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日蓝涛终有悔(中部)————韧心/四方颖
韧心/四方颖  发于:2008年12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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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位当家,我仅代表帝国陛下,对尤家所遭受不公之待遇,表示严肃关切,我会立刻派人清查此事,若确实属实,帝国必将涉案人士重重惩处,并如数赔偿你们所遭受的一切损失。」澄远起身,前倾四十五度致意,一朝宰相竟如此姿态谦卑,在场的玄武人都吓傻了,连忙跟着站起来作揖。

  「误会解开就好,大人不必如此。」尤天梵笑道,他总算知道玄武十年为什么比不上帝国十年,有这样的宰相在上位操办,国家怎不昌盛。

  「这是帝国颁布的『白沙商律典』,规范了在帝国的所有商业行为,赠给尤当家,聊表歉意,在玄武或许不是这样,但在帝国,不是大人说了算,是律法说了算,外国人更应该知道这点。」

  「太感谢了。」从邵阳手中接过那本厚厚的律典,尤天梵颇为惊奇。对老实的商人而言,最讨厌的事就是勾结官府,需从人脉着手,讲情不讲理,他日换人,又要再营造一番关系,否则官府好则冷脸相待,差则处处找碴,为了赚钱,只好贿赂,贿赂了又要赚更多的钱,如同饮鸩止渴,绝无一好作收。

  「哪里。」不过职责所在……他对不起尤家之处,又岂是其一而已……

  (85)

  「属下斗胆一问,您为何为对尤家如此另眼相待?」劭阳忍不住好奇。

  「我有么?」讶异挑眉。

  「有。」语气百分百肯定。

  住进尤府虽在预料之外,但其中算计的利害关系司相必都了然于胸,实力就是实力,怎会因愚人刻意贬低而有所减损,帝国在北方的霸主地位稳如泰山,但玄武朝廷仍然以轻视封闭的态度逃避事实,不积极两国往还,更在关口实施严检,除非能贿赂高层,不然一般商人想往帝国做生意,难如登天。

  帝国使节团的到访是一个契机。

  绝非尤家而已,多数有意前往北国发展的生意人,早从玄武各地悄悄聚集至洛阳,都是想见司澄远。

  如是在官所,哪能这么自由,出入都会被玄武当局监控,反之在商贾宅邸,商人家进出商人再正常不过,从两天前开始,数不尽玄武生意人涌上门,都为同件事。

  一个盛大的招商大会于是召开,由沙相亲临主持,与玄武商人讨论南北贸易问题,气氛热烈、宾主尽欢,看那些乐得笑呵呵的主爷儿,回去之后八成想死脑筋也要把家业重心迁到北方去,八成还想干脆变帝国子民算了。

  比起跟玄武官僚交涉通商事宜,被东敲一笔西敲一笔,虚应委蛇,还不如直接跟基层商贾恳谈,还较能打动他们,达成实质贸易往来的目的!

  话说回来,澄远虽然没有明白的偏袒谁,但他将『白沙商律典』许由尤家书肆印制,又让尤家成为帝国在玄武的商事暂代处,负责作为帝国和玄武商人间的桥梁,等于赋予准官方的地位,种种迹象不得不让劭阳怀疑──沙相对于尤家有某种程度的特殊关注。

  「我并未给尤家不正当利益啊,还是你认为他们的商业规模和主事者不足以承担商代处之职?」澄远自信自己绝没有徇私枉法,不解劭阳怎会这么问。

  「我不是说职务上的,我是说个人上的,大人你不觉得自己面对那两兄弟时,姿态都特别的低么?语气、口气、眼神,都比对其他人还要相对温和。」劭阳更进一步强调自己的观察心得。

  「这也拿来说,太闲了是不,没事的话去过滤来访清单,依照经营的业务分门别类,再把帝国特别需要的行业优先排在前头,去去。」赏他白眼,这个家伙要不是能力好,光爱长舌这点,就早把他踢走了。

  「就说你心里有鬼,居然公报私仇……」劭阳也只敢在心里嗫嚅,才不说出来找死,耸耸肩,悻悻然办公去,私人之事还真是碰不得也,上回不过问了一句御大爷跟他在床第之间的关系,竟然阴险的把自己派到蛮荒区囤垦半年,呜呼哀哉,小人。

  喏大的阁楼只馀澄远一人,他望着舞蝶楼,神态悠渺,不着边际,连尤天梵通报了都没发现。

  「大人?」轻声,怕惊扰他。

  「尤当家,听说你以前的名字并不叫天梵,怎改名了呢?」他有些恍惚的想起往事……

  小远,小远,我告诉你哦,我有一对双胞胎哥哥,一个叫尤天罡,另一个叫尤地堑,天罡哥哥忠厚老实,一个撒谎也不会,让他打诳语,准会红个满脸结巴结巴说不准确,地堑哥哥心机奸诈,肠子九拐十八弯,背后算计人最厉害了,但他俩都是好哥哥,很疼我。小时候我一哭,天罡哥哥嘴拙,只会坐在一旁的拍着背,静静的陪着我,地堑哥哥则会故意高声高调,尽说浑话,直到把我逗笑为止……

