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数如此罢。”景昀小声回了句,依旧盯着那棋盘。
他是我此生唯一的变数,也是年少遇见了便移不开眼的风光。
“修明何时成了信命的人了。”景晖意味不明地哼了声,又站起身来,“现下朕要去皇后宫中,修明可要一道?”
“不必了,臣弟告退。”
臣弟——
景晖木住,呆呆地看着景昀作揖后缓缓退出去的身影,他方才自称“臣弟”。景昀,景修明,这个从小在金玉堆里长大的傲得出名的人,如今在他面前俯首称臣,他说“臣弟告退”,真是……一笔勾销了麼。
……
次日清晨,天光尚稀。景昀的马车早早地从正华门出来了,才出皇城,便有影卫跟来。景昀认得他,从前在玄冥山庄常盯着他的就是。这人右手虎口处有一个豆大的黑痣,听谢雨申说他剑使得好,暗器却不通,护他上京还成,若是到旁的门派去就不行了。
出了城门这影卫便换了他的赶车人,又趁着皇上的影卫不注意劫了车绕小路走了。
又听那影卫说,小路不必绕山,可省去近三日的路程,中秋之前便可回去。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想的,从出了京,那点子关于谢雨申的记忆便像深夜小食一般勾人起来,三四日的车程倒也不觉着乏。
路上下了一日雨,到日月郡时已是傍晚了。景昀半靠在窗沿上,连那只血蝎子都恹恹的。
点苍山下热闹极了,此地过中秋的风俗与大都不同,人们不是在家里头看月亮,而是全到街上来。这是鬼月过后第一个喜庆的节,人们想借此冲冲煞气,这节便过得认真庄重,一点不逊色于春节了。
在日月郡,八月十五这一日无宵禁,所有的商铺客栈全都开着,把好吃的好玩的摆出来。小孩儿可以随便吃东西,看中哪家吃食便去哪家。大人们也偷得半日清闲,或是听书饮茶或是打牌吃酒,一时间好不热闹。
以往,山下越是热闹,玄冥山庄便越是冷清。一来谢雨申会放能回家的小厮侍女们回去过节,人就少了大半,二来,每月十五鬼楼里都有万虫拜月,中秋也一样。这蛊每年都不一般,谢雨申就守在鬼楼里,年年都就他们两个呆在一处。只远远地看见山下灯火通明,夜空里有好看的月饼烟花。
今日倒是碰巧,有幸能见一见这日月郡中秋的盛景。
“哎呦哟~公子,来来来,我家的月饼可是日月郡的一绝,来尝一块呀。”一个矮矮胖胖却打扮得干净清爽的中年女人朝他招了招手,将他往人群中带。
路旁搭了个大台子,用红绸子妆点了一番,台子角上挂着数个暖黄月灯,好多人围在那。一排数过去足足站了六个做月饼的手艺人。每个师傅身前的桌子上都挂着个木牌,上头是日月郡有名的糕点作坊。
景昀看见其中一个挂着“绣月坊”的牌子,这个作坊的糕点他吃过,同京城八宝阁的样式味道都差不多,玄冥山庄里买过最多的也是这家。想是这里头的师傅曾在京城偷过师,连那合欢蛋黄酥里撒的芝麻都选了同八宝阁一样的乔水芝麻。入口有些清涩,吃得惯的说是别出心裁,像他这种吃不惯的,就只觉多此一举了。
台子左手边还坐了一排人,既有穿着宝蓝华服的员外郎也有粗衣短褐的大老粗。他一时看不出这是做甚的。
“哎呀,这坐上头的是试吃的,那牌牌就是打分牌。”女人指给他看,果真每人的桌头放着个木匣子。
她又见他一脸茫然,就扯着嗓子解释道:“公子可是外乡人?嗨呀嗨呀,这是在比月饼呢。”她咧开嘴笑着,又说:“这站在台上的六个,是这日月郡里头最好的月饼师傅。”
“他们手里的月饼配方可是花了一年才搞出来的,都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谁赢了就是月饼状元,他的月饼就能卖得最好,还能在‘放榜’后放专门的月饼烟花。”说着她指着其中一个,“瞧那个,那是去年选的月饼状元……”说到这,女人露出一副少女娇羞的模样,搓了搓手笑道:“是我家那口子。”
景昀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是个白净干练神色严肃的中年男人,借着灯笼光看过去,还挺有夫妻相的。
那女人从布袋里拿出两个月饼,小声说:“公子呀,这是我家今年新做的流心月饼,如果觉得好吃的话,记得明日来投我相公一票啊。”她眼睛眨巴眨巴,将糯纸封着的糕点塞到他手里。
原来是来拉票?景昀看着手中那两枚月饼哑然。此时台前突然一阵鞭炮响,那女人尖叫了一声,激动得挤到人群前去了。一个小厮敲了声锣,吵杂声渐渐消失。那小厮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三五月团圆……”
人群躁动,继而他耳边就全是吵闹的声音,再听不清其它了。拥挤中,那影卫一把勾住了他的胳膊,将人退拽出来,到人群稀疏出又赶忙放开了他的手。抱拳道了句“失礼”。
