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算好了一切，只是没有料到那几日我大病初愈身体本就虚弱，又用了这么一剂猛药，险些弄假成真，十二日之后才幽幽转醒，而守侯在一旁的麟儿已是等得近乎绝望。将近半年的时间我都在调养，恢复的奇慢，满头的乌发变成银丝，甚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不能开口说话。
那段时间多亏了麟儿的悉心照料，总算捡回了这条命。我的长相虽没有多少人看过，但是麟儿的头发和瞳色本就是个大问题，加上现在我少年白发，贸然出现在城镇里难免引起骚动，小心起见，我们一直隐居在山林里，以渔猎度日。
当时麟儿为了避免被人发现我们的行踪，一路向北走了十多天，也不知道身在何处，待我逐渐康复以后，才发现早已出了晟国的国界，居然莫名其妙的跑进了休国，更加奇特的是，在那种偏僻的地方也能遇见休国的小皇帝，独孤戎麒。

"你恨他么？"他捏起我叠的纸鹤反复看着，似乎有一种矛盾的感情。
"不知道。"我坦白的说，看出他的不信，想了想解释道。"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违背自己的立场的人很难生存下去，必须要在感情和生存上做出选择的人，都是很悲哀的人。我是，他也是，所以我觉得我没有资格去恨他什么。"
"说得那么高深。"他轻轻的嗤笑了一声，把后背留给我。"我才不信你一点都不恨他，那个跟我很像的小子，你也不在乎么？"
"什么‘小子'"，我站起身，拍了下他的脑袋，有些哭笑不得。"他若活着比你还大，怎么这样说人家。"心里猛得跃出唐铎的样子，灿烂的笑容，以及两颗雪白的小虎牙。
"跟你说过了，阿铎的死与他无关。"我解释道，有些惊讶的发现自己现在已经可以接受这个事实了，或许，与独孤戎麒也有关系。

三年前初次见到独孤戎麒，那时的他才只有十二岁，瘦小的个子，眼里却满是桀骜不驯。君家的人把我带到他的面前，橘红色的脑袋下面是一张皱巴巴的脸，看得出来他很满意，却要极力掩饰住猛然见到我时的惊诧，只是故意不在乎的说了一句话。

"切，也不过如此嘛！"

当时的我一愣，眼前是那个经常笑得很嚣张的少年，呆愣的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我，然后别开目光，小声的嘟囔。
一摸一样。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站在身旁的麟儿已经跨出一步，结结实实的给了他一巴掌，清脆的一声过后是他脸上赤红的五个手指印，把我和他都打蒙了。就算是名义上的小皇帝，连独孤戎麒也不敢贸然动他一根指头，君家的人气得要把麟儿治罪，却被他拦住了。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的事情还是如此清晰，他慢慢伸出手揉搓了一下通红的右脸，毫不在意的笑着看向麟儿，"你比我想象的好点。"
又加了一句。

看看眼前这个人，转眼已经十五岁了。比起三年前要更加的成熟和稳重，经历过大风大浪一路走来，无论是在朝堂上还是我面前，都有着唐铎比不上的神采。他的手腕，见识和心胸，足够成为一个出色的皇帝，甚至不需要我在他身边，仅凭现在的他，也已经比当年的唐衍优秀。
就连当时我都觉得棘手的独孤重羽，也还是败在了１３岁的他手里，平乱，镇压，每一项措施都果敢而又及时，笼络，反间，无论是哪个阵营的人在他面前都只有缴械投降的份。只是一个孩子，却可以那样轻易的玩弄权术，心思细密，手段狠辣，颇有当年罗琛的风采。

