,就算人心思这点,他自觉再来个十几年也赶不上他。果真是无情无爱便能一眼看破真相麼。
一瞬间,他竟是想将这通透的人拉下来,拉进这浊世,让红尘裹着,污秽沾染。谢雨申花了五年才让景昀识得的情爱,他却想全数摧毁。
何不杀他?景晖一时间思绪万千。他是皇帝,一言一行都不得自由。久坐于龙椅之上,不曾识得殿外风光。虽生前被百姓朝拜,死后受后世供奉,可何人真的知他苦楚。
这大靖七十二郡,朝中数百人臣是那般好理的麼,一杆枯骨怎撑得起万民的仰视。百年后,功过只化为史官笔下薄薄的一页纸,或明德或昏庸,三两笔写尽一生辛苦。皇帝皇帝,究竟是他拥有了江山,还是江山拖累了他啊。
难怪病榻前先帝直说对不住他,给了他皇位,却留了景昀更为珍贵的东西。终是被偏爱的不自知。
他为何不杀了他,不过是不想做个孤独鬼罢了。留着他,还算是有一个人能倾诉,还有人能解他居高的寒意。
景昀被他盯得有些不适,那玉气偏又莽撞,扰得内息全乱。他极力压制着那口快要吐出来的血,耐心等着景晖的下文。
可景晖只一直看着他,眼底似海浪翻涌,一浪高似一浪,雪白的沫子死在沙岸上,漆黑的海流扑腾不止。突地一星光亮撕开了天幕,便是云销雨霁了。
景晖面上绽开一丝笑,又成了帝王该有的样子,他朗声道:“依旧如你所说,朕不想沾上残害手足的污名。”
“若只是这般倒好了……”景昀觉得不会这麼简单呢。但要紧事还未办完,他也知不该揪着这处不放,转口问:“方才之事,皇上觉得如何?”
“修明头一回朝我开口,岂有不许之理。”景晖声音平淡,嘴角却故意勾起了笑。
“那便祝大靖百卉千葩、国泰民安。”说罢,景昀走到那白玉石台前,摸出把匕首自左手手心划了一道,继而迎着那口子按于锦盒血珠上。
解释道:“其实并非是楚皓之血不可用。这处本就是主室,取下玉髓,就……成了”
“取了玉髓,这山就可派人来挖了。山中应是灵露充裕,皇上可以将其引入河脉,也可……取提炼矿石。”
玉台由浅粉转深,血逐渐混入,在玉下翻滚起来。景昀手臂有些抖,脸色却不似方才惨白。景晖伸手摸了摸那白玉石台,温热滑腻的触感加之流动的人血,直叫人腹内翻滚直想吐。
景昀额上生了细密的汗,唇上被咬出些浅浅的印子。
“玉髓有何用?”
“玉髓……是煞。”
玉眼为阴,玉髓为阳,两处都无故失衡,谢萧想用玉髓救玉眼,不是没有道理。
“这地宫便是用来镇它的。”
景晖轻轻抚了抚袖上的血迹,这是方才扶景昀时不小心沾上的。小声问道:“取了它,这山就成凡物了,对么。”
景昀收回手,捧出那只金丝木盒。对着赤珠轻轻一扣,盒子便打开了。盒内盛了颗半拳大的浅色鲛珠,被流萤冷灯一晃,发出一道诡异的微光。景昀瞧着有些纳闷,这珠子并不像谢雨申说的那般好看,他把盒子推到景晖手边。接道:“皇上不是早就知晓了麼,舍一山换两地安康……”
“可是为了谢雨申?”
……
“若说你是自愿来这我是不信的,修明何时这般心怀天下了。”皇帝讽了句,这人从来不管旁人死活。
“只是他想要罢了。”景昀错开了他的目光。
景晖“啪”地一声合上匣子,“我只问这一句,为何偏是他。”
……
为何是他?为何是他?景昀也常问自己。若说是相似,他们二人身份经历、脾性喜恶全然不同。若说是情真,谢萧入宫是别有图谋,景昀进山也是别有图谋,他们初时并无真心。
真一下问起来,景昀也不知如何作答。或许真如那些算命的说的那般,是命数所致呢。
“算了……”景晖叹了口气,也觉得自己这话问得有些过。“问你这事也无益。东西既然在这里,你又何必支使那风水师往下呢。”
景昀立马回神,扭头看向石室尽头黑漆漆的洞口。一丝风溢了出来,风里夹杂着血腥味。他问:“皇上之前可曾派人下去过?”
