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日蓝涛终有悔(中部)————韧心/四方颖
韧心/四方颖  发于:2008年12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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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体贴的拢好被褥,把窗户关上,只留小缝通气,离开卧房。

  司澄远在后院里找着了司律,他正在舞剑,『清风』『舞影』使得虎虎生风,不过昂非只使单剑,律儿学双剑是另有原因的。

  「远爹!?」剑阵中刹时突入一人,手持木剑,可那剑身却比钢刃锋利,一招来往,震得司律指口生疼,他连忙歛定心神,全力奋战。

  御爹使剑讲求变化莫测,绵密网罗,无所不在,远爹使剑却重视简浅有力,一击必杀,无坚不摧。换而言之,前者制人于难以预料之中,敌方连剑都看不清,败得莫名其妙,后者制人于难以抵挡之中,明明知道剑从何来,却仍是防御不住,饮恨败北。

  一者柔韧,一者强霸。司律初时纯粹承袭御昂非的剑风,经司澄远数次切磋修理之后,不服输的他开始修习双剑,如今已可做到时而韧、时而霸,左右交换,两相配合,威力无穷。

  司律剑招虽能与之匹敌,唯内力却逊于澄远。据闻远爹内功之法十分独特,可他不论直接询问远爹,还是向御爹旁敲侧击,两人都闭口不谈,尤其御爹更是反应激烈,还当面警告远爹不准教自己。既然御爹反对,事情一定无望,司律只得乖乖扎根累积,十年下来已有小成。

  『锵!』一个剑圈回旋,清风、舞影被卷出双掌,司律败。

  「律儿功夫大有长进,可见没有偷懒。」轻笑,若非有寒极功之助,恐怕还需苦战。

  「律儿会再加油。」别问他得武技大赛冠军骄不骄傲,上头有两个爹爹压着他打,有也耍派头不起,司律心里叹道,不过他以青出于蓝为目标,总有一天会超越爹爹们的。

  「好孩子,远爹要出趟远门,大概要两个月才回得来,御爹你要照看,记得──」他没说完,就听司律插嘴:「律儿清楚的,贴身之事,律儿都会帮御爹打理,每天也会记得帮御爹按摩双腿,远爹放心。」从小看到大,难不倒他。

  「嗯,还有昂非身子有点病兆,刚才一直咳,怕是染风邪,我已经让他先睡下了,若是明天起来还没好转,赶快请大夫,莫要小病拖成大病,远爹不在,你凡事要多机警,我让枭留在府邸暗中保护,你有事对空唤他便行,了解了么?」澄远不是觉得律儿粗心,只是事关昂非,他总是比较罗唆。

  「律儿明白。」点头再点头,司律不像时下被宠坏的富家子弟叛逆不受教,说两句顶一句,他喜爱且珍惜家庭家人的心意,比什么都还强烈。

  隔日,沙相率百馀人出使玄武,浩浩荡荡。

  (81)

  「到此为止,散会吧。」澄远不在,部分官员的表现实在有待提升。

  「臣等遵旨。」

  十日一次的旬议,与会者除沙白二相外,尚包括六部主事及京畿戍卫将军,并由昊悍亲自主持,取代了之前仅以长空、澄远及昊悍为中心的三人会议,目的是更广纳贤言、昭服群臣,而能列席此等会议,自然也是地位崇高的象征。

  「尹卿留步。」皇帝对二相深为信任,时常召见密谈,众人早习以为常,虽有好事之辈嫉妒浑说,但也只是逞口舌之能罢了。

  「陛下有何吩咐?」御议厅内转眼只存两人,长空躬身静待指示,维持视线朝下四十五度之姿,臣仪之礼从未偏废。

  「轻松点,咱不谈公事,随朕走走吧。」昊悍说道,人往御花园去,长空小步跟在后面,相距三步之间。

  「北斗高挂,晓星残月,今晚夜色不错呢。」羊肠小径,迎风信步,看似自在,但个中滋味,不足外人道也。

  「陛下国务繁忙,少有闲暇时刻,臣无能有愧。」每日每夜的折奏像山丘一样淹没了御书房,昊悍之辛苦,绝对是历朝历代罕见,作臣子的不能分担君王之劳,有亏职守。

  「别老说自己无能,朕不爱听,再有一回,朕要罚你。」走着走着两人来着了池畔边千秋亭,石桌上孤伶伶的留着一把不知是哪位嫔妃遗忘的瑶琴,昊悍一时兴起,遂道:「朕素闻爱卿精通操琴之道,可愿为朕奏一曲?」

  「粗劣琴术,承蒙陛下不嫌,自当为君献丑。」说罢,撩袍落座,十指就定,须臾,温雅婉转之韵飘荡肆起,忽高忽低,时缓时急,顿挫分明。其音袅袅,灵和轻妙,宛若云载晴空、水托流萍。

