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吧,你的声音,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他也笑笑,缩回了自己的手。后面的声音逐渐低下去,消散在风中。
从前我们都不会料到,那时对着我谈论故人的他,会在今日对着他所不知道的我谈论我。又或者,从前的那个故人,是故时之人,而我,已经是故去之人。
"在下还有事,现行一步。"我甩去脑中莫名淡出的伤感,对着远处等候我的人点头,迈步离开了毓王。他对着看不见的黑暗颔首,脸上的笑容如旧。
再看他一眼,我快步向大殿走去。朝见的仪式没有因这个小小的插曲而发生任何变化,我的计划也一样,无形的棋盘中又落下一颗子,冥冥之中无法掌控的命运,再度相见的我们,仍然按照我所预期的一样,在各自的轨迹上前进,没有变化。
晚上,是早已安排好的晚宴,欢迎休国使节们的一道固有程序。在专门为使节们准备的偏殿里休息了一下午的我,此时已经恢复了大半的精神,安静的坐在窗前,看着高高的宫墙上微红的天空。
"晚上,你要去么?"独孤戎麒坐在桌子上荡着两条腿,声音里带着几分郁闷。
"当然要去。"我收回有些恍惚的视线,转过头来看他。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自从早晨见过唐衍后,他身上的敌意就没有消散下去,这一点倒是和麟儿挺像,小孩子气十足。
"你还去干嘛?朕看你根本应付不了他!"他积攒着的怒气陡然爆发,丝毫不管在宫中大喊大叫会引来别人。
"我要看看他的决心,顺便说一句,如果没有我,今晚应付不了他的人可不是我,而是你。"我关紧窗户,看向他,不紧不慢的驳了回去。早上那件事纯属偶然,再说,我也没做什么让人怀疑的事,只要我不承认,唐衍也无法确认我就是叶辛。
"胡说!"独孤戎麒被我后面的话气到,恶狠狠的瞪我。他跳下桌子,看那架势似乎要准备冲过来跟我拼命。"朕看他没什么能耐,早上见了你还不是被吓到?"
"他那种反应算是好的。"想起早上他看独孤戎祺的眼神,我的心里突然一阵憋闷。"这次我们来的目的他不可能没有察觉,这两年你的动作也算大的,几次暗地里的交手还不明白么?"我毫不留情的揪出陈年往事,让眼前的人气得说不出话。
自从独孤戎麒除掉了威胁他王位的最大障碍独孤重羽后,就把目光对准了晟国。只是无论有意挑衅或是无意扰边,三番两次的交手并没有占到太大便宜。如果不是我手中这支力量的支持,就算再过三年我也不敢贸然实行这个计划。所以适当的煞煞他的威风,有助于让他清醒理智的面对对手。
唐衍从来就不是一个可以轻视的人,这句话,毓王说过,先皇说过,很多人都说过。我不容许我的计划因为独孤戎麒的轻敌而发生差错,甚至是我,也在不断提醒自己,在最后挑明一切之前,决不允许失去理智。
"他要是像你说的这么厉害,这次就更不可能离开。"半晌,独孤戎麒终于反应过来,嘴上虽然依然没有留情的反驳,语气已是缓和了许多。
"所以我才要试探他,面对,会让他知道自己失去了多少,疼痛,会让他明白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没错,疼痛让软弱者崩溃,但强者会在这里不断成长,我相信他,也是亲眼见到了这三年来他的成长。他并没有忘记我临死前说过的话,一切都在有意识的准备,也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最终下定了决心,给我们彼此这最后的机会。
"你有信心就好......"独孤戎祺沉默了一下说道,站在那里片刻,抓抓脑袋,终于出了房间,临走前挥挥手,"我先去准备了。"
我笑,笑得自己都有些莫名。现在的孩子们难不成都早熟,刚才那句话的语气,在我听来,竟有几分纵容的味道,让我一瞬间想起十七岁的唐铎沉静的笑脸,比起一贯的嚣张,偶尔的温柔更让我猝不及防。
□□□自□由□自□在□□□
夜幕低垂,夜风里夹杂了些许寒意。我跟在独孤戎麒身后步入大殿,坐在唐衍的下首。
方抬起头我就是一愣,对面那席竟是坐了毓王,旁边伺候的仆僮有些面熟,仿佛是三年前在他府中见到的那个。
也许是早上的事情太过于引人注目,此刻我一落座,各种目光都对齐了我,尤其以唐衍为主,毫不掩饰,挑衅似的把目光投在我和独孤戎麒之间。我在席下扯了扯独孤戎麒的衣袖,让他按捺住,同时微笑着对唐衍举杯示意,果然,那目光立刻离开。
酒过半巡,席间众人都放开了起初的矜持,谈笑声溢满了席宴。我和独孤戎麒面前虽然倒满了酒,却一点也没有动过,今晚,一定不止这么简单,还是保持清醒为好。
突然轻咳一声,我望向首席,心中一动。正戏,果然要开始了。
"久闻独孤国主年少聪慧,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唐衍开口,脸上是淡然的笑意,虽然酒喝了不少,眼中却仍是一片清明。他对着独孤戎麒说话,眼睛却撇向我,再开口时,话风一转。
"不过身边这位看起来更加与众不同,今日欢宴,不知独孤国主可有准备什么节目?"
