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大夫......"
"怎么?"我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了眼进来的人。一个军士,大概是个校官,脸上堆满了笑容,正躬着腰看我,眼里满是期待。
"叶大夫,我一兄弟昨晚着了风寒,您看是不是给开点药......"他轻轻搓着手掌,说话间眼神不住的往我的身后瞟。
"药不能乱吃,病了让他自己来。"我轻笑了下,对他的来意明白了七八分。
"您说的对您说得对......"他连连点头,态度极其恳切,末了,却不愿走,见我又抬起头看他,方才张了口。
"您那几只鸽子,若是不用,就赏了兄弟们吧,这鬼地方想吃口肉还挺难的,您说是吧......"话到最后,已经是谄笑着央求了,我早就猜到他过来并不是为了取药,现在天气逐渐热起来了,哪有那么容易染上风寒?
"这些鸽子,"我随手拨开笼子的木栓,指了指里面躺着的三四只鸽子说道,"这些是实验用的,都喂了药,眼瞧是快咽气了,你们若是不嫌弃就拿走吧,不过出了事我可不负责任。"
"啊?您怎么这么浪费粮......"他说了一半发觉不对,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喂了药就算了,您医术那么高,配的那些药我们可不敢尝。"说罢,挠了挠头转身出了帐篷。
我看着他的背影笑笑,又把鸽笼栓好,重新研究手上的药方。
距离上次去见独孤重羽,又过了一个月有余。
为了避开赵琦,我做了一些努力,在尽量不引起别人注意的情况下从火头营转到军医处,比起生火做饭,还是从医配药更能让我适应。首先那里不用经常抛头露面,以我刚刚参军的资历,想要给一些高级的将官诊治还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只需在帐篷里进行配药,处理一些日常事务,为那些普通的士兵看诊。
自从我知道了叶辰会易容术,便缠着他学了一些浅显的方法,虽然只是简单的修改了下面容,只要不仔细辨认,还是很难看出来的。在这里没有人认识我,赵琦也只与我有一面之缘,相信就算现在我站在他面前,他也不会认出来。
另外,是我需要这里丰富的药材做材料。上次让叶辰去准备那些材料,过了半月有余他才备齐,所以我的研究也刚刚开始不久。一直以来,我都没有认真系统的研究过叶辛书橱暗格里的那本《毒经》,对于里面的知识我也根本无心详查。长期处于安逸的环境中,就算是学了里面的东西,我也不可能有机会使用。
但是现在不同,离开了唐衍的护翼,除了凭借自己的力量,我再也无所依靠。毒药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这句话我对叶辰说过,并不是为了哄他,而是在我认真看过《毒经》后的领悟。没错,我现在需要的两种药,一种是可以杀人于无形,另一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希望我不会用到,因为对于这本书我并不敢完全相信。里面记载的很多药草根本无法可考,没有图谱参照,只是简单的一个名字,还有相关的药性,如果不是我以前翻看过《本草纲目》,我需要的药方里很多药材都难以配齐。
此时的帐篷里只有我一人,八只雪白的鸽子安静的躺在笼子里,一动不动。我专心的研磨药瓶里的粉末,暗红色的颗粒,一点点被玉杵捣成齑粉。
七日红花,是古书中很少出现的一个名词。根据药性分析,应该是含有大量番木鳖的草木,但又与一般的毒草不同,其特殊的地方是根据药量多少会产生不同效果,严重时致人死亡,但稀释后的七日红花只会使人昏迷,进入休眠状态。
另一种毒药叫做牵机,主要成分是马钱子碱,加入特殊试剂可以使药性更容易被体表吸收,在接触中不知不觉中毒。这种毒加入一定的神经毒素即可杀人于无形,一方面延缓毒性,让人中毒几天后才察觉到身体不适,这时牵机的毒性已被排出体外,无法诊断,另一方面神经毒素控制大脑,使人痴呆麻痹,与中风的表现一般。最方便的是,这种神经毒素极易寻找,只需几颗红豆就能提炼出杀死数人的毒素。
这两种毒使用方法不同,用量也不一样。我把研磨好的七日红花压制成丹药状,放进随身携带的红色小瓶中。突然,笼子里有两只鸽子相继动了动,慢慢的扑腾着翅膀,似是活过来一样。
