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萧眼中闪过一丝惊异,笑道:“兰因很聪明。”
“我毕生所求就是这个。”谢萧看着他,心道:所以你愿意帮我实现么。
一轮圆月终是从云层中闪了出来。
“你同我说这个做什么?”景昀也抬眼看着天边。
谢萧不回答,而是说:“兰因,你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吗?”
景昀一时茫然,非做不可的事?想了好一会,景昀惊奇地发现,自己似乎没有。
身为皇子,想做皇帝算么,皇后想他夺嫡称帝,但若真是做了皇帝,又能如何,他如今拼命地夺权加固势只不过是想证明自己,让父皇能重视他。就像孩子抢糖,不一定是真的喜欢那颗糖,仅仅是想让大人注意到他。
说是非做不可的,倒也不是,只是满足自己的一时私欲。
“害,我问你这个做什么,分明是来看月亮的。”谢萧话锋一转。
“兰因,你会成亲么?”谢萧拉着景昀往左移了一步,让月光能照到月莹石。
景昀愣了愣,道:“当然……会呀。”
“哦,那你喜欢什么样子的?”谢萧眼中滑过一丝揶揄。
“关你什么事?”景昀觉得他冒犯,虽然这人一直都是这般。
谢萧将手边的葡萄剥去皮,“问一下而已,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罢。”说着将葡萄递到景昀嘴边。
“我们……诶……”酸甜的汁液凑到景昀唇边,景昀往后退了一步,心说:我们还没熟到可以互喂食物的份上。
谢萧见他躲闪,也觉无趣,将葡萄丢到自己嘴里。
景昀觉得嘴边一凉,恍然间,谢萧略带幽怨的眼睛失了真。
“兰因,兰因……”
梅下酒2
桌上一盏灯忽明忽灭,谢萧有些低哑的声音在他头顶响。
“吃药,喝水。”一枚瓷碗凑到嘴边,景昀挣扎地坐起来,心下一凉:又是一个怪诞的梦。
景昀接过谢萧手上的茶碗,半靠在床头。
屋里只燃了一盏灯,看不太清谢萧的脸,景昀抿了一口将碗递给他。
“发热了怎不同我说?万一又毒发了,你就等着见阎王罢。”谢萧煞有介事地恐吓道。
景昀低声笑了笑,谢萧将茶碗放回桌子上,又点燃了屋里其余的灯。
“我在地府上没有名字,阎王不会收我的。”
谢萧想了想,接到:“你还不一定能见到阎王呢,若是恶狗岭、金鸡山上被抢了魂,直接魂飞魄散或是魂魄不全了。”
“话说,若真有这种魂,他们该如何投胎?”景昀来了兴趣。
谢萧一愣,回想片刻,答道:“轮回井附近好像是有那么一个神物,可以将三魂七魄给补全了,否则那般就算投胎下去了,魂识不清也没法活儿。”
景昀点点头,心道:地府虽然效率不高,机制倒还挺完善。又问:“既然投胎前都是完好的魂,那为何阳间还是那般多的失智痴傻之人?”
“一个呢,可能江湖上有那些像那缺德的大国师一般,会巫术抓人炼魂的人,另一个,也可能是命格不好,或是因果报应罢。”
“因果报应呀……”景昀叹道,一口气没匀好,咳嗽起来。
谢萧“啧”了一声,赶紧上前给他顺气。
景昀缓缓恢复过来,“我上辈……子估计是罪孽深重,这辈子命格才这般不好。”
谢萧眉头狠狠一皱,“都是瞎传的,你别太上心了。”
景昀没说话,谢萧又道:“你并不痴傻。”
景昀心想:若不是命格不好,为何一出生就没人要,一出生就身中奇毒。
谢萧自是不知景昀心中所想,喃喃道:“明日得多加几味药,这样下去我们九月份都到不了京城。”
谢萧拍了拍膝上的灰尘,瞥了景昀一眼,“你看什么看,不想喝也得喝。”
景昀低头笑了声,道:“我方才梦见你了。”
……
谢萧一愣,“梦见什么?”