"那是自然。"独孤戎麒坦然相对,话毕轻轻击掌三声,早已准备好的人立刻上殿,在殿正中的地方摆好了琴。"既然皇上您这么期待君卿家的表演,当然不能让您失望。"说罢,用眼神向我示意,脸上满是看好戏的表情。
"献丑了。"我离席坐在琴前,不用抬头也知唐衍的惊讶。清冽的琴音从指尖流泻,三年,如此的准备亦是我计划中的一步,好让他看清楚我和叶辛的不同。余光扫向毓王那一席,他持杯的手指轻轻颤抖,而唐衍的反应就更加明显,丝毫没有欣赏乐曲的意思,那紧握酒杯的手,如同早上一般,指节青白。
一曲奏毕,我回到位子上,手指冰凉。唐衍已经笑不出来,黑眸中一片黯淡,如同失去生气的死水。稳住自己的手,他举杯向我道,"果然不同凡响,君大人好琴技。"说罢,抬了抬手,示意我饮尽杯中酒。
"青鸿他不胜酒力,不如由我代劳。"独孤戎麒端起酒杯,正要饮尽,我猛得按住他的手,换了笑颜,举杯一口灌了下去,然后拭拭唇边。
"承蒙皇上抬爱,君某怎敢不从。"说罢,又自斟一杯,微笑着看向唐衍。唐衍手中的酒晃洒了些,又重新倒满,仰头喝尽,席间众人皆沉默不语,一时有些尴尬。
"朕有些不适,诸位爱卿继续吧。"静了半刻,唐衍忽然起身,逃也似的被身边宦侍搀了下去。他刚走,独孤戎麒立刻变了脸色,拉了我就往相反方向而去。
刚到偏殿,我控制不住胃里火烧火燎的感觉,一阵恶心涌上,干呕起来。独孤戎麒拍着我的后背,见四面无人,只得自己费力把我搀回屋中。
"没见过你这样逞强的!"独孤戎麒一进屋就关紧了门窗,对着好不容易缓过来的我开始埋怨。"你的身体都到这个地步了,还喝什么酒,万一出问题让我怎么跟麟儿交代!"
"一杯酒而已。"我笑笑,给自己倒了杯水。唐衍今晚的举动摆明了是在试探我,除了接招,我没有更好的应对办法。事先准备的已经全部用上,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很快唐衍就会来找我,那个机会,值得我赌上一切。
"真不明白你是要让他下决心,还是要他死心。"独孤戎麒对我刚才的举动非常不满,少有的严肃表情在看见我趴倒在桌子上时土崩瓦解。"喂,要睡去床上睡......"
