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一步再看,那女子坐在秋千上,秋千架在两棵枯松间,女人像是受惊了,死死拽着绳子,本应飘飘然的衣角只剩一半能看得见。
景昀无声地笑了笑,突然想起另一个热爱雕刻作画的人,若是那人见着这壁画,只怕是欣喜若狂要好好研究一番了。
再抬头时,眼前一黑,谢萧不带情绪声音在身后想起,“看什么?”
一双手从脑后绕过,遮在他眼前。“好看么?”
“画得很好。”景昀实话实说。
“我问你好看么?”谢萧右手中指顺着景昀的鼻梁缓缓上下滑动。
“嗯……画得挺好看。”景昀背脊一阵发麻。
“我说画上的人。”
“也好看。”景昀伸手去掰他的手指。
谢萧叹了口气,过了一会突然凑近景昀的耳朵,低声道:“不准看。”说完放开景昀。
景昀:“……”
景昀一睁眼,就看见阿伦端着方才院子里的茶壶立在门口,呆呆地望着他们。
“小鬼,屋子弄好没有?”
“好了,还是两个?”
“当然啦。”
“那随我来罢,兰因。”阿伦朝景昀挥手。
“兰因是你能叫的?”谢萧三步做两步走到阿伦跟前,弯腰低声道:“你应该叫他恩公……”
“你可以叫我景昀。”景昀没听见谢萧后面的话,又补到:“或者景修明。”
“修明是你的字吗?”阿伦问。
“是。”
“哦。”阿伦微微点头,“那他为何叫你兰因,是小名?”
“关你什么事?”谢萧骂到。
景昀微微一愣,回到:“兰因也是字。只不过一个是父亲取的一个是母亲取的。”
修明是皇帝取的字,寓意学行修明,希望他光明磊落,成人成才。
而兰因则是他生母在他一出生就给他的,也是他母亲唯一留给他的东西。取自兰因絮果,希望他早悟兰因。
“但是这个字只有我能叫。”谢萧道。
“人是有两个字么?”阿伦有些困惑。
“你师傅没给你取字?”谢萧问。
“我师傅说字号没什么用,无须在意。”
“的确没什么用。”景昀赞同,他既没有长成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也没能摆脱红尘一夕顿悟。
“你想要字?恩公哥哥可以给你取一个。”谢萧说,阿伦微微皱眉,挣扎半刻回绝了谢萧的好意,只是领着景昀去了西边的一间耳房。
谢萧扫了壁画一眼,上面那女的笑得傻兮兮,衣服也不好好穿,哪点好看了?
突然一阵过堂风扫过,谢萧打了个寒颤,心里骂道:没带衣物,该死。立马拔腿去找景昀。
太阳不知何时落了下去,没了阳光的女祭山换了副面孔。景昀望了一眼院内的那抹绿荫,今夜注定无眠。
浮生一梦
景昀点了只蜡烛坐在桌前,拿起炭笔在布帛上写着什么,此时阿伦敲了敲门。
景昀手一顿,叹了一口气道:“进来。”阿伦打开门的那一刹那,一只云鸦扑腾出窗,飞向天际。
阿伦端了一盘烤鸡进来,说是谢萧白日里在山上捉的,观里贫寒,无馐珍鲜食可食,让他将就着吃。
景昀额角一跳,受下了这份好意,阿伦送完食就回了。
谢萧不知哪根筋没搭对,下午壁画争执后就没来找他还阴阳怪气的。
景昀半躺在床上,直直望着窗外,心想:保持醒着,这里的鬼怪便不能将他如何了罢。明日若阿伦的古怪师傅再不出现,就下山去,活一日算一日好了。
景昀这毒是打娘胎里就染上的,先前在伽蓝寺的时候还不严重,许是佛门净地的经香对毒有压制作用,七年来一次也没发作过。
后来进宫了,十二岁的时候出过一次事,开始以为是哪个后妃想害皇后在宫里投毒,查了三月无果,也只能作罢。
一次小小的发热在后宫里也确实算不上什么大事,再大些,每月十五就开始流鼻血,如何也止不住,李太医研究了半年也只研制出缓解的药丸。
景昀暗地里找过一些江湖大夫,他们说自幼染上的无解。景昀也就慢慢释然了,不再强求。
再后来遇到了谢萧,被迫吃的毒就更多了,谢萧玩的毒比市面的要烈很多,鼻血是没再流了,各种药却没断过。
如今暂且信景景晖一次,若是真能解,便是意外之喜,若是假的,倒也无可厚非,景昀如是想。
天边几颗星子随意地浮在天幕,屋内突然暖了起来,待景昀发现不对劲已然迟了。什么东西缠着他,将最后一丝清明拖入旋涡里。景昀看见谢萧夺门而入,嘴里说着什么。身上一重,便再无知觉。
景昀被生生拖进了一个幻境,待他反应过来时,谢萧正躺在他腿上。景昀费力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脸。谢萧一个鲤鱼打挺直起身来,“我们是?”