  昊悍倚栏闭目,静心聆听,胸中不郁之气似乎也随泄而出,顿觉膀臂一轻,整个人松懒许多。

  片刻,乍时琴音一转,如万军赴敌,千骑奔腾,金戈铁马之声叫人热气上涌、血脉贲张,雄浑壮气几乎由胸膛里炸裂开来,恨不得立即跳纵大喊、挥剑斩敌仇。

  不禁想起了大漠,无边无际的草原,马壮、蹄宽,驾一声跨下名驹奔驰,挽弓射鹰,何等豪迈,以天为幕,以地为席,夜宿浩瀚穹空之下,左手撕肉,右手酒乾,何等洒脱。曾几何时,在忙碌的帝宫生活消磨之下,他忘了那戈壁风沙、忘了那血性飒爽,心河涸若乾井,犹如行尸走肉,再难波澜……

  潸然泪下。

  铮的一声急响,琴音立止,风也即住。霎时间四下一片寂静,唯见明月当空,树影在地。

  目睹君王之泪,长空无措,泛起的更多是理不清的疼苦,尤其见他向来刚毅的邃眸里浮斥着怅然,还有叫人心酸的空愁。

  陛下尽心尽力谋求帝国百姓福祉,但他并不快乐。

  这个突然其来的认知打的尹长空摇摇欲坠、极受震撼,他理所当然以为昊悍是一国之尊,应扛起天下人生计,百姓富裕贫苦全系于君王的抉择作为,他的存在是不能取代的磐龙之柱,可从未深思过支撑着这个庞大帝国的昊悍,他个人的喜怒哀乐又有谁可以承载……

  「朕失态了。」瞬间而已,即刻收回情绪,他仍是大殿之上那个英明果断的昊悍,他的双目毫不动摇的直视前方,他的声音总是温和而低哑,他的胸襟广阔能容天下,他不迷不惑,沉稳睿智,总是细心周到的关怀臣子……

  「陛下,恕臣逾礼。」掏出锦帕,仰首轻轻替他擦去未尽泪痕,君王神态凌然,高高在上,不见半丝窘困卑赧,黑琉璃般的目珠暗色无艮,只映照出长空专注的面容。

  「尹卿以朝廷法度为由,谏朕不应当堂直唤臣下姓名,可实话说,朕还是叫长空、澄远习惯。」他不禁由衷说道。帝国法制树立,尤其朝臣君王之仪礼更为严密,防后宫干政、防外戚跋扈、防宦官多言、防臣子专权,层层叠叠防范下去,皇帝也不过一人而已。

  「帝国是陛下的帝国,百姓是陛下的百姓,臣是陛下的臣子,大殿之外,臣之名亦属于陛下。」

  法度不过衡量之具,重要的是执法之君能否公正仁德,但谁都不能确定帝国未来之君都能同昊悍这般,不制人而人自服,因此定出章法仍是必要的。

  「朕说说罢了,双亲所赐之名,属子父儿女之间,怎么能送给朕,尹卿如此,岂不成不孝之人,朕罪过可大了。」他对自己说的话总是过份认真,昊悍摆摆手,往御花园更深处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不知错觉与否,间距似乎略微缩短了些。

  「臣原无父无母,无姓无名,前白国旧臣尹姓人家膝下无子,买臣当儿,冠姓氏尹,让臣在百书之中,自指字名,那时臣才几岁,大字不识,随手捡了一本禅书,瞎眼指了一句,因此得名长空。」这事他连昂非都没提过,昂非也一直以为自己真是尹太傅的亲儿,没想到今日会对昊悍坦述。

  名既自取,送人何妨。

  「哦,你指着哪句?」昊悍挑眉,极有兴趣。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食指刚好指在长字和空字中间,就叫长空了。识字之后,回头翻了这本禅书,心里直呼好险,要是偏了一点,那就歹叫尹古长或是尹一朝这种怪名字了。

  「不可以一朝风月,昧僯万古长空;不可以万古长空,不明一朝风月。且道如何是一朝风月?人皆畏炎热,我爱夏日长;薰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此句是禅宗名言,短短八字,写尽宇宙奥秘与玄奇。长空,万古永存,浩瀚而无法穷其边涯,风月,一朝涌动,华丽而无法究其幻化。长空,恒定;风月,易替。静寂和流动,永恒和短暂。只贪短暂流动的美,却忘掉了永恒静寂的美,固然短视;但只看到永恒静寂的孤独,却看不到短暂流动的喜悦,也难以明心见性,

  人都畏热,我却不怕,因为南风袭来,热中自有微凉,炎热和微凉,都是夏日,常人看到炎热,善能则看到微凉,境界自然不同。

  帝王将相、名流贤者、贩夫走卒,再大功业,人寿再长,不过一瞬,于长空下临风看月,于无声处听雷,一朝就是万古,心美,天地就美。

  昊悍长久以来隐藏在心中,不得尽其所好,悠游牧马之心棘,豁然开朗,不禁抚掌赞道:「好你个长空!哈哈哈哈!」

  「臣之鄙名能搏君一笑,也不枉当时胡乱一指了。」长空几近楞迷的看着昊悍多年难得一见的大笑,深峻立体的五官逸扩热情爽朗的男声,完全不同于平日的温和沉静之姿,却叫他胸口揪起莫名悸动。

  三步之遥,不觉已在咫尺。

  君邪?臣邪?