"真想不明白你费这么大劲想要干嘛。"他嘟囔着，从桌子上蹦下来，抽走我眼前的地图，用手指弹了弹，上面密密麻麻的朱红色的圈已经占领了整个表面的五分之三。"如果不是早知道你不是那种随便说说的人，朕会以为你疯了。"
"还是疯了好一点，不用总是考虑这么多事。"我撑着脑袋，看着他手里的地图，像是在看日夜陪伴自己的爱人。这么多年的准备和积累，三年之期，终于快要到了。
"什么时候开始？"他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开始研究那份地图，目光随着朱笔描绘的痕迹异动，期待且狂热。
"那要看你准备的如何。"我看着他，微微笑了笑，沉不住气么，果然还是个孩子。我能做的一切都做了，只等着他准备好，这么宏伟的计划，就可以付诸实践。
"朕当然没问题，只怕你到时候下不了手。"他抬起头看了我片刻，又埋下头继续，话语中的意思比他表达出来的认真，甚至这个问题我也思考了许久，才终于决定开始这个看起来极为疯狂的计划。
"又不是要杀他，有什么下不了手的。"话虽如此，只是......
"你拿走那种东西，难道不比杀了他更残忍？"明显的嘲笑，他毫不掩饰的表示他的怀疑，让我也有些动摇。

已经过了三年，就算我看清了当年的他，如今呢？我是不是还有十足的把握去完全实施这个计划，而之后，他会不会恨我？
麻烦的事情。
甩掉这些念头，我拨开窗子，看着外面萧瑟的景象，有些低沉。

"赌赌看吧，毕竟，快要没时间了。"

计划
"赌赌看吧，毕竟，快要没时间了。"我轻叹，眼角有些酸涩。

"总是叹气，难怪会变成老头子。"独孤戎麒没有转身，声音低低的传来，没有了往日取笑的意味，似感叹一般，让人听了心里有些暖意。"朕说了会治好你，就不要再操心这个了。"
"遵命，小麒儿~"尾音上扬，我扯了扯他橘红色的发梢，强迫他转过脸来。果然，最后一个字让他白净的小脸腾的变了色，刚才还体贴懂事的小人转眼又变回了张牙舞爪的样子。
像这样的孩子，我潜意识里还是希望他们能够天真活泼些，那些一瞬间流露出的温柔，会让我陷的太深。

"不要这样叫朕，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气愤的叫唤，却终因害怕把麟儿闹来而刻意压低了声音，弓着的脊背和栗红色的大眼睛，活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
"咳咳，"他跳下桌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踱到我面前。"当初为什么敢冒这么大的危险，有没有想过，如果药失了效力，你现在已经死了三年，跟他再没有见面的机会。就算这样，你也愿意去死？"
"我做的药怎么可能失效？"我轻笑着一笔带过，被面前的人甩了个大大的白眼。"死了也就死了，想也没用，没死是我赚到了，天意。"
"你没有回答朕的问题。"他不满的眯起眼睛，如果有獠牙的话，我相信此时他一定毫不犹豫的呲给我看。
"我说心甘情愿你一定不信，"我耸耸肩，"你还没到那个时候，理解不了，爱一个人到了一定程度，就会想要为他做点什么，什么都好，只是不想看着他痛苦而自己无能为力。"
"你很自私，这样他会自责。"他简短的评价道，对我的想法颇为不屑。
"我以前也这么想，不过这只是爱的初级状态。"我撑着下巴看他，突然想到自己这个身份对着一个十五岁的皇上灌输爱人的理念，实在是诡异的很。