“应该是幻境。”谢萧蘸了一滴地上的血,轻凑到鼻尖嗅了嗅。又说:“这是假的,没有气味。”
“为何来进来?”景昀扯了扯衣上被他压出的褶子。
“估计是那妖道想让吓退我们罢。”谢萧无奈道,“他真是费心了。”
“如何出去?”
“暂时不知,边走边看。”谢萧把手搭在景昀肩上,非常自然道:“就当游历了。”
景昀浑身不自在,这血流漂橹、横尸遍野有何可游,谢萧道:“放心,这既然是幻境,就不会伤到我们的。”
远处城楼上写着禹天城三个大字的牌匾被熏黑了一半,护城河上飘满了各种死法的士兵,将河水染得鲜红。
大靖建国七十余载,传到他父皇手里时,政权早已稳固,也无外敌扰边,虽然朝中争执不休,但真正的兵刃相见,已经很久不曾出现了。
景昀对战场的概念仅仅来源于古籍兵书上的记载,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视死亡。
那躺在地上的士兵有的还在喘气,有的才刚到他下巴,人人眼里都是绝望无助。谢萧也发现了景昀的不安,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突然画面一转,来到了一片金碧辉煌。
景昀认得出这是皇宫,不是大靖皇宫,但一定是这个朝代的中心。朱紫的宫墙,冗长的甬道,还有一望不到边的湖。
谢萧问:“这里可是前朝皇宫?”
“不是,前朝皇宫在北方,而且不是这个样子。”
“那就是比前朝还早的朝代了。”
“也有可能是个不知名的小国。” 这城楼的建造风格不似中原,史书上记载,南蛮有十九个这种国家,后来被前朝皇帝缴了个干净,这许是那其中一个。
远处的莲台上有一群歌女翩翩起舞,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宫香脂粉气,这里的安乐与方才城外的狼烟四起形成鲜明的对比。
谢萧笑道:“这样的,不灭国就怪了。”
再一转,两人来到宫闱里,一个白白嫩嫩的男孩穿着明黄龙袍坐在案前,脸上满是烦躁。案上的文书卷宗堆得半人高。
“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读了这么多的书?”谢萧侧头对景昀道,“那不是《帝策》,是奏折。”
景昀盯着小皇帝,只见他飞快地拿笔在纸上画了几个字,连卷上的字都没读完罢。
此时看上去已是深夜,这些卷宗还剩一大半。景昀走进了些,想看清楚纸上的字体。那小皇帝突然把玉管狼毫一扔,将整个桌子掀了。
谢萧眼疾手快地将景昀拉回来,虽然知道不会伤到他们,还是条件反射地出手了。
小皇帝撇撇嘴,冲侍奉在殿外的太监宫女骂道:“叫国师来。”
国师?景昀心弦暗动,难道是……姜国?
“我的皇上,这是怎么了?”殿外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一个玄衣紫袍的男子应声而入。男子脸上戴着一只紫金蛟龙雕花面具看不清表情。
小皇上眼睛一亮:“大巫祝,你快来。”说着急急忙忙地跳下椅子,朝那人跑过去。
被唤作大巫祝的男子笑了笑,“阿旻何事找我?”小皇帝已经跑到跟前,“大巫祝,这些奏折我一个也看不懂。大巫祝帮帮我罢。”小皇帝拉起男子的手。
“可阿旻是皇上,迟早要自己批奏折的。”男子弯下腰低笑道,还是跟着他走到案前。
小皇帝拉他坐下,伸手去摘那人的面具,小孩子毛手毛脚摸了好一会才将它摘下。
面具下是一张极为年轻的脸,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含笑地看着小皇帝,薄唇微启,“皇上。”
“大巫祝,你可是大巫祝,我不想批,你就帮帮我。”小皇帝缠着男子一只手,软软糯糯地撒娇道。
“好,我的皇上,你歇会儿罢。”男子宠溺地摸了摸小皇帝的头,小皇帝脸上的阴霾一扫一而空,转身打开窗子对那守在外面的侍卫喊道:“你、你还有院子里的那些,全都下去,谁都不要打扰我和大巫祝。”小皇帝叉着腰,一群宫女太监纷纷离去。
待宫人全部下去,小皇帝跑到龙床上摸出一个锦盒,说:“大巫祝,这是我叔父今日上供的中原糕点,我特地等你回来一起吃的。”小皇帝一脸得意,将糕点耍宝似得一个个摆到桌上。
男子握笔的手一顿,盯着那几个花饼半晌,道:“不是让你不要随便吃别人上供的东西么?”语气显然没了方才的柔和。
“我说的话你一句都记不住么?”男子缓缓将目光移到小皇帝脸上,拂袖将那盘花饼扫到地上。男子冷着脸,不笑的时候看上去有些煞人。
小皇帝看着滚了一地的糕点,瞪大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男子又道:“这东西你吃了么?”
