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明跟紧才好。”景晖伸手扶了他一把,隔着衣物都能感觉他身上热度不对,方才见他面色无虞,又伶牙俐齿的,便没往那方面想。
景昀手臂一僵,收回了手。
……
外头果然下了雨,雨珠从琉璃瓦上滑落,稀稀落落地滴在青石板上,竟是好听极了。可惜窗子是合上的,无法窥得窗外风光,数年未在皇宫宿过,再次醒来见着这雕花屋棱倒是不甚习惯。
依着礼法,他本是不可住在皇宫里的。可惜他终是体力不够,才走到了地上,被白晃晃的日头一照,竟是眼前一片虚无,当即头脑发昏再无意识,就被皇帝送进皇宫来了。
归城
这屋子里陈设陌生,景昀瞧了好一会,也没看出这是哪处的宫殿。早先还是皇子时,宫里的摆件全是按照先帝的喜好来,各宫多多少少也往这上头靠,走到哪儿也差不多,翊坤宫更是如此。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在这后宫,便是一朝天子一宫花了。
先帝喜红梅,景晖喜海棠。现下已过了花时,红彤彤的海棠果垂在枝丫下,宿雨过后愈发鲜艳。
几只雀儿从檐上跃起,低低地飞到树头,檐角挂着的风铃“叮当”作响。这阵清脆的铃铛声将思绪引向雾蒙蒙的天空,一素蓝衣影闯入眼帘。
约是数年前,也是这般阴郁的天色。景昀听了一夜的雨,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才生困意,只堪堪睡下有太监进殿通报,是太医院来请脉的。不过这话没传到他耳朵里,就被大宫女拦下了。
那一年他身上的毒比往年更猛些,一次国宴上,被远道而来的藩国王子哄着多吃了几口酒,一下宴便吐个不止。养了大半个月都不见好,这便惊动了先帝,忙打发了太医来瞧。又过了几月,先帝的身子也不好,叫人发了皇榜,全国寻能人志士,谢萧便是那时进宫的,那日来请脉的就是谢雨申。
景昀才睡着,又是休沐日,早早就地叫人锁了门。听后来小太监说,他在门口等了好几个时辰。
景昀真正见到谢雨申是在晌午,那时早已云销雨霁,午后天际已然有了懒懒的阳光。他身后跟了个太医院的小学徒,倒是没端着药。
谢萧似是有些生气,在棋亭找到他时,面色不甚明朗,急匆匆地走上阶来。那学徒战战兢兢地要来行礼,见谢萧直接踏上亭子,半弯下的身子登时僵住。
他直直坐到景昀对面,见他一人下两家的棋,抬手就把黑白交错的棋面抹了,棋子砸在地下一阵噼里啪啦。景昀皱眉看去,恰好窥见谢萧眼底来不及收匿的怒气,彼时他还不知他怒气的来源,只当他是又在哪儿受了气,拿他寻开心。也不去理,站起身要下亭子去。
谢萧见他要走,抬手按住了他的手腕,将人拽回座位。“你给我坐好。”说着手搭上他的脉。
“谢雨申!”
“我今早去请旨,同皇上说了你真正脉象,若是你半月内好不了……”他意味深长地瞪了景昀一眼,咬牙道:“你自己掂量。”
景昀闻言晃了晃神,那几日朝中风向不对,他索性称病避避风头,任着这病深下去。太医院送了多少副药来也不见好,时不时派人来请脉,却没瞧出缘由,只当他是体虚,亏空太大一时补不回来,这般倒也迷迷糊糊地瞒了下去,只须再躲上一月半月便无事。
怎知这人只来把了几回脉,就看穿了他的把戏。先帝本就多疑,若知是故意欺瞒,再怀疑到他身上,不知又得生出多少事端。
景昀暗恼他多事,刚要开口责问,就被他截了话头,他说:“我不管你在悄悄谋算什么,在构陷谁或是要脱什么罪。”他松开了他的手,“若是半月后还是这般虚,你就等着皇上来查你吧。”
景昀更是吃惊,以往从来没有人这般同他说过话,宫里的宫女太监不敢以下犯上,他的兄弟朋友里头也无人这般无礼,若说他们熟到可这般玩笑倒也罢,可那时他同谢萧也没见过几次。依着规矩,本该叫人拿了他,治个……治个……
