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上我无非是前一个楚氏后人没能帮你寻到灵脉。这么些年里只怕不止试过一次。”
“算着时间,谢雨申找你时,”景昀顿了顿,“应当正是……先帝驾崩前两年。”
“哎……修明你分明知道这么多,却还是同外人走了。”景晖面上惋惜,长长叹了口气,“若是不走……”
“若是不走将这一身的血献与你,灵脉早就成了是么。”景昀并无恼意,却是近乎诚恳地说道:“若我是你,我也会这般想的。只是……若我是你,我才不会这般守约,当真五年不动玄冥山庄。”
“我自有我的难处和道理。”景晖抿了一口茶。
“我也我的道理和难处,”景昀话锋一转,面上又复平常,“皇上不必挖空心思找我助你的缘由,我自会办好您想所想之事。”
……
北地的山高峻,都城北去十三里的玉山更是一绝。此山上栽满了一种水碧色叶子的树。
树分雌雄,雄树叶碧如天,雌树叶边泛白,密密麻麻连成一片,远远望去像是碧波上荡着的白色涟漪。日光下又像是孔雀石上细小的白纹,“玉山”便由此得名。
以往无人知道这奇树的来由,如今想来,多半是受灵脉影响,同玄冥山庄后山的墨竹是一个理儿。
皇帝的车马走到山下时,正是晌午,日头正辣,碧蓝的叶子卷来一阵阵凉风。
景昀懒懒地靠在步辇扶手上,没来由地想着:若是在此处置一间屋子,再养一只会学舌的绿头雀儿,让人搭起个简单的瓜棚,两个人可以一起浇水,无事了便攀上屋檐看落日余晖和袅袅的炊烟……
“修明可是瞧出些什麼?”皇帝回头看向他,缓缓挥手让车辇走得慢了些。
景昀坐直了身子,抬眼回道:“不在这,继续寻吧。”
他腕口划了条狭长的口子,一根暗金细管连着筋,血从那处缓缓淌出,流进个墨玉碗里。
若是灵脉有异动,这血便会突突地响如同煮沸了一般。景昀不知皇帝从何处寻得这奇技淫巧,竟是要用活人来探。
车辇缓缓进山,皇帝身边带着的风水师戴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此时正细细看着进山图。
景昀凝视着那一小碗血不再说话,前几日谢雨申取血时也是这般麼。那么两个小小的血洞当真能取出一琉璃瓶子血麼。若不是他的,他又是将何人的血交与景晖的。为何故意试探他,为何不同他说。
谢雨申何时也学了这窥探人心的把戏,景昀越想越闷。脑子里浮现出那夜谢雨申盛满调笑的眸子,从那时起,他便像个跳梁小丑一般被他看透了。自己还晕晕乎乎地抱他、吻他,真是夭寿了。
突然手边一阵痛刺痛,层层的暗蓝衣衫下亮出一只蝎尾,只是一瞬便攀着他的手臂爬到那枚墨玉碗前。
景昀一愣,那蝎子凑到碗前呆住。蝎尾高高扬起,一堆对钳子正对着血珠。这东西通体血红,足足有半个手掌的长短。北地从未有过这般大小的虫子。
那东西并未爬到血碗里,不安地蹭了会儿碗沿,突地调过头朝景昀爬了过来。
他手一抖,腕间的细管滑落,血滴了几滴在卷云纹上。蝎子随着动作被甩到了一旁,景昀忙收了衣袖,又往外坐了坐。他似乎见过这东西,又不好惊动皇上,只拿了眼睛同它对峙着。
蝎子再次爬上衣,一阵馥郁的异香蹿了满鼻。这香同朝晖楼地下七层那间杂物间木箱里存着的沉香如出一辙。与谢雨申那日夺去的紫皮册子上的香也有相似之处。
若是没记错,这东西是从玄冥山庄里来的。
蝎子爬到那只还在淌血的口子上蹭弄起来,他只觉腕口一阵冰凉,血被抹匀开了来,墨玉小碗“碰”地一声碎在地上。
“修明?”皇帝闻声望了过来,目光触及地上的碎玉片时,脸上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神情。
景昀赶忙收了手,将蝎子掩于袖下,轻咳一声道:“无事。”
皇帝打量了他好一会儿,见他面色无虞,也没提玉碗的事。再次招手继续前进。
蝎子乖乖地趴在他手心里,腕上的血已然凝了。伤口处蒙了层蔷薇色的粘液,冰冰凉凉的像是一种药膏。
“就是这处了。”车马陡然停下,那戴着面具的风水大师缓缓转过头来。
释怀(终)
顺着风水师拈着黄符的指尖往下看去,是个被翠层层掩盖的山洞。勉强看得出人工挖凿的痕迹,只怕是有些年头了,风雨侵蚀了一番,已经看不出原样。
“三年前派人来过,”皇帝遣了几个随行侍卫去清路,“只是后来洞内水积得多了,无法继续往下,只得折返。”
“地脉相冲,不该是积水……”那风水师抬手捋了捋胡须,沉思道,另一只手扬起黄符,“突”地一声燃起一团火。那火苗顺着风腾起,被断成几股,“呼啦啦”地飘向洞口。