景昀摆摆手,半低着头去理被推搡得有些松颓的衣襟,道:“回玄冥山庄吧。”他还是不能适应这般热闹的场景。
山间静了些,风吹得竹林沙沙作响,此时的月已经很明了了。有几抹云凑在月前,叫人看上去朦朦胧胧的。
云边泄出柔柔的月光,有几处浅浅的小潭落在光里,照得一片清透。石阶似无尽头,走了好久始终是不见玄冥山庄的屋檐。景昀额上生了汗,心底有些雀跃。
归程3
玄冥山庄的孔雀蓝瓦楞在轻轻浅浅的月儿下透出盈盈的细光,恍然看去如同仙宫。大门只拉了个细缝,门上挂着浅茜灯笼,柔柔地发着暖光。不似山下那般热闹却独有抚慰人心的温情,这才是人间本该有的样子,倒是比那喧嚣热烈更多了几分真实。
推开了门,里头的景致倒是没变,走廊上空无一人,蔚金殿遥遥地立在院中。庭下栽了侧柏,米白小花已经落了,枝叶被夜里的露水浸了一遭,灵得将要滴下绿来。
耳畔满是喳喳虫音,时不时飘过几声鸟鸣,安宁得叫人驻足,不敢轻易扰了这娴适,之前的五个年头竟错过这许多。
蔚金殿内似燃了香,烟雾袅袅地绕廊飘着。他站了许久,终是挪步上前。
突地头顶传来一声低低的笑,漫不经心里带着点暧昧的调笑,他说:“怎不早些进来。”
景昀一惊,猛地抬头,那屋檐的暗处有个人影。只见他高高翘着一只腿,头歪在膝上。“呵……模样身段倒是像,说句话来听听。”
继而一阵珠玉碰撞玎玲,屋棱上“噔噔噔”滚落一个乌漆墨漆的东西,“嘭”地在一声砸在青石板上,陶片和着酒水碎了一地,一股纯纯的酒香顿时盈满周遭。许是酒太烈,隔了那般远闻起来都是热辣辣的。
景昀心弦震动,九天雾色皆开,凤鸣清脆,水声悦耳,天地万物都随着这阵浓香缥缈起来,这人又在疯什么?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抻了下腰,几步跳了下来。“瞧瞧,这人不说话,连装都不肯装得像些。”他走到景昀跟前,身上既有酒香又有檀香,两者混在一起,既禁忌又诱惑,是关在荆棘丛中的绯色玫瑰,锁在金囚笼里的耀眼宝石,迷得叫人直想逃。他眯着眼,轻拍了下腰侧杂尘,伸出手来要来碰他。
景昀一时忘了呼吸,直退了几步,借着黯淡月光看清了他的神情。似是沉于梦中,谢萧虽是稳稳当当地立在跟前,却像是缓缓飘起,连带着他的思绪理智也一并拽入梦里。
光华轻洒侧颈,一朵幽兰于衣领上舒展身姿,轻颤着抖落露水,他抱膝坐于屋棱之上,裹在浓稠的夜里。偶有宫钟响过,被夜风地拉得悠长缠绵,久久回荡。突地,微凉的指尖拂过他的脸颊,耳畔响起皇后的声音,她轻声蛊惑着,说修明一定能被皇上喜欢,说修明一定是皇子中最出色的,说修明日后一定会是皇帝……
她要母家在朝中无可替代的高位,要皇帝时时不离的目光,要皇宫妃嫔不可言说的羡嫉,可独独不要他。既是不愿要,又为何要养着呢。他的父皇连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他的兄弟一来就弄死了他的鱼,他的下人们背地里议论他。好端端地把人养成这般,却突然撒手不管,自己去了极乐世界,只留他一个人。分明没人喜欢他的,为何要把他接回来。
夜愈发浓了,有一股柔力勾住他的手,顺着他慢慢掰开,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他耳边,一人低低地唤着他的名字。说他很好,哪里都好,还说这世上再无一人比他更好了。被晚风吹凉的手再度在那人怀里捂热,他牵着他的袖子,叫他不要难过……
景昀以前从未有过这般强烈的情绪,醒后像是溺了一场水,身上的轻衫被汗浸湿,心狂跳不止,再去想那夜的事却全然记不得了。
他也只当是作了个怪诞的梦,梦到被什么洪水猛兽追着,那梦里也是被这阵浓香笼着的。如今再度置身这香,那夜的记忆便又鲜活起来。
他抬眼,见眼前这人还是扯出一抹古怪的笑,想伸手去碰他,又怕扰了这幻境,只站在那儿扒拉着头发。
他只开口轻轻唤了句:“谢雨申。”
“怎么回来了,不是卷着宝贝走了麼。”他一脸神经质的认真,又侧过身去不看他,“你什么都有了是吧,还回来做什麼。”
景昀被这话问得愣住了,这人到底是清醒还是不清醒啊。
“别碰我,”他怪里怪气地哼了声,脸色却阴了下来,那眸子被这冷月一过,如同一泓深泉,更生了几分幽色,他冷笑道:“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投怀送抱的就不像他了。站得远些我们还能说说话。”
景昀一愣,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叫人心下一寒。
你把我当什么?
