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仇
次日仍然是雪镜的班,凤凰带着他出去了。仍旧坐软轿来到尚智居,批改各地送上来的奏报。改到一半要了杯茶,抬头一瞥,诧道:“青心呢?”
雪镜自然不知道,听凤凰一问,便道:“今天大概不是青心姐姐的班罢。”
凤凰轻皱眉,道:“只有昨天才不是,今天该来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雪镜便下到门外,开门问了一声,又回来低头道:“王上,外面的宫人说她代了青心姐姐的班。”
凤凰目光微闪,点了下头也不再问,继续批改奏报。大约过了一柱香时分,门外突然有人急急通报,一个白纱宫人推门而入,看了看旁边没有多余的人,有些慌张的道:“王上,出事了,青心姑娘和朔统领……这个……”
凤凰一扬眉,掷了手中的笔,道:“何事值得这般紧张,你只管说。”
那白纱人吞吞吐吐的道:“启禀王上,青心姑娘昨天晚上进了朔统领房间,就再也没出来过……我们也不敢多招呼,就等着了,今天早上一看,他们……”
凤凰淡淡道:“他们怎么?”
白纱人猛的跪下,只道:“奴婢代青心姑娘恳求,王上就成全了他们两人罢!”
凤凰脸色微变,半晌道:“带我去看看!”
也没乘轿子,一行人轻悄的过来,为的也是不惊动更多人。凤凰方一踏进内室,便见朔饮羽一脸铁青,负手立在一边。旁边凳子上坐着青心,哭的一双眼睛肿的像个桃子。
半晌谁也没说话,凤凰最终道:“既然已成事实,你们便择日成婚罢!过几日我会颁令下来。”话音一落,便往外走,突然袖子给朔饮羽一把拉住:“萧韶,我不是…你前些天……”
凤凰手下一甩,语声中冷意显然:“什么前些天?如今什么天也没了,朔统领,你失礼了!”
朔饮羽手一抖,凤凰已然长裾出门而去。
这几天都不是楼何似的班,他又早被通知近来不用去朔饮羽那学习,那边乱成一团,已经忙疯了。于是悠哉悠哉在房内看书,一边看书一边喀吧喀吧啃和门外侍卫套近乎得来的点心。两条小腿荡啊荡,好不惬意。
吱呀一声,碧翡推门进来,道:“何似你听说了没?王上下令让朔统领和青心姑娘择日成婚呢,这可真的太奇怪了,前几天我还听雪镜说,王上和朔统领走的特别近,怎么今天突然大变样了?”
楼何似微微一笑,丢了个酥饼给他,道:“他们的事我们怎么知道呢?难道我们还能管上不成?朔统领和青心姑娘也很配啊。”
碧翡点点头,道:“也是,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说完埋头啃饼,一时屋中喀吧喀吧之声不绝,楼何似翻了一页书,突然眉头一动。
缓缓抬起头,笑道:“碧翡,这饼有些干,我想喝茶了,记得咱们的茶叶昨天已经用完了,你去执事那领一瓶来可好?”
碧翡闻言抬起头,笑道:“你叫我去?那这饼回来我可得多吃两块。”
楼何似笑催道:“再给你一半也行,还不快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屋内重新恢复静寂。楼何似一撩乌发,垂目看书,不过半盏茶时分,外大门似乎有人说话,然后轻轻打开,有人急进院子来,一路脚步开门,突然书房门被哐的猛打开。
朔饮羽站在门口,看着他。
他的脸色已经不能用怒火来形容,而是极其深沉的痛恨与狠利,如同毒刺般射过来。楼何似早知有这一天,即使青心单纯不知道被人算计,朔饮羽只要听她说了前因后果,再细细一想,没有不明白的。
终有一天查到他这个不算主谋的主谋。
转过身缓缓站起来,笑道:“朔统领请关门,闹出去了,颇为不好。”
朔饮羽袖子一动,身后房门猛的关上。他半晌从唇里挤出一句话,道:“你为何要如此!”