"那你陪我......"我开玩笑道,果然看见了一张熟透了的小脸。
"让我家麟儿知道还不杀了我。"他嚷嚷着,正要离开被我一把拉住。
"就一晚......"我枕着自己的手臂摇晃他,头脑因为刚才那杯酒愈发的有些晕。
"......好吧。"独孤戎麒咬牙道,把我搬到床上,自己和衣躺在我身边。我翻了个身摸摸他的小脑袋,把一声叹息咽进肚中。
小家伙,一个人的话,我会觉得宫里的夜晚太过寂寞,甚至悲伤,一个人的话,我怕自己会提前崩溃,无法继续后面的计划。这里承载了三个人的童年,尽管这一切我都没有参与过,却依然能从这副身体里感受到那份情感,深刻到连灵魂都想要叹息,刻骨的无奈。
痴心
很难说清楚沉睡的感觉,大概是黑色的天鹅绒华丽的在眼前展开,不带一丝瑕疵的纯净黑色,睡梦里沉静的水波,偶尔从指尖滑过一丝涟漪,来不及触碰就已消散在边际。但是真正醒来的时候,却忘记的十分彻底,一场华丽的大梦,从未展开,又仿佛结束多年。
我不愿意睁开眼皮,只是懒散的揉捏着头侧,前夜的酒宴本就不敢大意,加上那一杯酒,酒精里燃烧的蓝色火苗,真正耗尽了最后一丝精力。虽然一夜的睡眠已经让我恢复了大半体力,但是最为难以忍受的正是这如同抽丝般的头痛,磨耗着我的忍耐力。
换个姿势,我的四肢都有些僵硬了,手臂自由伸展开来,柔软的床上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一个人?我皱眉,慢慢挑开有些沉重的眼皮。
如果我没有记错,昨晚这里还睡了个人。看看窗外也不过刚刚天明,这会不见了人,会去哪里......
头痛让我没有耐心去思考多余的问题,翻个身又欲睡去,意识朦胧之际,我却听见门外传来了一阵交谈的声音。
霍得坐起,我随意抓了抓头发,披衣起身。门并没有关住,丝丝的寒意从这里渗了进来,还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推开门,如我所想,门口站着的正是一头橘红色头发的独孤戎麒。
"怎么了?"清晨赤裸裸的寒意让我忍不住有些发抖,若不是感受到一股极为明显的敌意,我还是比较倾向于躺在温暖的床上直到太阳出来。
感觉衣角被人扯了扯,我顺着独孤戎麒的眼神看过去,没想到中庭还站了个人,看见他的那一刻,我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头痛又加重了几分。
我怎么可能会想到,一身便衣的唐衍居然大清早的跑来这里吹风。
唐衍感觉自己心脏又一次停摆,那个人毫无预兆的突然从门口出来,一头银白色的发丝灼痛了自己的眼睛,朦胧的睡颜像极了陪伴在自己身边时的他,那张看过无数次的容貌,突然出现在别人脸上,无论多少次还是无法习惯。白色的外衫随意的披在身上,肩头竟然瘦的只剩下一条让人心酸的线条,他整个人走出来的一瞬间,虽然带着蒙蒙的睡意,但是柔和的感觉让自己再一次难以控制的去想,他们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
只是他却没有注意到自己,这种被人忽视的感觉让他体内的怒气迅速燃烧起来。曾经最喜欢他的眼睛,晶亮的眸子里似乎孕育了无数可能性,不过最让唐衍开心的还是可以随时从那双眸子里找到自己的影子。现在甚至不愿去想,那双印有自己的眸子的主人究竟身在何方。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唐衍深吸几口气压下了那股冲动。从看见他出来的一瞬间就意识到的问题,仿佛一只野兽在体内左冲右撞,无处发泄的怒气,连拳头都不自觉的紧握在身侧,多年来引以为豪的自制力此时摔碎在眼前,如果不是立刻意识到自己丝毫没有那个立场去这样做,他肯定自己会上前一步狠狠抓住那个人的衣领,然后猛烈的摇晃他,大声的质问:你们,怎么会睡在,同一间屋子里?
