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酒孟祁月埋了五年,你明日去哪儿寻?”谢菱秀眉微竖,嘀咕道:“早知不分与你了。”又被谢萧推搡着往雨花楼走。
景昀听了二人对话,心下了然,他们竟是猜对了,这两地怪处真同地府有关。那鬼即是来过,便不干他们什么事了。谢雨申方才若是没醉,便是故意寻了把柄拨弄他了。
“谢雨申,”他理好衣物,倚着门框叫他。“我这玉髓你是要还是不要。”
“你有玉髓?”他撤了步子回头,“安静些呆着,别什么都学人。”
景昀花了好一会来理解他话中含义,才发现他还是不清醒的。顿时冷了脸,他不同醉鬼说话。
“你到哪儿去,”谢萧叫住他,“谁叫你来的。”
景昀不知他到底把他认作谁了,不解释也不回头,直往沐霜居去。
谢萧晃了晃脑袋,并未跟上去。景昀走得急,衣袂被风托起,飘飘然地消失在转角处。入梦都不肯多呆一会儿,呵。
归城(终)
沐霜居内空无一人,香却是燃着的。窗子半开着,有月光透进来照着桌上,桌上的杯子里还盛着水。谢萧将他昔日皇宫寝殿的陈设仿了个十成十,全现在这屋里。如今皇宫重修,这世上最像他年少的地方,竟是这关了他五年的玄冥山庄。
可往日之事不可追,这屋子总归不是真的皇宫,一直这么留着,倒生出许多事端来。等谢雨申好了,也同鬼楼一并拆了重建吧。
瞧着月色,怕是已经四更天,睡是睡不成了。景昀点了灯,让那只血蝎子落在桌子上,也坐在了桌前,伏案浅眠。
第二日是个艳阳天,早早的天边便有了一团红晕,屋外乱哄哄的一片。
兵甲碰撞声和着马的嘶鸣,偶有杯盏落地的声音。景昀一脸倦容,寻着声去找谢雨申。夜里阴气重,一时被魂魇住也是有的,他不同神智不清的人置气。
今日已是十六,玄冥山庄婢女小厮也都有回来的,人一多便闹腾,吵得人脑仁发麻,才走没多远,吵闹声便愈发大了。
穿过一条石头路,便瞧见了。竹林掩映着小棋亭里坐着一黑一蓝两个身影,一人拥着手,另一个端着茶盏。景昀一眼便认了出那饮茶的是谢雨申,他还穿着昨日的黑衣 。两人不知讲着什么,气氛不甚融洽。他走近了些。
弥生端着一份新茶上来。
“您别来找我,自那日云香阁一别,我就再没见过她了。”谢萧将茶移到那人面前,“真算起来,我还得问你要人呢。”
“有人看见她进了日月郡,”景昭神色不明,不去端他的茶。
“那你自在日月郡找,”谢雨申满不在乎地呷了口茶,又道:“干我什么事。”
“你……”景昭一时气结,闷闷道:“日月郡……呵,你为何不让进?”
“每个地方自有每个地方的习惯和规矩,日月郡七月就是不见外客的。别说你的千枢阁,就是宫里那位,也得先叫人传个信,再派人去接。”谢雨申耸耸肩,“阁主既是来了我这穷乡僻壤,还是要入乡随俗才好。”
景昭磕了一下瓷杯,“我让人送了文书。你还如此做派,分明就是有心包庇。”
谢雨申晃了晃神,半月前谢清嘉那丫头片子可没上山来,景昭既没在城外找着她,必是在城里晃荡了。他又说送了文书,他不该是没瞧见的。一时心下困惑,索性转了个话头,“包庇?舍妹可是有所冒犯,同我说也是一样的。该赔的我照原样配。”
景昭也恼了,说了这半晌,一点东西也没问到,这人兜着圈子糊弄他。“不必你出手,我知道她来你这了,我只同她说。”
“这我就无能为力了,玄冥山庄就这么大,阁下随便搜吧,只是别惊扰到我做工的人便好。”谢萧叹了一口气,掸掸袖子站起身。又笑道:“若是伤了一草一木,小心鬼魂缠上。”
“谢雨申!”