楼何似轻轻捻磨书页,微笑道:“情之一物,最是磨人。”
朔饮羽不语,楼何似继道:“统领专情于王上,何似当然也可以。”
朔饮羽脸色大变,道:“你——”楼何似冷冷道:“原本我不想动作,岂知王上近来意志颇有动摇,无奈出此下策,不过统领,那青心姑娘,可也不错。”
听到最后一句,朔饮羽双瞳里迸出火气来,再也忍不得,衣袂暴扬中数道白色利光猛的射了过去!楼何似背在身后的右手一挥至前,带出一溜阴气,蓦的在空中膨成半圆屏障。白光射在屏障上,纷纷断裂消失。惟有中间一支最快最利的吐阴气而过,却给楼何似食中两指一并,略略夹住,化做一团白气消失。
朔饮羽见眼前黑衣孩子神情从容,说话却针刺人心,一时狂怒出手。灵气脱出后方才后悔,他从不杀孩子,要等报仇也等眼前人长大以后,才折磨他一个尽兴。岂料这孩子举手之间将攻势消散,用的却不是灵气,而是鸦族特有的阴气,这等功力,哪是他那日试探的火候!
心中正惊,却见楼何似挥去阴气,手一抖,一道白纸黑字落了下来,淡淡沙哑童音道:“朔统领,目前我们既为同僚,你这一出手,给王上知道可大不好。”
只见那纸上正是凤凰的笔迹,印着朱红:御前随侍楼何似,念其聪慧灵动,长才大略,特赐名号怀远,身份掠影,以助暗中垂拱。
朔饮羽一时气堵胸口,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楼何似聪明,楼何似厉害,他今天全部领教了一遍,如今鸟族正需要这等人才,凤凰自然十分中意,所以才暗中封此名号。如果自己闹上王座,将事情全部说开,不但使得宫中分崩离析,而且面皮尽撕,以后再要相处却是不能。大敌在外,这岂不是自找死路!为了凤凰为了鸟族,他都必须把这口气给吞下去。
为了凤凰。
朔饮羽一时想到那绝色尊贵人儿,前天才言笑晏晏,昨日便伤心而去。只觉自己欠了他一世,心中其乱如麻,又伤又爱,嘴一张便要呕出血来。楼何似见情不妙,蓦的移向前去,在他胸口一点,顺便注入一股灵气,将血气化了下去。
负袖而立,淡淡道:“统领何必激动,目前天下激荡,还是关心些别的罢。”
下山
氤氲缭绕,香气盘桓。
楼何似服侍凤凰除了衣裳,送人上了床,便要退到一边。凤凰一推软枕,塞到身下靠着,一时没躺下,看着楼何似道:“今天他可来找过你了?”
楼何似应了一声,淡淡道:“何似已经遮掩过去,日后王上自己妥善处理便是。”
凤凰不是要朔饮羽死心,正是要他不死心又得不到。把青心嫁给他,青心又是凤凰身边的人,怎么也能把他安稳的留下来并且全心出力。
正出神,突然听到凤凰轻呼了一声,道:“何似,今天倒也有件事对你说。”
楼何似心中突然一抽,道:“王上请讲。”
凤凰沉吟一阵,道:“昨日传来战报,狼族突袭鸦族,楼倾城与楼快羽流落江湖,不知所终。”
楼何似猛的抬起头来,面色已变。凤凰纤手一按,道:“我可以向你保证,楼写眉与楼末叶均安全在族,一盏茶时分不许说话,想清楚再开口。”
楼何似深吸一口气,半晌落下来,道:“该说话的不是何似,是王上。”
凤凰微笑道:“你想不通?”
楼何似淡淡道:“也没有什么想不通的,何似出去一趟居然没有意外,想必狼族把目标放在鸦族本家上,只要击破鸦族,还怕没有宝物?而王上虽然料到此事,却不动声色,定是想等狼族出击大半后从后面截杀,不但可以联合鸦族包围清剿,更可以稍解其他鸟族对鸦族的厌恶。一是何似在王上身边当班,又备受宠爱,少不得有闲言碎语,王上如此一来,便无人说宠臣误国。二是树大招风,如果王上再护着鸦族,其他族类一定会嫉恨更甚,这一大杀,反而便于其他族类转向同情鸦族,也算从根本上答应了何似的要求,并没有违背约定!”
凤凰眼神微闪,摇头叹道:“楼何似,我该用什么话来赞扬你呢,该想的你也都想到了,只是还有一点,那鸿雁之事,你必定还未清楚。”他微一顿,道:“你说现在是什么时节?”