  「大人神通广大,这也知道。在下之旧名为天罡,其弟地堑,实不相瞒,我俩还有个小妹,十七年前,因为未婚夫家的姥姥病沈,她前往江南大理寺礼佛祈福,适逢大旱,赤地千里,匪贼横行,不幸……遭了伏袭,再也没回来了……」尤天梵说起往事,掩不住心伤,眼眶红了,十七年犹不能释怀。

  「老人家心急如焚,多次命人到江南去寻,毫无结果,家母遂将我俩兄弟改名为天梵地藏,盼望大梵天诸神、大地藏王菩萨,能保佑舍妹吉人天相、平安归来……」可至今……他摇摇头,几乎不抱希望了。

  娘亲因此积郁而疾,翌年病殁,父亲老泪纵横,痛断肝肠,草草把尤家事业转给了兄弟俩,孤身退居幕后,日日诵经念佛,一为妻,一为女,这事在洛阳早非新闻。

  「您怎么了?」收起感伤的情绪,尤天梵担心的拍碰司澄远肩膀,此举已是僭越,但他就是不自禁的关心看起来摇摇欲坠的男人。不仅是因为沙相对他们多有优待,更是因为他德品极好,才聪智绝,让人无法不尊敬喜欢。

  「没事,不过勾起前尘回忆……尤当家可否听我胡言乱语一番……?」

  「大人愿说,在下愿听就是。」

  「……曾经我有个妻子,她温婉大方、知书达礼、笑若芙蓉,是个好女人,我俩遇难,那时无用的我非旦没有挺身保护她,反倒弃她而逃……最后眼睁睁的看她受贼人污辱……被卖至淫楼……我俩拚死逃了出来,一起生活,她真的很坚强,在我自暴自弃的时候,她鼓励我,为我送食送水……我厌恶自己恨得无可复加,她却愿意接受那样的我,总是轻轻柔柔的倚在我身边……就好像我是全天下最值得她依靠的男人……」

  他话里已有颤音,如崩坏天平,喘息也大了起来,却咬牙继续说道:「……可我再次辜负了她……没有保护好她,让她被疯狂的村民浸入江中,还有我们的孩子……那个无辜的生命,也一同逝去……」

  他是最没用的男人,就算杀尽那些人又怎样!?他其实最想杀的是自己!!!是无用无能的自己!!!他曾经不止千百遍想过,当馥蝶溺水身亡前的心情是如何,她怨么?她恨么?恨他这个无能的丈夫。当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断气的刹那,他懂得怨么?懂得恨么?恨自己这个无能的父亲……

  每当思及此,他心痛若绞,妻儿无法瞑目的痛苦死去,自己却每天在昂非怀里幸福的醒来,他……

  「!?」峥峥男儿谈起亡妻竟然哭了!招商会上威严鼎鼎的他,如今看起来却万般悔恨,脆弱的不堪一击,尤天梵顿觉与他亲近了起来,感同身受,那种感觉就跟他乍闻馥蝶受袭,生死未明的时候,既焦急又悔恨,直直怨恨自己怎么放她女儿家下江南,未随身保护的心情一样……

  两人同伤,为同个女人。

  (86)

  「让人笑话了……」片刻,澄远微敛肃容,只是眼怀里仍隐约哀伤。

  「大人乃性情中人,相信您亡妻一定不怪您。妻以夫为天,她既然愿随你到天涯海角,必有深情,就算仙逝,也不会咒恨良人的。」能以此伟岸男子为夫君,女人也应是幸福的。

  「不介意的话,私下唤我澄远便好,大人来大人去的,好似我无时无刻都在当差。」

  纵然尤天梵不知情,但馥蝶的事,他大概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注定要抱着这份歉咎悔恨直至死去,他真的……真的……动情于那个善解人意的坚毅女子啊……却连一句爱语都不及诉说,她就香消玉殒了……

  澄远撇过身去,背对他人,闭目吐气,静静承受一波波涌上的心殇,拧得苦痛。

  「既然如此,大人也唤在下天梵即可。」自相识以来,一直想交这个朋友,如今总算步步如愿。

  「天梵兄,可否……让我见见令尊?」他涩涩然道。

  「这个……家父近年来神智错乱、忽好忽坏……恐怕……」尤天梵有些为难。

  「请务必让我见见他老人家。」头一低,算是恳求。

  「……好吧……只是他若有所冒犯之处,请多谅解……」拗不过异常坚持的司澄远,只得领他到北边的明镜居,院前一个老人痴楞楞的把玩线球,尤地藏也在那儿。

  「爹,来张口──」端着一碗刺鼻的墨黑液体,亲侍汤药,但老人充耳不闻,张了嘴也不知喃喃在念什么,趁机喂入的药大半都洒了衣裳,他孝顺的拭去老父嘴沿的汤渣,再喂一口,结果仍是相同下场,就这样反覆耐心的喂上一下午,洒了五六碗汤药,入喉的才有半碗。