景昀看见一阵碧波破风而来,将那火也燃成碧绿。绿光绕着洞前枯死的藤蔓转了几圈,砸落在地上。
风水师身形一愣,方才下去的侍卫头头匆匆跑到圣驾前。
皇帝免了他的虚礼,士兵直接回道:“回禀圣上,洞内藤萝交错,无积水。只是……只是底下的路被堵死了。”
“正好。”风水师撸起袖子,“老道愿尽绵薄之力,为圣上前去探路,只是须得……”说着,回头看向景昀。
景昀将血蝎匿于袖中,起身下车。
“走罢。”他不就这点用处。
这位不知从哪儿找的“大师”一路上看了他许多次,仿佛在观赏什么稀奇物件一般,看得他脊背发麻,想来是不知晓他同景晖的关系了。
大师朝他打了个恭敬的手势,“劳烦阁下。”
“修明可还好?”皇帝面上担忧,也走下车来,“若是下头不对劲,便快些出来。”
“皇上静候佳音吧。”景昀作了个揖,那蝎子攀在他下臂,搔得他连同心尖也是痒痒的。
终是半碗心头血,泯去五年相伴情。
“待事情结束了,我还有一份大礼要送你呢。”景晖笑得诚恳。
那大师趁着他俩说话,拾弄好一堆俗家风水探测之物。景昀只扫了一眼便知他这东西毫无用处,玄冥山庄的鸟都能飞错,连罗盘都用不了。他这玩意儿一进地宫就无用了。
“阁下如何称呼?”大师压低了声音,同他并行。
“景昀,字修明。”景昀如实回道。
大师微微点头,“依老道我看来,阁下脚步虚浮,额上多汗,怕是体弱之症。这洞内阴湿浊气重,我这里有一物能化浊为清、稳住脉息,还请阁下不要嫌弃,贴身放着才好。”
景昀见他从袖内摸出一个菱花琉璃瓶,瓶内盛着几滴淡色清液,风水师将东西递了过去,瓶下坠着的络子扫在他腰间的锦鲤玉佩上。
“劳大师费心,”景昀含笑道谢,又道:“在下自知体虚活不长久,身上药囊药丸带得倒是足,偏生病得偏门,旁的药一概吃不……”
“这处杀戮之气重,怕是凡物所不能压制。”大师见他去不接,截了他的话,直接将东西塞进他手里。
“多谢。”景昀语气冷了几分,看着两处搅在一起的络子心头一沉,悄悄伸指去拨弄开。
“药都是好药,南边的有缘人托我送与你,你只受着便好。”大师话也冷了,两人便再无言语。
士兵动作迅速,清了洞内能清的杂草碎石,剩下满地枯死的藤蔓死死堵住往下的路。洞内有一丝丝风,气味并不十分难闻反而是一股子甜腥,同血腥气又不太相同,倒像是热牛乳泼在锈铁上。
洞内并无刻字咒印,也无机关陷阱痕迹。最初是□□炸开的,洞壁修饰痕迹很少。
那大师一进洞便把他方才收拾的布袋搁在一旁,只拿了一沓符咒走上前去。
“你们退后。”他朗声道,指尖再次生火点燃地上的枯枝。
景昀侧身靠在一旁,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手里的那只瓶子。这东西约摸半指长,雕着简单的花纹,用指甲盖敲起来玎铃如金玉。
方才没能看清,这瓶子是满的,蔷薇色的清液底下盛着几滴靛青的油珠,只轻轻一晃便上下蹿动。
“大师,藤蔓怎么不见少!”一个士兵惊讶地叫道。
“这东西在动……”
“停下、停下,过来了。”
大师装模作样地退了几步,抬手扶上面具,“你们快退出,守在外头。”
士兵们脸色铁青,径自退了几步,哆哆嗦嗦道:“皇上吩咐不可……”
“出去吧,全围在这里也碍事,大师自有法子除了这妖物,省的误伤你们。”景昀开口道,“你们守在外头,我也跑不了。”
“是……是。”士兵长应了声,转身带着人出去 。
景昀直起身来,“这洞还浅,须得用血的还在下头,现下还仰仗大师了。”
“修明早知这不是地宫?”风水师抬手灭了那团虚火。黄符化灰飘散,障眼法也一并消失。
“若是您除了这藤,兴许就是了。”他将蝎子捞出放在衣袖上,任其爬上肩头。
那人低笑几声,转头揭了面具。
景昀心头一颤,这人他见过,还当真是有名极了的风水师。
“早前见你便觉得气度不凡,不曾想过居然是大都的仙山灵水养出来的骨肉。”大师哈哈笑了两声,“如此看来,似是雨申高攀了。”
“寻究师傅莫要打趣,”景昀拱手恭敬作揖,“在下眼拙,方才言语多有冒犯……”
“诶,何来冒犯一说,没在皇上跟前漏了馅儿,便是好的了。”寻究说话间使了个咒术,封去了洞内气息。又从腰上解下只酒葫芦,血从葫芦口流出,汨汨地流成了一个符阵。四下的枯藤被那血蚀过几遭纷纷退下了下去,主藤吸足了血慢慢变成赤色,躁动地在石缝里抽搐。
血蝎爬到景昀手腕,继续蹭着那道口子。待藤蔓完全退下去,洞口露出他本来的样子。
“这东西如何得来?”