“梦见你骗我看月亮。”
“我们什么时候……看过月亮?”谢萧暗恼,“嘶……宫里?那可没骗你。”
“血月。”景昀看着他,谢萧手足无措道:“那还真没骗你,真有此事。骗你的不是这……”
“哦。”景昀挑眉,“你早就是想将江湖上的毒控制起来了是罢?”还来套他的话,景昀现在就是后悔,当初就是自己给自己挖坑。
“这……”谢萧咬牙,“其实不是,我是听了你的想法才……”
景昀不语,心道:没一句真话。
谢萧面上尴尬,又道:“其实那夜,我主要是想问你何时成亲的。”
“你那时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我不太想你太早成亲。”谢萧实话实说。
景昀叹了一口气,没再说话。
他大概能猜到谢萧同景晖提的条件,朝廷这些年确实放松了毒物的管理,玄冥山庄估计是没少尝到甜头。
谢萧一直都是个做事很有计划的人,他接近自己也不过是因为有利可图,若是成亲了,牵扯的力量就更多,他就愈发不好下手了。
现在景昀的心境要比五年前刚被谢萧带回玄冥山庄时平和得多,谢萧这人吃软不吃硬,他渐渐能明白该如何同他好好相处,起码表面上还算太平。
“兰因,你是不是非常……不想看见我啊?”谢萧问,做梦都不梦他些好的东西。
景昀抬眸,缓缓道:“是。”
谢萧冷“哼”了一声,“你讨厌也没用。”
景昀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谢萧语气懒洋洋地说到:“你现在算是金丝雀儿,要乖乖的。”说着抬手要来摸景昀的头。
景昀忍不住,抬手拍下他的爪子,骂道:“你是如何活到今日的?”
“命大加上运气好。”谢萧满不在意。
“放心罢,我现在绝对不骗你了。等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再好好赏一回月,再做赏月应该做的事。”
景昀没理他,心想:你现在是不骗了,就是问什么都不回话,想着便将被子拉高,让这人赶快走。
可谢萧不遂景昀的意思,一把拽着他的被子,“睡睡睡,一同我说话你就装睡。”
“你来同我讲讲,你还梦到了谁。”
景昀攥紧手里的被衾,“没梦到谁。”
“你梦见景晖了吗?”谢萧问。
“没有。”景昀摇头。
“景昭呢?”
“嗯。”
“赵泽旭呢?”
景昀:“……”
“又有他是不是?”谢萧皱眉,“我就知道,这家伙阴魂不散,哪哪都有他。”
“关你什么事呀。”景昀淡淡叹了声。
“又是这句。”谢萧声音放大,“不是关你何事,就是关我何事,你就不会说些别的吗?”
景昀侧头看着他,想了想笑道:“这世上处世之道不就是来来回回这两句。”
关你何事,是让人明白一个度,不该你管的,你别瞎出头,关我何事,是别瞎掺和,管好自己。若是世人都这般,就没那么多莫名其妙的纷争了。
谢萧“嗤”了一声,讽道:“人性的淡漠。”
一语扼要,景昀没反驳,反过来想想,确实有些不近人情。
“这次上京城,你不准私下见他。”谢萧凑近,又道:“行不行?”
“我不是金丝雀么,还能有单独外出的机会?”景昀瞪了他一眼。
谢萧悻悻道:“行不行呀?你想见他都不需要自己出面的,我也防不住……”
“行不?”谢萧问。
“关你什么事?”景昀有些恼了,想了想又道:“谢雨申,你若是要关一个人,便关严实了,不要让我有逃出去的机会,否则,我若是有一日出去了,你就别想再找到我。”
谢萧微微发愣,低语道:“你不会……”
“你看我会不会。”景昀没好脸色,将被子全部扯了过来。
谢萧站起身来,给景昀拉下帘子,撒气似地说道:“睡睡睡,睡你的。”
睡着了便不会咄咄逼人了。
第二日,景昀是在一阵难闻得快将人送走的中药味儿里醒来的。弥生端着一碗黑洞洞的汤汁里坐在桌前,小心地握着汤匙搅拌着。
“将这东西端出去。”景昀皱眉,这味儿像是酒鬼遇雨淋湿衣衫后没脱穿在身上闷了一天的那种又酸又涩的味道。让人想到污浊的巷子,油头大耳的贪官。
弥生掐着鼻尖,“这是庄主……”
“端出去。”景昀额上生汗,拍了一把床沿。
“不行,庄主说得看着你喝下去。”弥生瓮里瓮气。
景昀咳了几声,“我……”