拿着暗党结私的罪证,威胁皇子是个什么罪名?景昀念及此知道他无法治他,只转着手腕凝视他眼眸,心里暗暗记了他一笔。
后来的几天里,谢萧就打发那日跟来的小学徒给他送药,每日辰时,端着盛满药的白瓷雪梅碗来,待他喝完又拿着碗回去。见有这小厮等着,他也不好推脱着不喝。
有时他也亲自来,把把脉写写方子或是站在那看他读会儿书。谢雨申说他这几十年的药都是乱吃的,说什么半月也不敢保证他能好,只叫他每日按时吃。景昀现在想起来,也奇怪自己当时脾气为何那般好,竟是任他摆弄。
药喝了半月,身体果真好些了,景昀便是从那时开始注意谢萧的。后来找影卫去查他的身世来历,早些查到的都同他自己说的无差。景昀便觉这人有鬼,怎会一点出入都没有,想是提前安排好的。
偏生那派去的影卫性子跳脱,同乡间街头那些爱嚼舌根的妇人一般,或许是会错了景昀的意思,又或是想在主子跟前露个脸。
连谢萧每日几时进宫,在宫里同哪些宫女多说了什么句话。出宫后去了哪家酒馆,点了什么菜,吃了几盅酒。路过红袖招时多看了哪个姑娘几眼……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写了密信传上来。那几日景昀的暗格里的密信拼起来,简直快成谢萧的起居注了。
可纵是查得这般细,景昀除了知道这人起得早、爱吃辣、酒量不大、不喜欢女的之外,再没瞧出什么怪处,连后来知道谢雨申的来历,还是因为他送的荷包。
在到玄冥山庄后的第二年,他们谈起此事时,谢雨申说他早就发现有人跟着他,也知道景昀在查他。说他不该那样,应该直接问。当时景昀只觉这人在故意炫耀身手,现在想来,说不定直接问真的会更好。
此时有人敲开了门,景昀回神,转过头去看,走进来的是早先宫里伺候过的宫女翠儿,翠儿后头还跟着个面生太医,个子不太高,走路的姿势有些熟悉。
“殿下……”翠儿唤道。
“怎么还在宫中,早就到了出宫的年纪了吧。”景昀微微蹙眉,他记得以前伺候他的宫女全都到出宫的年纪了。本就该放人回家的,难不成景晖一当皇帝就改了这规矩不成。
翠儿福了一福回道:“奴婢家中早已无人,出了宫也没个营生,便主动留在宫中了,殿下……”
“奴婢现在在尚衣局,月俸虽不如从前多,好在和和气气的,倒也过得去。”
“前些日子听夏公公说殿下回来了,奴婢……”翠儿不知何时红了眼眶,话语也哽咽起来,“殿下受苦了……”
景昀不明所以,只当是自己脸色太差,吓到这宫女了。解释道:“只是这几日舟车劳顿,无事。我不再是你的主子了,你也不必唤我殿下。”
翠儿低头拭泪,转身叫那个太医上前。
景昀瞧了半天,仍想不起这太医是谁,便打断道:“若是把脉就不必了。”
“殿下……”
他听见窗外有动响,心生警觉,打断道:“我无事,见也见过了,别无他事的话,你便先回吧。”景昀侧过头看向窗外,有一只三花猫儿从草坪上跑过。
翠儿抽泣不止,她知道他的主子是什么个性,只得矮身下去道:“奴婢告退,还望殿下好好保重身子……”
待门完全合上,窗子前一袭白影晃过,景昀抬眸见一熟悉身影闪进屋来。
景昀厌恶道:“听多久了?”
“才来。”
“阁下身为影卫之首,竟也学这等宵小行径。”景昀不想见他。“皇上派你来的?”
“是。”
“有事?”
“皇上让我护送你回去。”
“不急。”景昀从袖内摸出张字条,“将这个送过去,晚上送。”打发走他后,景昀就走出了院子,他要去养心殿。
今日宫中各处与平常甚是不一般,处处张灯结彩,来往的宫女太监也都是喜洋洋的。
可是有宴?可近几日也不是景晖的生辰,景昀心下犯疑。先帝生性节俭,宫中久无宴席,一时间张灯结彩竟叫他无所适从,皇宫果真同以前不一样了,都过去了。
走进养心殿时,景晖正站在案前提笔写着什么。他已经换了龙袍,一袭明黄衬得人精神抖擞,想来是心情不错。看见他来,连忙停了笔。
“修明醒了?”景晖朝他笑了笑,说:“本是要送你回去,可今日日子正好,千万再留几日。”
“皇上因何设宴啊?”