“宫里的吃食还不够多么?江南的桂花蒸栗子、如意糕、羊奶……”男子把笔往桌子上一摔。
“我没吃,我专门等你……”小皇帝眼圈一片通红,“上面有你喜欢的莲花,我想着你会喜欢,就算你不喜欢……”小皇上眼泪啪地掉了下来。
“你不吃就是。”说完跑出殿外。
男子望着他跑出去的方向凝眸良久,最后深深叹了口气,继续提笔替皇帝批改奏折。
第二日,小皇帝没有上朝,又是国师主持朝政。待到晌午,国师气冲冲地进宫拦着一个宫女问,“皇帝去哪里了?”
是的,他昨日没去找他。
那宫女吓得浑身打颤,“奴婢……奴婢不知,昨夜……皇上没……”
“传殿里所有人来。”国师脸色愈发不好,大步走进朝华殿。
“不必了,大巫祝。”小皇帝从巷口走出来。
“大巫祝,这是我自己亲手做的莲花糕,你喜欢了么?”小皇帝将手里的食盒递到国师面前,。
“昨日是我大意了,我一看到莲花就想到了你,没注意有没有下毒。大巫祝,别生气了。”小皇帝悄悄打量着国师的脸色,国师平日里带着面具,其实也看不出什么脸色,但小皇帝还是习惯性的朝他看。
“你今天不上朝就是在做这个?”国师松了口气,“嗯。”小皇帝伸手去牵国师的手,“没生你气,是我昨日没……欸……”国师一时五味杂陈。
“那你不生气了?”小皇帝眼角扬起笑。
“嗯,我的皇上。”国师半蹲下去,“那你快尝尝。”小皇帝拿出一枚花饼塞到国师嘴角,国师笑了笑,张嘴咬了一口。
“如何,如何?”小皇帝期待地看着他,国师面色微愣,面具脸有一丝破裂,“太甜了么?”小皇帝问,摸了摸头,“我的确放了很多糖。”
“不是,很好吃。”国师笑着一把抱起他,十四岁的小皇帝瘦得厉害。
“你以后不能同我生气。”小皇帝骄纵地说,“我只有你了,我的大巫祝。”他一把抱住国师的脖子。
“嗯,阿旻,我会保护好你,让你成为一个好皇帝。”国师微微点头。
浮生一梦2
“有大巫祝在,我肯定能成为一位好皇帝的,大巫祝要一直陪着我。”小皇帝亲昵地揽住国师的脖子。
“好。”国师摸了摸小皇帝的头。一时间气氛立马缓和下来,跟在皇帝身后的大太监摸了一把冷汗,示意那跪在地上的宫女赶快下去。
国师抱着小皇帝往寝殿里走,“大巫祝,今日朝上可有什么好玩的事?”
“一些杂事,什么祭祀典礼的筹备、纳贡国的使者……”
“好了好了,别说了。除了这些,还有没有别的?”小皇帝连忙打断他。
“有啊,比如皇上的叔父主动请求去守边、还有一些大臣们开始操心皇上的家务事。”国师笑道。
“叔父么?大约是喜欢中原风光想离中原近一些罢。”小皇帝挠挠头,又说:“家务事?我的家务事?”
国师缓缓道:“皇上今年十四了罢,该操心立后了。”
“不要,我不要立后,这皇宫里只能有我和大巫祝两个人。”小皇帝使劲晃了晃脑袋,“那可不行,先帝将你托付给我,我可不能……”
“不要。”小皇帝摇头,伸手去捂住国师的嘴。
“书上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还要好好修身,不能这么早成亲。”
“我的皇上,这天下早就是你的了。”国师将小皇帝放到龙榻上。
“可我只想要大巫祝。”小皇帝撇撇嘴。
“先睡一会,昨夜没睡好罢。”说着给小皇帝盖上了被子。
小皇帝“哼”了一声,将衾被拉过头,翻过身去。国师好声好气地哄道:“别闹,等我回来,给阿旻带真正的莲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