我把那两只鸽子取出来,关到另外的一直笼子里,那里已经有两只鸽子了,加上这两只,一共是四只。七日红花的毒性一般是七日到十日,而剂量也极难掌握,十只鸽子里只有四只活了下来,而且还不能保证之后的寿命。
果然风险很大啊。
我迅速把剩下的药渣撒在帐篷的角落里,然后整了整衣摆,端坐在书桌前调试药剂。刚做好这一切,帐篷里就闯进一个人,气喘吁吁的,像是有什么要紧事。
"怎么了?"我抬头,发现居然是火头营的崔绍,之前一直照顾我的一个老实人。
"叶兄弟啊,你真的跑到这里来了?我找你找的好辛苦啊!"崔绍弯下腰呼哧呼哧的喘着气,脸上蒸腾起一片片红霞,汗水顺着他的鼻尖淌下来,渗入脚下的泥土中。
"老林头让我通知你,赶紧去中军大帐,好像有个大官找你。"他抹了把汗,待到终于能够完整的说出一句话,才把这条消息告诉我。
大官?不会是......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心里一跳,脸上瞬间变了颜色。这件事不会这么快就传到赵琦那里了吧,加上我现在脸上易了容,他更不应该知道我在这里啊!
"是军医处的莫大夫告诉我的,我可是问了好多人啊......"我松了口气,拍拍崔绍的肩,装作轻松的说:"没事,也许是哪个大官病了,让我看病来着,你先回去吧!"
"哦,那你小心啊!"崔绍很轻易的就相信了我,临走前不忘叮嘱。
"恩。"我目送着他离开,人影一消失我就迅速收拾着帐篷里的东西。我有一种感觉,今日我就会离开这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仿佛期待已久,又仿佛有一丝奇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事情似乎发展的过于顺利,以至于个中的细节都被我下意识的忽略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把用过的药都处理掉,绝对不能让人发现药的成分。这几只鸽子绝对不能留下,其他用过的物品也要清理干净。我迅速的收拾好一切,顺便把包裹也简单理了理,撕去脸上的伪装,我定了定神,迈步走向中军大帐。
想一想,的确是到了独孤重羽说的时间,这次来见我的人会是谁呢?如果是个使节,把我再度召回京,这就是最好的结局,说明一切按计划进行着,而如果是肃王,我怕是彻底要葬送到这里了。这里怎么说都是赵家的地盘,我判断赵家不会对我下手,但实际也可能有变数,这个人,到底会是谁呢?
正想着,我已到了帐外,门口通传的人进去又出来,掀开帘子让我进去。我一进帐中就搜寻着那个人的身份,却没想到,竟然会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怎么可能是他?我心里猛得一跳,那个名字差点脱口而出。
唐衍!!
"参见睿王爷!"我尽量控制着自己,让声音听起来并没有太大的起伏。躬身下拜的一瞬间我偷偷打量着眼前的人,短短一个多月没见,却瘦了许多,脸上平静的表情让我心里狠狠抽痛了一下。
"起来吧。"唐衍淡淡的一句,声音却有些低哑。他只看了我一眼就错开目光,不让我深究眼里的感情。"本王这次前来奉旨迎接赵将军回京,父皇念你在军中效力表现甚佳,‘顺便'带你回去将功补过。"说话间将"顺便"二字咬得极重,似是刻意撇清此次把我叫来的意图。
"叶辛遵命。"我在内心冷哼一声,脸上依旧没有半分表情。他说的这句话很有些意思,我来不及琢磨他话语里的感情,只是把目光对准了三个字眼。
奉旨迎接。表现甚佳。将功补过。
三军不可一日无将,此时突然把赵琦调回京中,除了另有新的任命,还有一种情况,就是独孤重羽真的已经行动了。他怎么做到的我无法猜测,但他此刻怕是已经把赵家通敌文书放在了皇帝的眼下,这才让皇帝做了临时换帅的决定,也正好趁此机会解决一直担忧的兵权问题。
说我表现甚佳,绝对是扯淡。这两个月我没干别的,就是一天到晚隐姓埋名躲着他赵琦,既没有表现的机会,也没有甚佳的可能,皇帝这么说,八成是找个理由把我拉回京师,这也可以看出赵家的确出了问题,他该不会是来一招"兔死狗烹",看我没什么用途了就趁早料理了我吧!