“并无,以往走到这水就没过腰了。下头是有何异样麼。”
景昀摇头,“那蝎子应是带他们找着地方了,运气好兴许还能带上来宝贝。”
“楚家每任家主离世后,都要放一个他生前最重要的物件到地宫里来,以示楚氏英魂永远镇守此地。”景昀顿了顿,将那只盛着鲛珠的盒子移到面前,“这个便是其中之一,似乎是……第三任家主之物。”
“这鲛珠来自南海,是一只鲛族女子赠与他的,相传将这放于月光下,轻轻摇晃就能看到海上风光。”景昀缓缓打开了木盒,将那颗珠子托在手心里,对着灯痴痴地打量起来。喃喃自语,“说是看久了还会损人心智,引人不适……我瞧着,同寻常珍珠并无两样。”在这昏暗地宫里看起来,竟连他腰间蓝玉的光泽都敌不过。谢萧曾经把这珠子夸得天花乱坠,将那鲛女同凡人的爱恋讲得缠绵悱恻。如今见着了,倒没当初那份期许了。
景晖颇为吃惊地看了他好几眼,敢情这些年别的没学,民间奇谈志怪倒是听了一肚子。往日还在宫里时,景昭曾托小太监弄来好些志怪话本,夜里躲过宵禁,偷偷邀他们来一起看。大抵是觉着不是正道,又或是翊坤宫管得更严些,景昀从来不同他们一起。谁又能想到今日他自己都会讲了呢。念及此,他似乎知道为何是谢雨申了。
“修明见多识广。 ”
景昀本是托着珠子微微走神,突地听见了他这“恭维”,心绪乱了几分,赶紧将东西塞进盒子。正色道了句,“皇上说笑。”
便再次走到玉台前,将手伸进方才盛着锦盒的凹槽里,一团冰凉的气流绕指,慢慢腾起成了一团白雾。景昀缓缓把手抬高,那雾也柔柔地随之腾气。
景晖提了灯靠近,这雾的中心有一个圆圆的不足一枚铜钱大的纯白团子。只在空中停了一小会儿,便顺着景昀掌心的血痕挤了进去。那道口子在一片白雾中悄悄消失了,衣上血迹分明。
“修明这是……”
“镇煞。”景昀转了转手腕,又道:“其实楚皓也能这般的。只怕他当时失血过多,无法开这盒子。”
景晖眸色深了几分,他早知这东西要活人献祭,只以为要血便可,不曾想是这般,这同西南的蛊毒有何异。
这时洞内突地传来一阵锁链曳地声,几个侍卫抱拳进来道:“回禀圣上,底下发现了大大小小数十个金丝楠木箱子,大师说上头有咒……”
景晖闻言意味深长地景昀看了一眼。“不必抬上来了。”
“朕不夺这守魂之物,便让它们永世都镇守此处吧。可还有别的东西?”
“还……还有……”侍卫支支吾吾,面露骇色,“还有十五架枯骨。”
“盗墓者的尸骨罢了。”景昀理了理袖子,将那只还在淌血的手匿住。血蝎爬了回来,顺着衣物再度攀到他肩头。
不多时,寻究也上来了,一眼便瞧见那只盒子,洞内气息俨然不同,顿时明了,只朝景昀看去,这人悠然地倚着石壁,全然不是受苦之样。一时间也困惑不已,摸不准他究竟如何了。
“既是这般……”景昀侧过身,又朝寻究看了一眼,“大师想是也知晓了洞内情况吧。”
“回禀圣上,”寻究会意道:“这盒子取出后,山洞便失了禁制,还是早些出去为妙,恐生祸事啊。”
景晖见话说开了,也就许了。若真如景昀说得那般,这玉山灵脉一事,倒是可以告一段落。
一行人便拥着皇帝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