“修明想是累忘了,四天后便是中秋,同是皇后的生辰,朕宴请了妃嫔的亲眷和近臣,修明也一并留下赏月吧。”
景昀抬头望了一眼檐外烟雨,中秋?只叹原来出来这般久了。
皇帝觑了他一晌,继续拿笔勾画起来,打趣:“兴许在修明看来……山中月胜过楼上月。”继而朗声笑道:“不强求……不强求。”
“只是朕说过要送你一份大礼,本来打算节下送,修明若是急着回去……”
“便早些去取吧。”
景昀微愣,他这皇兄一到宫中便全然是另一副样子,这般和气倒叫人不知对付了。他竟不知他还有何礼可送,送这礼又有何目的。
“修明可想知道楚皓的事。”皇帝缓缓抬头,笑意渐褪。有太监端来了两杯茶和几盒酥饼。“也不必站在那儿,你坐过来,听我细细说完,便知道这礼是何物了。”
“可是遗腹子?”他问。
“倒也没这般糟乱,”皇帝哑然一笑,“是云汐宫。”
“那又同楚皓何干。”景昀垂着头去看他桌上的字画。
“那是你母妃留给他的,信上说是留给他娶媳妇用的。”
“前些日子清扫,从她宫里珍宝阁搜出来好些东西,全是一大箱一大箱的。有先帝送的金珠子、南海的夜明珠,还有精贵的饮食器皿,玳瑁杯鸡缸杯这些的少说也有七八十件,都是先帝赏的,如今楚皓不在,你便全拿了去吧。”
归城2
听了这话景昀便知他是何意,云汐宫怕是要拆了。道:“我要这些东西作甚,皇上或是赏人或是换成钱入国库便是。”
“总不能叫你白来。”他眼底含笑,“到底是从皇宫里出去的,莫教人看轻了去,有些体己也是好的,修明安心收着吧。”
景昀只当他又要当打趣,直转了话头,问道:“皇上近日兴致倒好,可是朝中有何喜事?”
景晖刚要答话,殿里走来一个宫女。那宫女低腰行了个礼,说道:“皇后娘娘说‘四日后的中秋家宴外臣也有内眷也有,不知是开宴在何处才好’,特地让奴婢来请皇上的示下。”
“太和殿可以,翠微宫也行,御花园也使得的,随她喜欢。本是她的生辰,只别太伤神便是了。”景晖朝她摆了摆手,“让她好生修养着,晚上朕些再过去。”
景昀再次垂眸,心想:这皇后应是赵泽旭的表姐,父亲是官至礼部侍郎的陈显陈大人。那是个古板认真的老先生,从前也帮过他不少,他门下还有好几个门客是他的学生。他的女儿,想必也是个贤良极了的人儿。
“不瞒你说,这头一桩好事便是皇后。昨日回宫,太医说皇后已有三月的身孕。只等到来年正月,朕的第一个孩子便要出世了。明年的满月酒修明可一定要来啊,”景晖春风得意,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便提前恭贺皇兄了。”景昀错开他的手,只瞧着桌上的画。
启窗是一帘清风,窗外雨声渐小。景晖叫了小太监端来张棋盘,又撤了书画,二人便对坐。谈话的内容不似在宫外那般尖锐。大都是景晖在说,景昀偶尔应两句。从小时起,景晖就同他极不对付,话不投机性子也不合,他以前没想过他同景晖还能有这么和气的时候。
“修明如今同景昭还有联络么。”
“不多。”
“若是方便,回城时将这方砚带给他可好?”景晖将那个刻着“鱼戏莲叶”的砚台移到景昀眼前,“上回群英宴时,谢雨申胞妹多看了几眼,他就抢先一步找我要了,走时却又忘了拿。我也是忙忘了,前些日子太监收了出来才想起,如今修明便一并带去吧。”
“皇上何不直接送到他的千枢阁。”景昀缓缓落下一颗棋,谢雨申胞妹?谢清嘉麼,那可不是胞妹呢。他悠悠地想着,又道:“我这并不顺路。”
景晖笑了笑,“送给他可不那般容易,据我所知,他如今可不在清江镇。既是不在,送过去的东西便无人收。”
景昀只知道景昭的千枢阁机关建得古怪,殊不知连着阁内规矩都立得这般繁杂,倒不如玄冥山庄方便。
“他现在何处?”他问,为何找上他。
景晖停了手中棋,一字一句道:“日月郡。”
日月郡。
“可惜可惜,日月郡如今关着,他就是去了也进不去。”景晖唏嘘,“你若是碰巧遇见他了……”
“马上便能开了。”
“修明当真信谢雨申麼,”景晖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了。景昀手腕一抖,指尖落下一粒棋来,那棋偏了几分,乱了棋局。
皇帝又道:“他分明只是利用你。”
信不信?信不信?哪里有解呢。便如这棋局,本该有来有回规规矩矩地下下去,突地一粒落歪了。之前所有谋算所有规划全都被打乱,从前如何风光都算不得了,全都得推翻重来。谢雨申便是他命盘里那颗下歪了的棋,突然地落下来,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后种种皆因他而起,也同他覆灭,只是再离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