最可疑的是那个"将功补过",我还有什么地方可以用来"补过"呢?难道是除了赵家还有用到我的地方,又或者,如果我猜得没错,独孤重羽真的让西狄那边动了手,开始打仗了?
我满脑子的问号,又不能明面上问出来,只好暂时压在心底,走一步看一步了。
"如果没什么事,下去准备吧,今晚启程。"唐衍后一句话干脆就没有看我,转而去研究帐内墙上挂着的那幅巨大的地图去了。
"这么急?"我忍不住开了口,话一说出去我就后悔了。
"急?"唐衍终于转了身看我,我却希望他仍像刚才一般漠视我,不要用这样的眼光死死盯着我的脸,那里面的讽刺太过明显,让人无法忽略。
"本王以为趁夜行军是你一贯的风格,怎么这会嫌急了?"他就这样用嘲讽的语气说了出来,巨大的轰鸣声后是长久的安静,以及什么地方破碎的细小的声音。
"让王爷误解了,叶辛真是该死。"我深吸一口气,平静的把话说了出来。深邃的古潭死水一般,水面下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却酝酿着巨大的漩涡。
"话说完了就赶紧去收拾东西,迟了本王可不会等你。"唐衍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的狂怒,狠狠的掀了帘子出去,厚硬的布帘摔在我的脸上,如同打了一个巴掌。我没有躲避,像刚才一样站在那里,半晌,抬手抚上脸颊,热辣辣的刺痛,指上,沾了些浅红的血迹。
这样,会不会,好过一点......
摊牌
终于要离开了。
我还活着。
默默的跟在队伍的后面,我在离开冀州城的时候仰望头顶黑漆漆的城墙。夜色中只有火把忽明忽暗的光线打在城门上,朱红色的大门关闭了身后的一切,铜钉反射着黯淡的光,一切,都与来时相差了太多。
我看着前方的人,唐衍与我之间隔了许多兵士。远远的看不清楚表情,却是有一种感觉,他的目光并未远离我,总是在偶尔抬头的时候瞥过来,如同被一束火把晃过,留下一瞬间的光影。
"出发!"赵琦一声大喝,身后的兵士们俯下身子,猛夹了一下马腹,离弦般的飞奔而去,眨眼间就把我和麟儿甩在身后。
"跟上他们。"我抱紧麟儿的腰,在他耳边说道。麟儿抖了下马缰,低喝一声带着我也纵马追上,剧烈的颠簸让我有些头晕,我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咬紧下唇保持着清醒。
冀州营里的事务我都已处理妥当,所有的药品都按最初的样子摆放整齐,相信别人看不出我曾在那里研制过毒药。最大的问题是那十只鸽子,就近处理必会引起别人怀疑,于是我决定让叶辰把剩下难以毁掉的东西一起带出冀州城去清理,他自己也需要去别的地方暂避些日子。
不带叶辰回去,这是我设的这盘棋中最后一招。临走前我叮嘱他办完事后跟着我们回兆京,却不要进京,在城外等我的消息,倘若事情有变,迫不得已我还需要他的帮助。如果说来冀州这趟是凶多吉少,这次回京才真可能是有去无回。说不清为什么,我直觉这次皇帝把我叫回去没什么好事。
只是叶辰不与我们一起回去还有个麻烦,别人倒无所谓,唐衍却一定会起疑。他若问起为何没有见到叶辰,我怕是只能说叶辰突患疾病不治身亡了。好在当初押送我们入冀州的两个官员都见过叶辰装病时的样子,多少能唬住些人。
行了大约两个多时辰,前面的人放慢了速度,似乎是要停下来。我的身体已经有些僵硬了,大腿内侧磨的生疼。麟儿也停了下来,扶着我下了马。我看着那些兵士把马栓好,然后十分熟练的拾柴生火,心里的不安逐渐扩大。
拉着麟儿在火堆旁坐下,我背靠着一棵大树,把麟儿搂在身前。此时的夜晚已经不是很冷,但地面仍有些阴潮,不过骑了几个时辰的马,腿早就麻木的没有感觉了,身上累得不想动弹。我刚刚坐下没有多久,意识就慢慢模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感觉到有人靠近,麟儿似乎动了动,低声说了些什么。艰难的睁开眼,我却突然看见了唐衍的脸,身旁的麟儿一脸戒备的看着他,不知何时用胳膊把我护在身后。
"怎么了?"我压低声音问向麟儿,他对唐衍的敌意来的莫名其妙,还有唐衍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现在不是应该是休息的时候么?