  「实在不想让你见到此种面貌,家父前两年神智还算清醒,可最近已经不行了,就算诵经念佛,法师也听不懂他念的哪部经,有时甚至连我和地藏都认不清了。」既无奈又辛酸,妹妹、母亲……接下来是父亲么?尤家家大业大,他却宁愿用万贯财富换一个当初,当初就不该让她下江南……

  澄远怔然,他的罪恶,他的错啊……怎要报应在这老人身上……

  下唇咬得沁红出血,拳头在袖里握了又放,松了又握,他佯装若无其事的坐下,无视尤地藏讶异的眼神,灵巧的将错综复杂缠在老人手上的丝线理清,解了开来。

  老人以为他要抢走丝线,剧烈挣扎,却听澄远说道:「老太爷,徒手是织不出好东西的,尤其丝线太细了,初学者应该从棒针编织毛线开始。」说罢,便让站在一旁的丫鬟备来工具。

  「我来示范,您瞧仔细了。」满意的看老人的注意力全给吸引过来,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首先是起针式,挂线于左……」澄远持着两根细棒,架势十足,一边口说,一边手上就变出花样。「接着这是平针……低针……下针……高针……上针……滑针……浮针……」

  「……慢、慢一点,刚刚的再、再一次……」老人家竟然开口了,而且说的话是可以听的懂的!两兄弟面面相觑,又惊又喜。

  「好,我再做一遍。」澄远灵活的转着针棒穿梭在毛线之间,并交织使用不同针法,不时在复杂处停下来详细解说,不一回儿,一条简短的浅咖啡色披巾就告完成。

  「喏,还不赖!老太爷,借花献佛,这就当晚辈送您的见面礼吧。」他笑道,起身将披巾围在老人家身上,在领口翻了个松结,态度之自然,就好像帝国沙相是他儿子一般。

  老人家楞楞的看着颈间的披巾,又楞楞的看着眼前的陌生人,突然大喊:「贤婿!」此语真把天梵地藏两兄弟吓傻了,忙说道:「爹,你看清楚点,别乱嚷!」

  「贤婿!贤婿!」老人不理,迳自乐呵呵的拉着澄远叫喊,只差没手舞足蹈,白眉弯成新月,沧桑的岁月老脸上也露出孩童般天真欣喜的笑容。

  「无妨,老太爷开心就好。」

  「可这……太委屈了你……」尤家何德何能,老父胡乱一喊,就多个了宰相女婿!?

  「女婿,来拜见岳父!」老人家霎时脸色一变,正坐椅上,背挺笔直,威严无比。旁人还以为自己眼花,似见未疯之前的尤老太爷,只是那话的内容几乎让人要昏了脑袋。

  拜、拜见!?

  不用这么认真吧──!?

  两兄弟还没在内心的呐喊中回过神来,只见堂堂帝国沙相大人司澄远朝着疯癫老父双膝跪下,认真说道:「岳父在上,请受小婿三拜。」语毕,真叩了三个响头,咚咚咚三声,货真价实。

  实话说,他俩已经一片空白,这是演哪出呢……不会下一次到帝国去,马上被抓起来凌迟处死吧……

  「呵呵呵呵。」完全不理解儿子心底有多七上八下,他亲热的扶起司澄远,又转而笑得和善乐天。

  「老太爷,您歹喝药,不然我就不教你新针法了。」老人眼瞳时而清亮、时而呆滞,心病虽要心药医,但他的身体显然也有不少陈年痼疾。

  「好好好,喝药喝药──」用力点头,左右张望药在哪里,想赶快喝下去,女婿好教他,可张望了半天偏偏看不见药就在眼前。

  三人交换个眼色,地藏开口道:「爹,我喂您喝药。」老人家这回没像以前洒个整地整身,很快的就饮尽了药水,兴致勃勃的央澄远继续。

  两人研究了半时辰,澄远看他频频不自觉捶着后腰,才强制中断了翁婿编织乐,哄骗胁诱让老人家去休息。

  「澄远,真不知怎该谢你才好……」明明是家务事,却拖别人下水。

  「别这么说,我挺喜欢老人家的。」嘴唇一抿,浅浅微笑。

  「想问一下,你怎么会教老父编织?说来惭愧,我们一直以为老父玩弄球线是无意之举。」经一番事,尤天梵对他欣赏甚盛,不禁有种错觉,若馥蝶真是嫁给这种男人就好了。

  「这是老人家思念妻女的一种方式,若没猜错,令堂与令妹都擅女红吧,这府邸有不少织功活儿都是母女俩亲自做的,可很久没有添新,所以老太爷才想自个儿来。」一个老男人一辈子没碰过女红,粗略印象只知要有针有线,婢女不懂,怕老人家扎伤自己,不给拿针,他只好徒手想编出花样,自是一团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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