梧桐树上是没有时节之分的,楼何似算了算进宫的时日,道:“时为秋季。”
凤凰笑道:“秋季时分,鸿雁都不留着了,你竟不知道么?到时他们飞越鸦族头顶,恰逢狼族攻击,即使不喜鸦族,哪有不帮忙的。”
……………………
沉默………………
楼何似轻吐口气,单膝跪了下,道:“启禀王上,何似有一事相求。”
凤凰淡淡道:“你说。”
楼何似一字一字的道:“何似恳求王上让何似出宫,寻找倾城!”
凤凰似早已料到,道:“你真要出去?可想好了,你再聪明厉害,也不过四五岁的孩子。鸦族将你托付给我,万一狼族将你也抓了去,大不妙了。”
楼何似道:“如今狼族既然盯准鸦族本家,何似呆在宫里也没有作用。再有狼族吃了个大亏,兽族近来不会轻易动作,有王上运筹帷幄已经足够。何似又与朔统领闹翻,也正好出宫冷却一下,顺便履行职责,替王上查看四处情况。至于其他地方,何似自有主意,只求王上成全。”
室内静了半晌,他只听凤凰轻轻道:“如果我不答应,你也会偷跑罢。我会吩咐给你暗中准备盘缠,过两天便择日去罢。”
楼何似应了一声,抬起头来,见床上的鸟王安静的靠着,烛光映在瞳孔里如水波,竟是清澈透明,一望到底。
次日离了梧桐树,一路悄悄从苍梧山上下来。他身有凤凰朱印,各个关卡纷纷放行。一直出了山脚,才捏了法诀,二话没说就不见了。
一路行程皆用法术,到了夜晚便留在城市或镇子里客栈过夜,不要几天,便来到了鸦族山脚下的小镇里,他心知如果回了鸦族,别人不说,单是写眉就一定不许他外出寻找倾城与快羽,不但不许,说不定还会因为族中不安全的原因将他再“护送”回宫,于是便不上山了,只是在山脚附近观察。山上发生了如此的大乱斗,总会有一些知情者或者受伤躲藏的狼族人,待他知道个究竟后,便可以按图索骥。
山中一路寻来,只觉得满目疮痍,四处都可见厮杀过的痕迹。四面看完只见血迹不见尸骨,想必是鸦族事后安葬了。心里想到写眉与末叶,也惦念着,决定待找回那两孩子,便送回鸦族,自己也顺便再享受下被人叫宝宝的滋味。
寻到北面一条隐秘小岔路上,突然瞥见右手树枝上挂着半块袖子,黑色明显是鸦族的,袖子很小,看的出是个孩子。楼何似一翻里面,抖了抖,簌簌落下些白色粉末来。他凑到鼻前一嗅,微微的变了色。
是糖糕的味道,楼倾城爱吃零嘴,常常把小点心藏在袖子里,他是知道的。
不由得心上吊了一线,暗骂狼族,匆匆由小路寻下去。这路他也认得,原来捉迷藏顽皮的地方,更肯定了十分,一直又追到镇子里,在外面断了线索。
略略一想,便到附近的民房店铺去,一家一家的问,道自己丢了两位弟弟,将相貌身形一描述,只问有没有见到。一连问了十几家,皆说不见,而且眼神均有古怪。楼何似知道他们走失,鸦族与狼族一定都在寻找,说不定已经问过许多遍了,也难怪这些人古怪,还不知自己这类在他们眼里是什么,精怪还是普通人。
继续往下问,正要从一个绸缎摊子边走开,眼前突然一闪,出现了一袭衣裳。
浅绿绣丹凤花里衫,细腻黑色丝绸外袍。即使他很矮,也能看出那外衫是搭在腰后,慵懒的半穿半不穿。
似乎……有点似曾相识。
抬起头来,眼前那人,正是那日对他说“秋波皎兮,佼人僚兮”的男子。
“多日不见,小公子近日可好?”