自己都无法否认的明显的嫉妒,此时不断掏挠着胸口,似乎要挖一个洞出来透气。
"皇上?"我脱口而出的惊讶让唐衍眼中几乎酝酿成型的情感又收了回去。起初我有些诧异,不过混沌的脑子终于正确分析出其中的成分后,看着独孤戎麒眼里明显的嘲讽,我的心情突然有了很大的改善。
恩,突然不想解释了,这样的误会未必不是好事情,想想自己真是恶趣味,看到唐衍的嫉妒居然让我的心情有了很久都不曾有过的雀跃。
"朕来......"难得见到唐衍说话也有不成字句的时候,我好笑的看着他局促的样子,轻轻碰了下独孤戎麒,示意他尽快回避。
"呵......"独孤戎麒瞪了我一眼,打了个"响亮"的哈欠。"既然无事,朕就先回去睡了。"说罢,转身进屋,背对着唐衍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居然还不忘做了个鬼脸。
"无事么?那臣也告退了。"我话是这么说,却还没有拔脚走人的意思。唐衍听我一说果然动了动,缓步上前,慢慢在我面前摊开掌心。
"听说你不能喝酒,这是宫里的解酒药。"唐衍的掌心里是一只青色的瓷瓶,我听见"解酒药"三个字眼皮跳了跳,却也没有多言,伸手接过,暖暖的瓶壁上带着他的温度,从掌心沁入体内。
"宫里果真准备万全,看来皇上经常......"我从瓶中倒出一颗黑色的药丸,直接扔进嘴里咽下去,唐衍没想到我居然毫不怀疑,正要说话,却被我的话一堵,脸色变了变。
"朕没有......"他打断我后面的话,看向我的眼神有了些许变化,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目光像是透过了我,又好像原先看的就是我。
"一旦喝醉,眼前全是他的影子,连逃避的机会都没有......"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喑哑,最后几个字符沉了下去,在沼泽般的沉寂中失去最后的影子。
我握住手中的瓶子,没有说话,气氛安静的近乎诡异。许久,他才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得抬头。
"你今日可有事?"
"......没事。"我猜他就不会只是为了送一瓶药而特地跑来,一日一夜的时间,足以消化所有的震惊,而我们见面时留下的种种疑问,现在也差不多是时候浮出来了。
"和朕一同去个地方可好?"他肩膀微微一动,竟像是松了口气,我忍不住在心里偷笑,为他莫名的孩子气。
"现在么?这样么?"我抖抖肩,衣服顺着手臂滑下去一半,唐衍的脸霎时红了半边天,说话也有些不利落。
"不、不是......你收拾好了再来也......朕、朕等你。"好不容易说完那几个字,唐衍匆匆转身离开,看那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架势。
我进屋,独孤戎麒就倚在门后,看见我一脸诡异的笑容,打了个手势,
"扳回一城!"
稍稍吃了点东西,我就派人去通知唐衍。没想到他早已等在西华门外,还是刚刚一身的便衣。
"皇上久候了。"见我过来,唐衍挥退了身边的侍从,将一截马缰绳递给我。他难得表现出来的轻松不知不觉间感染了我,让我觉得即使是骑马出行也没什么关系。
"你......会骑马?"他看着我熟练的翻身上马,似乎有些吃惊,脸上失望的神色虽然不是十分明显,但也足以被我发觉。
"自然。"我微笑道,他的失望在我看来别有深意,"皇上准备了马匹,难道不是知道微臣会骑马么?"
"没事。"他转过脸看向别处,"是朕多虑了。"
"皇上准备去哪里?"我转开话题,轻轻抖了下缰绳,马儿往前走了两步,跟在唐衍身后。虽说他这种反应是我所期待的,只是难得今天心情好,还是不希望为这个事情而搞砸一天的行程。
"跟着来吧。"他转头看了我一眼,只那一眼,失望、怀疑或者别的什么,统统缠绕在一起,让本已复杂的感情更加纠结。我满怀着期待跟了上去,预感到今天一天会收获不错的结果。
不多时,我们来到市区,放慢了速度。这里如我昨天所见,和三年前差不多,一样的繁华热闹,只是这一条街越走越熟,我不动声色的跟在他身后,已经猜到了他要带我去哪里。
果然,下马后我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头顶的匾额,曲流殇。我目不斜视的走进去,唐衍看着我的眼神又变了变,唇边的话硬是吞了回去,挤出一抹生硬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