"我想和你谈谈。"唐衍看了眼我身旁的麟儿,又转向我,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极力压制着,簇成一小团火光,在眼眶里跃动。
谈?谈什么?我的胸口有些闷痛,加上身上沉沉的疲惫,此刻我一点也不想起身跟唐衍走,但有些事情我必须说明白,和唐衍分开并不是要把他推到我的敌对面,现在已经有了个赵家,独孤重羽也必定不会放过我,如果再加上唐衍,我现在直接拿刀自尽还比较省事。
"走吧。"我准备起身,却发现麟儿也站了起来,半撑着双臂夹在我和唐衍之间。
"又怎么了?"今天麟儿表现实在有些奇怪,倒像是在防着唐衍,他们之前并没有什么过节,这会是怎么了?
"脸上。"麟儿指了指我的脸,指尖轻轻碰触早上擦伤的地方,微微有些发痒。我看见唐衍的眼神突然一黯,喉头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没事,不小心碰到的。"我极力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心里又抖了抖。眼看着那个伤口变得碰一碰就会疼,我能做的却只是一味逃避。看来无论过多少年,经历多少次,我也无法改变自己软弱的性格。
唐衍静立在黑暗中,没有说话,麟儿盯着我许久,终于错开身子,坐在我刚才的地方,闭上眼睛,用双手环住膝盖。夜风吹起他藏蓝色的头发,那双在刚才的一瞬间变得近似于黑紫色的眸子却再没有睁开。
"走吧。"
我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麟儿的头顶上的虚空,随即跟在唐衍身后离开那里。
走了许久,相似的荒野让我无法判断自己到底走到了哪里,熟悉的情况发生在三年前,也是这样一望无际的郊外,一片压抑黯淡的夜色,只是眼前的人,不再是那个温润如水的男子,而换成了他,一个让我第二次体会到什么是幸福的人。
"够了,我走不动了。"我站住,对着身前的人说道。两条腿已经快要支撑不住身子,连续不停的赶路几乎消耗了我全部的力气,刚刚睡去又被他闹醒,现在的我只能用脆弱的理智压住心头烦躁的感情和身体上一波波袭来的困倦和疼痛。
唐衍也站住,并没有立刻转身,他看着前方的什么地方,只是那样若有所思的站着,消磨着我最后的耐性。就在我快要爆发时,他终于转过来,脸上的痛苦让我心里被狠狠刺了一下。
"叶,和好行么?"他突然说道,把那些让我毫无准备的字眼一股脑砸过来。
不行。我张了张口却说不出来。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逼我,我要多么勇敢,才能面不改色毫不在乎的说出这样的话,尤其是面对着唐衍那双濒临绝望的眼睛。
"不......"我还没有说完,唐衍却突然把我拥入怀中,力气大的似乎想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不准说不!我不准你说!"唐衍恶狠狠的威胁我,抱紧我的身子却在轻微的发抖,心底的最后一层防线就要在我眼前彻底垮掉,我却无能为力。这样熟悉的令人眷恋的温暖,相隔一月我却没有忘记丝毫,似乎这些日子里梦里的场景终于成真,真的可以无所顾忌的相拥在一起,彼此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