谢雨申你把我当成谁了,还是……不认得了。
“谢雨申,”他咬牙看着他,这人眼底是化不开的迷蒙,似醉非醉地也觑着,景昀不知他是醉了认不出,还是旁的什么,闷闷地憋得心里不太舒服。见他这满身酒气,又不肯开口去问,也憋了口气,两人就这般互相瞪着。
庭中夜风倏然而至,他袖下的手中托着两个流心月饼,方才山下被人挤得变了形状。有油从糯纸里渗出来,指尖是滑溜溜的一片。黏腻的触感实在说不上美好,他沉沉吸了口气,低下头撇开目光,要往殿内走。谢雨申既是醉了,便明日再说。不看他了。
“这般就要走?”他冷哼了一句,“站着别动。”
景昀方才那点子久别重逢的雀跃全然被他弄没了,脚步也不停,只往里走。
殿内未燃灯,桌案上是放着的玉环摆件发着淡淡幽光,他顺着光要将那两枚月饼搁到桌上。快要走到桌前时,光亮突地灭了。那玉环似是被什么滑溜溜的东西遮住,继而“哐当”一声,连着那玉环的木架子倒在了地上。
他猛地转身,却一头撞上了什么。无奈被这冲力逼得后退,磕在身后的木案上。他不知何时也进了殿,伸腿绊了景昀一下,他身子直往下掉。
谢雨申伸手把人往案上拖,手上的月饼直直滚落。二人的呼吸顿时夹杂在一起,景昀看不见他,一只手被错在身后。谢萧抵在他肩膀上,哑声喊兰因。
左腕上的口子被他握在手心摩挲,本来快好了,这般细密地揉弄,生出几分蚀骨的痒。“不是说好好回来麼。”
“这处是什么。”他话里带着点狠,手上微微用力。景昀不去挣,任他按着。腕上那伤有五六日,倒是不怎么难受,只是后腰硌得疼,许是靠上桌边砚台了。
景昀被迫仰着脖子,只觉全身快散架,反过去的那只手脱了力。谢萧不再说话,一只手揽着他,一只手去抚他的发。
景昀缓缓放松了身子,他逼得那般紧,明日身后那处或红或青怕是逃不过了,他无奈地想着。谢雨申突然叹了口气,鼻尖缓缓移动,顺着脖颈往上,抵着他下巴上,迫得他仰得更高了。谢雨申呢喃道:“永远是这般,同我说句……”
“呀,谢雨申。”门口传来一阵吵闹,娇俏的女声伴着叮叮当当的铜铃声穿进殿来。“我带了月饼。”
两人俱是一愣,谢萧臂上使力把景昀一把揽到木案上,撂了他身后的砚台,虚扶了一把,急急地转过身去。
门外脚步声愈发近了,谢清嘉大摇大摆地踱到门口,将一纸袋的月饼扔给他。“想不到你这山洼洼里还挺热闹的,喏,这是今年最厉害的月饼。我猜呀,今年的月饼状元是它没跑了。”她将脸上的瑞兽面具一把摘下,虚推了谢雨申一把,蹙眉道:“哎呀,大晚上的你跑到这正殿来做什么,大节下的,不吃吃乐乐反倒喝得醉醺醺。”
“前几日那黑白无常可是说了,楼里燃魂燃得巧,全城的人都没事。独独你不行,这亏那亏的。自个儿还不注意些,回头再失了魂……”谢菱见他神情不安,以为又犯毛病了。径自从腰间布袋里掏出个平安符,塞进他手里。“上头下了除魇咒,你带着兴许好些。”
“山下既是热闹,你怎么回来了,斗完月饼还有更有趣的玩法呢。”谢萧只想打发她走。
谢菱心下犯疑,谢雨申何时愿意管她的事了。直问,“你没醉吧。”
谢萧从小便生得怪,一般的药对他无用,一般酒更是乱不到他。如今看去,倒似神情恍惚,“不对,不对……”
“你大半夜躲在这处做什么?我的半壶月下愁……”她扭头看见一地的碎片,面上惋惜。
“去去去,明日再赔你一坛。夜深了,别在外头乱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