寻究笑道:“也是他送来的,如何得来……修明想是比我清楚。”
“您只道是不是人血便好。”景昀隐隐觉得不对,活物精血不该是能放这麼久的。
“人血?”寻究面色复杂地看着他,“为何这般讲,这是五毒虫的尸液和着南山朱砂调的,兴许……加过一两滴人血。”
寻究见他脸色古怪,又想到:许是谢萧背着人捣鬼,又或是瞒了他点什么。少年一时头疼脑热,哄了人也是有的,别再生出许多事端来。于是好声宽慰道:“以邪制邪只得用这法子,你也别怪他。”
景昀愣了好一会,喃喃自语,“我为何怪他,也犯不着瞎想……”只当是他这么多年聪明了一会罢了。
寻究不知他如何想,本来还欲说上些什么,突闻洞下传来一阵窸窣声,似有碎石滚落,两人俱是回神。
下头是挖通了的,一条简易的石阶通向黑蒙蒙的地宫,死气从洞口飘出盈满内室,景昀侧身抿了抿唇后退几步,寻究燃符化火,使出两道绿光冲去。
洞外一阵躁动,轻甲侍卫拥着一玄色暗金龙纹服的男子步入洞内。景昀忙转身立于前,堪堪挡住施咒之人。寻究闻声再次戴上面具,俯首唤了声“参见皇上。”
景晖抬手打了打空里浮尘,“大师果真好本事,往年派了多少人马来清这邪物,总是不见成效。”
“地下情形不明,邪祟未知。皇上不该以身犯险。”景昀侧身挡过,不冷不热道。
“说这话倒是不像你了。”皇帝并不理,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朕的手足都在这,自己怎能躲在后头。”
“还请大师继续开路。”
景昀心底暗笑,不去接话。随着人群往下。
石阶久无人走,许多地方已经松动,踩起来令人心颤。那根不安分的藤蔓被踢到一旁,现下被人气扰得失了气焰,只恹恹地伏着不动。
甬道狭窄黑无光,有人从外头送来了几盏流萤冷灯,寻究给他的琉璃小瓶也发出淡淡的蓝光,同谢雨申常鼓弄的荧石瞧上去差不多。
这洞只挖了一小段,便凿通了地宫。一截朽出黑斑了的木梯搭下去,众人小心翼翼地进了地宫。
同点苍山的山洞不同,这处除了那虎视眈眈的藤蔓再无活物。地宫里更是干净得连蜘蛛壁虎都没有。
只是灰尘颇多,加之石室内气流乱窜,压得景昀胸口发闷。侍卫陆陆续续地递来了十多盏灯,逐渐能看清四周。
壁上鏊着密密麻麻的红漆篆文,《西南诡行》上写:这楚氏地宫又名五毒宫,压着贪、嗔、痴、满、疑五种邪念。本不是藏宝之用,外人从外界凿入,不会触发什么陷阱机关。
他们一路走来倒也平安无事,谢雨申像是料准了他受不住这浊气,那枚琉璃瓶轻轻拧开便是轻俏的果子香,让他多偷得了几口气。
这是偏室,侍卫搜了一遭并未发现要物。
石室尽头有三个洞口,景昀本想趁他们四下搜罗之时划开了指头去探路,可石壁上早有血迹。
“前些年派人来过,再往下些就无血了。”皇上不知何时挪到了他身后,几乎是贴着他耳根道。“修明的血可得省着使……”
景昀心下一沉,“楚皓原来是折在你手里。”
“你若是皇帝,敢留一个时时想着要你性命的侍卫在身侧麼?”景晖满不在乎,“更何况他同你一般是自愿。两家欢喜之事何乐而不为,修明想想是这个理儿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