"你爱他，所以希望他幸福，但不要忽略，如果他爱你的话，他也会希望你幸福。为了对方而放弃自己的幸福并不是爱，只是一种逃避，就如同当初如果我听了他的话逃走，现在的我们根本连半点机会都没有。"把自己的两只手掌相对，我看向他，"爱需要勇气去面对，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真正爱对方的话，就要一直努力到两人都可以幸福为止，并且永不放弃。"
"如果两个人注定有一个不能得到幸福呢？"他问，眼里闪烁着一种近似于执着的亮光，微小的信念。
"那就一起去死吧。"我收起刚才正经的表情，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结果被愤怒的小孩用力挥开。
"可是他一定会怨你的！"他皱着眉头说道，声音有些大。"如果麟儿哪一天死在我面前，我一定......我一定恨死他！"
"是啊，一定会怨，会恨，因为心会疼。"我当然知道他会多恨我，所以我才会让他等我三年，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又是自私到了什么程度，才会让我做出当初的一切，现在想来，后怕到了浑身颤抖的程度。
"可是如果如果他为了你而死，也只是不能再多爱你而已，为什么要恨他？"拍拍他的肩，我知道他是和我一样固执的人，不容易说服，但是我更希望他不要和我有相同的经历后才会明白，"记住，不要让别人的爱成为你的罪。"
"那你为什么要约定三年？如果你死了，只会给他带来更大的伤害。"他不再和我纠缠这个问题，脸上有些不自在，被顺利的掩饰了去。这孩子还是害羞在我面前说麟儿的事，我笑笑，接上他的话。
"三年是个幌子，转移一下痛苦罢了。"我想起小龙女和杨过约定的十六年，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共鸣。"如果我真的死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不过幸好没有死，所以现在要去救他。"
"你不会是什么都没考虑一冲动就......"他冷静的指出我的心虚，眼底满是揶揄。
"被你发现了。"我笑，并没有掩饰。这之中确实有很多地方都没有考虑全面，但我也不后悔，补救的办法我已经想好了，衍，你只要等着我。
"你真是疯了。"他叹气，把地图放回到桌子上。"如果他放不下那个位子，不愿意跟你走呢？"
"那我就杀了他。"板着脸，我一字一句的说出来，吓了小家伙一跳。
"疯了疯了，绝对是疯了！"他根本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喊过之后又反应过来我是在逗他，小脸上一片艳丽的通红。"说真的，他当初为了那个位子连自己的母后都逼死了，今天又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弃？"
"你是说，代价比所得高么？"我点头，表示懂得他的意思。

人为了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定会放弃一些东西作为代价，而如果代价过高，所求之物也会相应的升值。那个皇位，不仅仅是权力和富贵，还有很多人命和鲜血，唐衍不会轻易的放弃，这个我也知道。
但是我仍想赌，我赌他的不幸福，还有我们的幸福。

"他如果当真留恋那个位子，我也可以放心离开，而之后的事情，是你们的问题，这场仗早晚要打，我不过是让它提前了几年，相信你可以处理好的。"
"离开？！你什么意思？"他打断我的话，口吻有些严厉。这小子，在我面前也不自觉的摆出皇帝架子，果然是个臭屁的小孩。
摸摸他的脑袋，我笑着说道，"这次事情结束之后，我打算离开这里，赖在这太久我也会不好意思的。"
"切。"他撇撇嘴，显然对我后面那句不认同。"就你这个样子，还能去哪？你需要的那些药也只有朕能找来，还有银两，朕不会给你的！"他抬起下巴，骄傲的看着我，笃定我刚才的话只不过是一时的念头。
"傻瓜，我哪里还需要你的钱。"觉得他的念头实在太过可爱，我歪了脑袋看他，两颗棕红色的眼珠活像宝石一般，衬着他白净的小脸越发让人想要疼爱。"我既然想走，自是不会再依靠你，还有，我的分舵那么多，没钱了去找他们，也不会来找你这个小气皇帝。"
"你！"他被我的话噎了一下，脸上微微有些泛红。

这几年来我虽然身在休国，却没有放弃联络以往的部下，当初我出于安全起见，把地煞堂的人和天煞堂分开，只负责商业上的事，后来又不断换了新血液进去，相比起来还算干净。天煞堂虽不敢再用，但地煞堂各个分舵的骨干也算得上我半个心腹，这么多年来仰仗独孤戎麒的帮助，分舵势力渐渐扩大，已非往昔只是小打小闹的商店主了。
而我之所以冒着被唐衍发现的危险再去联络他们，除了想要扶植自己的经济势力，为今后离开做准备，更主要的还是为了这次的计划。