“你什么你,喝完。”谢萧大步走进房间,将一包生煎搁在桌子上,又从弥生手里接过那碗药。
“这是放了鬼松香的。”谢萧面色无虞,舀了一勺倒在手背上,道:“不烫了。”
“我不要。”景昀猛地摇头,随着谢萧的晃荡,那恶心的味儿越来越大,景昀差点没吐出来。
谢萧微微皱眉,“不苦。”
这不是苦不苦的问题呀……
“来,一下子就喝完了。”
“不。”景昀后退。
“我不想灌你。”谢萧严肃道,伸手将碗递给他。
“快点,待会该凉了。”
景昀无法,只得在谢萧的注视下将那碗汤汁一饮而尽,的确不苦,饮完还有些甜丝丝的余味。嗅觉与味觉猛烈的冲突着实折磨人,景昀就更没好脸色。
谢萧这才满意,扔给景昀一条帕子让他擦嘴。
“这里面放了鬼松香,闻起来确实不太舒服,但是有用的。”谢萧转身将木窗打开。
景昀走到桌边,夹起一个生煎,闷头吃着。
谢萧看着他这模样,顿感有趣,让弥生下楼端一些白粥上来。
“放晴了,出发罢。”景昀道。
“行。下午动身。”谢萧看着窗外,天色还不错。“我们从千枢阁出来已经有六七天了,神农鼎应该造得差不多。”
景昀心底疑惑,“为何要景昭十日造好?”十日之内他们连京城都到不了,谁去取,谢萧要得那般急,分明就是送钱。
“十日造完,我的影卫运回玄冥山庄得花五日,还得在朝晖楼里镇上半月。”谢萧扳着手指头,“大约再过个月余就能用了。”
景昀眸色一沉,现下五月中,再过这些日子,正好是鬼月。
“怎么了?”
“鬼月有何……”
“鬼月阴气重,是开玉眼的好日子。”谢萧道。
景昀筷子道:“你还打算开玉眼?”
“是。”谢萧点头。
……
吃过午饭,弥生将马车行李打点好了。谢萧站在枳花驿的牌匾下对景昀道:“若是早上个十来年,我们都不是这个样子。”
早上十几年又如何,还不是被送到庙里,然后被送去宫里,再被关到玄冥山庄,还不是一样的人生轨迹。
景昀没懂他话里的意思,只觉这莫名而来的伤春悲秋,不太符合谢萧的风格,没放在心上。
一驾马车向北而去,将江南柔和的景致丢在身后。
梅下酒3
京城的胡同里总是飘着酒香,红彤彤的灯笼装点夜晚,娇儿软糯的歌儿悠悠地飘荡,一阵随意的风都能让人醉上三分。
马车进城半日,被查了三道。好在谢萧车上没带任何违禁物品,否则还得被带去询问,耽搁上个三五日不是不可能。
京城五月多的时候尤其热闹,道上满是车马,各路人马云集京中。景昀推开客栈的窗户,楼下一白衣男子牵着一匹马走到门口,头上戴着斗笠,腰间别着一把玄剑。
路的对面是正在买小饼的弥生,那卖家是景昀认识的老李头,在京城里是饼界的一绝,他的小店开遍了大半个大靖,人是甚是古怪,都有多家店子了,却仍爱推个小车出来卖。
此时正扯着喉咙叫卖,还是熟悉的京腔,谢萧正从楼下上来,手里拿着张暗褐色的帖子。
“瞧,皇帝的发的请帖。”谢萧将东西往桌子上一拍。
“群英宴?”景昀蹙眉。
“去吗?”谢萧问。
“又不是请我。”景昀将帖子放回去,“这东西你早就收到了是罢?”
谢萧不自然道:“四月……”
“在白云观的时候。”景昀抬眼看着他,有些恍然。
“是。”谢萧点头,“你若是不想去,我……”
“去啊,为何不去。”景昀垂下眸子。
屋内一时静默。景昀心下发凉,早都计划好了,来问他做什么,自始至终不都是一个筹码,还要有什么意见。
“那……明日,进宫。”谢萧缓缓道。景昀没说话,谢萧还欲说什么,但弥生的到来打断了他。
弥生揣着几袋子小饼走进屋子。“庄主,这个……”
“下去。”谢萧压低了声音。屋内又是一阵沉默,弥生提着小饼的手凝在半空。
景昀撑着头,对弥生有气无力道:“先下去。”
弥生垂头丧气,转身出门,待门关上的那一刹,谢萧快步走到景昀跟前。
“不是骗你,若不我想去,我就不去了。”谢萧扶着窗子。
景昀心里冷笑一声,“不去你如何拿酒?不去不怕皇帝起疑?”
“我三年前就没去,你……”谢萧声音低了下去。
“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不想你去?我很愿意你去见见当今圣上。”景昀“啪”地一声关上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