景昀听此只觉有趣,行之到底是稚子心性。若是谢雨申躲着不见他,他断不会带这么多人满大靖地去寻,自有法子让他自个儿出来。
又听得他说那文书之事,半月前谢雨申将这玄冥山庄所以事务一并交于他打理,送上山的账目请柬颇多,也有要来拜访的、做生意的。当时心里拧着个疙瘩,做事想是不能完备,怕是忘了看或是扔了。
景昭又说:“你别让我找着她。”
“阁下还是好好想想,是何处惹到她了,这丫头看上去大大咧咧没脾气,其实心思细着呢。哎……不像有些人表里如一,看着小心眼,相识后还是小心眼……”连夜里多给人看一会儿都不肯,谢萧低下头,搁盏,突地发觉什么,指尖乘风拈了片飘叶,直直朝景昀这边划来。他咳了声,压低了声音说道:“阁下要正门风了,我竟不知,千枢阁门下也有这种爱听墙……”
“修明。”
景昭一下站起,看清后似鸟般朝他跑了过去。
景昀还怔着,那叶锋擦过他眼一指处下,红痕顿生。额前垂下的一缕发被齐齐割断,利落得叫人心悸。
不待多想,景昭就一把揽住了他的肩。“啊,修明,数月未曾见过了。”
景昀缓缓站直,从竹叶缝隙里去看谢雨申,却见他眼底也是一片茫然。
景昭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声道:“修明,这处出血了。”他伸手想去触,却被他失神的眼吓到,一时间也不敢去碰。
“是行之啊。”景昀扯出笑,想了想又道:“你那封文书是经我的手,大约是弄丢了……”
“文书?”景昭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说给谢雨申的文书麼?无事无事。”他皱眉拢手,“最近轻减许多,可是这处不合心意。实在不行,便同我回去……”
“嗯……”
一阵风过,连带着茶盏落地,叶过衣摆扰起一阵绿浪,飒飒地朝这边撞来。景昭敏锐地错过身,又要去扯景昀的胳膊。
继而被一团带着淡淡檀香的疾风裹住,后腰受力,跌入一个温热的怀抱。景昭错愕地看着他们,慢慢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
他抵着他耳畔,颤声道:“不是梦,是真的回来了,对麼……”
“昨夜还是今早。”
“回来了怎不早些告诉我。”
“瘦了这许多……”
“想我了麼。”
景昀被揽得失了力气,无奈地听着他喃喃,偏生这人的手又在他腰上摩挲,昨日被硌得青紫的地儿时不时被招一下,着实不好受,他是一句话也不想应。
站在他们身侧的景昭面色古怪,想开口说什么却终是扭过头去,只沉沉地叹着气。
谢雨申见他不作声,索性将人抱了起来,往殿宇处走。景昀一惊,不得不抓上他的衣襟。谢萧浅笑,打趣道:“如此这般才好。”
“你停下。”他皱眉,目光自谢萧脸上逡巡一道,这像什么样子,这么多人搂搂抱抱的。谢萧脚步一顿,朝四处望去,朗声笑道:“没人敢笑你,再抱会,想你想得紧呢,什么时候回来的。”
景昀一仰头便瞧见他笑得耀眼夺目,浅碧的眸子在晨光中闪着细光,“说说,几时回来的。”
“昨夜……你在吃酒。”
“我好像看见你了,”谢萧“啧”了声,“还以为是梦。”
昨夜,谢雨申那番胡言乱语,竟是在做梦,不禁问道:“你一直做那种梦麼?”
谢萧一愣,将人放下来,手搭在他肩上扶去落叶,“自你走后,我夜夜都梦见你。昨夜又吃了酒,一时没分清是幻是实,别恼。”
“我犯不着现在恼你,”景昀揉了揉手腕,“我们的账还没算完呢。”
“你且说,鬼眼究竟是如何收场的。”
谢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燃了七日鬼松香,魂识归位,地府的鬼收了日月郡压着的魄珠,也收了你玉山的魂珠。便无事了。”
“那玉髓你还要麼。”景昀伸出手臂,腕上那道口子已经结痂了,“这处,或是心头血。”他指了指自己胸口。
谢萧揉了一把他的头,“你这玉髓如今只消给我一人便好。”
“若是只给你一人,”景昀往外挪步,“就便算了。”
“失了魂珠,这东西也只是一味灵物罢了,让它养着你也好。”谢萧伸手要去蹭他眼下的血,细细的血痕红得叫人心疼,一时懊悔不已。
“你早知地府会来,还诓我上京。”景昀停下步子,转头瞪着他,谢萧就近将他带进了蔚金殿。
“并未诓你,须得你去解了咒,他们才取得了魂珠。”谢萧从暗格里取出一盒暗木纹紫珠小盒,旋开满是清香,又寻了块帕子来擦他脸上的血迹。
“别动,”他凑近 。
“我自己弄。”景昀拨开他的手,要去拿那帕子。
“这殿里可没铜镜,你如何寻得着伤处。”谢萧满不在乎地再拿了一块帕子,“安静些坐着。”
“谢雨申。”
“嗯?”他抬头。
“如今,玉眼损了,玉髓也无用了,最后一丸药也该给我了。”
“早就给了你。”谢萧嘴角掀起玩味的笑,“那日取血,就给你吃下了。”说着去寻他袖下的手,并指搭上他的腕,沉思道:“瞧着脉象,毒应是解了,好好修养几年也就大好了。”
景昀被他端着下巴,微微仰着头,目光放空。愣愣地问道:“取血时,你分明说……”
“哄你玩儿的,那日也只拿了几滴,让蛊虫辨辨你的味,回头炼成药后更好吸收罢了。”谢萧瞧着他的脸色,手上动作依旧不停。“谁叫你平日里总是爱搭不理,不过试一会,叫人放心些。”
“这般说倒是我的过错了。”景昀没了好脸色,将手腕从他掌心里抽出,兀自坐地远些了。
谢萧笑了笑,“做什么又恼了,都是过去的事儿。”
“还记得我在天山脚下说过的话?”他也坐地近了。“我们的好日子现在来了,兰因。”
“你……”
谢萧不待他继续说,一手按着他的肩,一手绕到脑后,就着这浓浓的药膏香味吻了上去。景昀心弦一颤,直想往后躲,谢萧舌尖在他齿前轻轻扫过,只是一瞬便松开了。
眼中有水波在漾,似泉似渊,既清辉明朗又涌动欲望。突地钻出一只水妖来,无尽诱惑着行人,它曳开波纹。景昀这时想起宫中景晖问过他的话,“为何会是他呢。”
只窥一眼便再移不开的,叫人无法抗拒的诱惑尽在他一双眼中。是他命里的劫数却也是唯一转机,不是他还有谁人承得起他这残破的命格。
谢萧离得这般近,盯了好一晌。终是熬不住,偏头“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道:“兰因你再这般看我,便顾不得是不是白日了。”说着抬手去遮他的眼,好声道:“只一会儿。”言罢再度贴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