"可是你走了，"他少见的有些结巴，犹豫着说不出后面的话。"你走了，麟儿怎么办？还有......"
"呃？"我一愣，心里有些酸酸软软的感动。和他打闹久了，只觉得他像个小孩子似的嚣张又调皮，今天意外的发现了他也有关心人的一面，着实有些惊讶。
"什么怎么办？"我笑出声，发现他的小脸又红了一层。"我总是要离开的，这样躲躲藏藏过一辈子可不是我的风格。"想到麟儿，心里又有些疼，"我知道走了之后麟儿一定会难过，所以这可是给你的一个好机会。"
"什么机会！朕才不要你的施舍。"他气愤的顶回来，把刚才有些沉重的气氛打破了。"你对于他不是朕能取代的了的，虽然你性格差了点，人长得也没朕好看，还总要麻烦麟儿照顾，但是......但是你还是不走比较好。"他理直气壮的数落完我的缺点，然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倒像是他在容忍我一样。
我哭笑不得的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在他准备出声抗议之前拉住他，摁进自己怀里。

"我要走，是因为我的时间不多了，不想把后面的日子也浪费在勾心斗角的权术上去，这样的生活我过腻了。还有，我终会成为你的障碍，对麟儿，对你，对休国都一样。我不想三年前的事情再发生一次，也不想今后看着你去做选择，我相信你，所以，我一定要走。"
说罢，我感觉自己怀中的小家伙动了动，放开他，没想到他居然脸红了。

"说话就说，抱什么，被......被麟儿看见多不好。"他嘟囔着，把目光别过去不看我。"你要走也行，不过别让我找不到你，万一麟儿想你了，可以去看看你。"
"到那时再说吧。"我无声的叹气，不想再拒绝他。我既然要走，当然是会去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只是有些话说来太过残忍，还是留些时日再讲吧。
"这些话你没有对麟儿说吧。"他忽然想起来，皱着眉问我。"朕可不想收拾你的烂摊子，敢不告而别的话，朕一定全天下悬赏缉拿你，让你无处容身。"
"啧啧啧，对自己的亲哥哥也这么狠啊。"我虽然是笑他，也知道他是说到做到的人，有些头痛告诉麟儿后他的反应，不过就这么走了，对于麟儿的伤害一定很大，想了想，还是答应了。"这件事之后我会告诉他，现在还是保密吧。"
"你......"他听罢我刚才的话突然不做声了，我有些好奇的看他，"你当初为何不坐了这个位子，这样的话......"
"我不喜欢啊。"我轻描淡写的说道，明白他介意什么。也好，这件事不说明白，我就算走了他心里也会有芥蒂。
"我想要的不是权力，而是自由，权力会束缚我，所以如果是由你坐这个位子，对我是最好的。还有，如果我当初坐了这个位子，今日的我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和他在一起，并不是别人追求的就是我需要的，你也是，不要被权力迷了双眼，最后牺牲掉自己的真爱。"
"我才不会像他......"他猛的顶回来，却知道若是说出口我会生气，后面的话慢慢隐了去，慢慢思量着我的话，脸色也好多了。

"恩，还有，这次去不能带上麟儿，只有我们两个，你这几天抓紧和他话别吧。"我的目光又转到那张地图上，心里有些沉。
"什么？"他高声嚷了一句，"为什么不能带上他，把他一个人留在宫里朕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只不过是离开几天，看你舍不得的。"我笑道，随即转了脸色正经的说道，"不带他去也是出于整个计划的考虑，我不希望唐衍马上就认出我，而他又识得麟儿，再说，你这个皇帝就这样走了，宫里发生变故怎么办，我留下麟儿做个缓冲，过几日他就会过来和我们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