眼前男子含笑伸出手来,半含意味的问了一句。楼何似虽然想到他上次的邀请,却有一半是玩笑,此刻也没有心情来什么浪漫烛光晚餐之类,只道:“阁下请了,在下现在有事待办,下次见到,必将奉陪。”
正要迈脚走开,却听这人微笑道:“小公子可是在寻人?听那相貌身段,我倒好似见过。”
这一句话把楼何似伸出一半的脚硬生生拉了回来。那人又笑道:“在下事已办完,如今正有空闲,既然先有约定,小公子又好像有所需要,在下便奉陪了。”
追寻
楼何似瞟了他一眼,心念转动,便道:“在下楼何似,敢问尊姓大名?”那男子知道他已经答应,遂微笑道:“不才潇湘依旧。”
楼何似轻咳一声,道:“潇湘公子,先说明一件事,我比较忙,可能无暇顾及到你的风花雪月。”潇湘依旧笑道:“我是那么不知事的人么,你有事,我跟着就好。”
这人到底打个什么主意?
他暂且不顾这里,抬头问道:“那么潇湘公子,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么?”
潇湘依旧背转身去,轻挑下颔指示远处有些眼熟的楼阁,道:“那日我倒是在里面,闻得些骚乱顺便看了两眼,是你描述的两个孩子误打误撞躲进楼来,给总管抓住,然后……”
那楼不就是上次的小倌楼么,楼何似眉头竖了一半,道:“然后什么?”
潇湘依旧轻轻一笑,道:“你大可放心那一方面,我见那总管神情凝重,两个时辰后便将他们送走了,所以如今不在楼里,也绝不可能在附近。
楼何似眉头却更紧,如果是那方面倒还好了,现在这情形,恐怕是人族也插进一脚,乘乱把倾城劫往京城。那楼里的打手非同一般,他早就领教过了。想到这里,继问道:“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
潇湘依旧垂目看着他,笑容暧昧:“正北方…所幸我那日多看了几眼,否则今天岂不是无法取悦于何似?”
楼何似微微一挑眼眉,道:“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就是最大的取悦我了,如果以后你想更大的取悦我,就耐心的等个十年八年罢。”
话音一落,已经闪去了买马车之处。听得那人在身后大笑,直至笑罢,过来轻拍他的肩膀,道:“为何要买这个?他们一行去京城必然不太平,中间术法齐出,不如自行施法来的快捷。”
这人果然不普通,估计不是人族,只是不知本体是什么。
楼何似皱眉道:“用术法跑路最伤气力,而且过于快捷,无法仔细观察一路情况,我又不比你,才四五岁呢,到时万一损害过大,自己都要别人来救,如何是好?”
潇湘依旧看着他,眼神多了两分奇异,道:“如果你信的过我,我倒是有方法。”
楼何似回转身来,道:“什么方法?”
小手突然给牵住,眼前一闪,便到了无人郊外。眼前的男子唇边含笑,修长的右手两指轻轻一搓,竟凭空化出一只纸剪的蝴蝶来。只见他往上面轻吹口气,纸蝶突然一闪,变成了一只活生生的蝴蝶。从他手中翩翩飞出,在身边盘旋,越旋越大。最后在地上一落,闪着彩色鳞粉的双翅伸展到两米长,微微一扇一扇。
楼何似怔了一会,只道:“为何你不弄两只?”
潇湘依旧笑道:“方便。”
这个“方便”概括的意思可真广。
既然认准了是坐马车走的,就沿着官道去追了,虽然不排除中间会出岔子。
一下午飞过来,蝴蝶的位置也高,足以俯视官道以外一大片的情形。他们一开始就注意了车辙的路线,虽然很多很乱,但绝没有一条是跑到道路外去的,如果中途有这样的车辙,多半就是那出了问题。
楼何似俯头细细查看,突然轻噫一声,道:“停一下。”
道路左首外面的树林里,树木倒了一大片,草木凌乱,还有些别的碎衣烂布颜色混在其中。蝴蝶略一停,翩翩飞了过去,稳稳停在林子里。楼何似跳下来,四周环视一遍,道:“这里有过打斗。”
有血迹,但是没有尸体。楼何似跑到旁边的道路上仔细看了一阵,见那车辙开始一路过来,到了附近却突然扭曲乱碾,然后方继续向前。揣摩一阵,估计是抢夺的人太多,所以送到一半遭到敌手,但由车辙继续向前而没有回头,表示抢夺已经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