  (82)

  「御爹再睡回儿。」司律不由分说的就把人放上床,几分似小远霸道。

  「我已好多了……」昂非抗议,但语气仍嫌虚弱,欠缺说服力。

  澄远一走当晚,他就发了高烧,咳声连连,病势汹汹,古契连忙请来大夫,证是风邪没错,司律倒底年轻,没有经验,也是第一次见他御爹病成这样,手忙脚乱照料,闹了不少笑话,七八天后,才终于稳定下来。

  「你还轻咳,病体犹须调养,不要同我争,不然等远爹回来,律儿跟他告状。」才知道远爹走时怎会这么放心不下,明明都是风邪,隔壁家的大娘很快就好,症状也没这么沈,御爹却日夜高烧反覆,大量发汗,咳得撕心裂肺,吓得他镇日守在床沿,不敢片刻懈怠。

  「你这孩子……」御昂非还想唠他几句,可几日折腾,身体也真吃不消,一躺上床,人就昏昏欲睡,没几秒功夫,话也说不清了。

  「御爹,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司律轻笑,把御昂非露在外面的手塞回被褥里,确定退烧之后,才出了去。

  在做爹的眼中,孩子永远都是孩子吧。

  小时候爱缠远爹、爱黏御爹,蹦蹦跳跳的一刻也静不下来,如今长成堂堂男儿,撒娇这事是做不出来了,但对爹爹的亲爱崇敬之情,未有稍褪。

  「枭哥,出来一下好么?」他对空低唤,音量不大不小,瞬时,一抹挺拔黑影无声现身,伫于司律之前。

  枭,墨色长袍,墨色短靴,背上一柄墨色长剑,漆黑的夜之人,死凝的眼神如同之前感觉不出分毫情绪。

  「少主。」铁铸般的脸色,像镶着面具一般,再俊的容貌,没了感情,也让人望而生畏。

  「不用叫我少主,怪别扭的,我想练剑,枭哥委屈一点权充对手可好?」司律有礼问道。枭是沙相的直属秘密护卫,只听从远爹指示,因此虽然他知枭藏身四周,可也无从唤他出来。

  难得远爹把枭的指挥权交给自己,司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枭遵命。」略退几步,抽剑,该柄利器连剑身都墨黑,闪着粼粼森冷流光,似它的主人,无欲、无求、无悲、无喜、无嗔、无怒、无心、无情。

  两人三剑霎时在空中缠斗起来,

  枭的厉害之处,不在招式、不在内功,在于其『无』,他没有情绪、没有喜怒、没有恐惧、没有畏懦,剑劈至眉间而色不改,行招极险亦不捏冷汗,猜不透他,摸不透他,臆测不出他下一动向为何,与此种人交手最为耗神,就像跟空气比武一般,必须百分之两百专注,否则必定颓败于瞬间。

  司律一直记得枭,没有表情的大哥哥,带他冲过刀光剑影,保护他不受恶煞凶神的欺凌,领他回家,促他扎马,有时会抽他条子,深夜又暗地帮他敷药,虽然不多话也不笑,可司律就是一直记得他。

  双方都未尽全力,来往拆解,各有份默契点到为止,踏转扭移,搭的天衣无缝,就像两个友人翩然舞剑,庆祝重逢,锵锵音响便是那鼓筝配乐。

  咻个一声,司律旋身刺击,剑如箭、气若虹,『清风』迅雷从枭耳下处穿去,束带迸断,长发四散,枭面不改色,墨剑一抖,如灵蛇摆转,毒牙几乎同时抵上司律心口。

  「啊啊,果然还是枭哥比较厉害。」司律阳光灿笑,心服口服。

  「少主承让。」收剑,神情依旧漠然的让人不知他在想什么。

  「说别叫我少主了,你是远爹的部属,可不是我的。」远爹最讨厌人公私不分,以前有一次他擅闯帝国议事厅,被远爹教训的可惨了,三天三夜罚跪在柴房里,只供水没得吃,出来后整整昏一天动不了。

  对于无意义的争执,枭总是沉默,月部众七人,其中枭派给沙相,鹫派给白相,陛下训命:「至死护卫。」此语等于将人易主,司澄远既是主子,司律自是少主。

  「不说了枭哥,远爹不在,你时常出来陪我练练剑,活动筋骨一番吧。」御爹脚不方便,远爹又忙,练武没有对手,进步有限,他需要有人激励他,在实战中磨练应变能力。

  「是。」

  司律欣喜枭的答应,还以为要多费功夫呢,其实司律并不知道,枭虽被指给了沙相,但澄远从来都没有对他下过任何命令,只给了他一句:「想去哪,要做什么,自己决定。」枭无处可去,还是在暗地里保护,澄远知道也未多言,只在这次让司律随时唤枭,勉强算是第一个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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