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练扶风对他,虽始终神色倔傲,然言谈间总有隐约暖意,只有劝回,不曾责难问罪。
“你究竟什么身份?”凌烟低声问。
清凌自然答不上来,他的身份,连他自己也厘不清,更何况对外人言。
“贺新没说吗?他是我的新宠。”练扶风挑地看着清凌,然而,清凌只是瞥了他一眼,又转开去。
练扶风的回答却激怒了凌烟,剑在颈上滑动,划伤皮肤,清凌痛得皱眉。
“你竟然是....”
凌烟的语气亦激怒了清凌,“姑娘,我只是想离开,是你突然出现押着我。”
然,他的辩解,于凌烟无用,入练扶风耳,则是大大失策。
耳闻清凌大声道出他的意图,练扶风唇边仅存的那抹笑意冻结,拳头微握,如狼似虎盯着清凌。清凌自然感受得到来自练扶风的压力,他逃避似的愈发不敢与练扶风对视,只盼早日结束这场无名闹剧。
设想过练扶风可能来追,设想过许多问答解释自己的不告而别,原本可以是挥挥手两清的别离,而今竟在夜色中透出多少暧昧难言。本就难以自圆其说的行为,也愈发尴尬而多此一举。毕竟,依两人协议,并不是无限期的作戏,只要愁天痊愈离开,这出戏即可落幕。届时,自由与财富即可兼得。
清凌首度查觉自己看似缜密合理的行为,居然显得荒唐可笑。
如今,究竟是为何?又作何解?
虽然,越凛任并不介意两方坚持,直至凌烟自己倒下。只可叹,如此一来未免太过幼稚,堂堂夜宫主陪着一重伤敌人在夜里林中吹风滴露,待天明?
咳了两声,越凛任二度尝试,“宫主..”
“说。”
“是!”越凛任忙振奋精神,“不如由属下先擒住凌烟,宫主与木言可一旁再谈。”
建议一出,对面两人俱是一惊,不知不觉得已退一步。
练扶风不语,看了清凌良久,低不可闻一叹,反倒问起清凌:“你可想明白为何要趁乱走?”
这问题,成功引起清凌注意,抬头张口,却是呐呐不成言。片刻后,又转开脸去,那脸上明显迫。
他这神情,却让练扶风舒展眉头,低笑道:“若换了别人,选今夜离开,是愚蠢,自陷危险。若是你.......呵呵,是聪明。木言,你果然聪明。”
这天外飞来的赞美,清凌羞恼却莫可奈何。
被一旁忽视的越凛任摸了摸鼻,想了良久,仍勘不透,遂耸肩放弃。
“趁凌湮没昏倒之前,本宫主再给你一次机会,”练扶风说着,弯起唇角,“你....要走要留?”
清凌抬头,却在与练扶风对视后,张口无言。练扶风脸上笑意吟吟,那笑不曾进入眼底,眼色如潭,于深夜中难明,但清凌心里划过一丝疼痛。
练扶风注视清凌,这有趣的男人,不言语,沉默中却诸多表情,一一道尽。
“我要走。”这三字,虽不及金石,犹清晰可闻。
练扶风眼神一闪,笑容不减,点头,“好!”
转头吩咐呆滞的越凛任,“送他们两人下山,不得为难。”
语声歇,练扶风衣摆飘然已在十步之外。至人影杳然,清凌仍远望不瞬,而练扶风却一次也不曾回首。
***
“宫主。”越凛任脚步愈来愈慢。
练扶风回头一瞧,了然,“怎么?想不明白?”
“是。”越凛任难得腼腆,“不过,这是宫主的私事,属下...”
“哼!”练扶风冷哼,脸色却愈见和缓,“本宫主几时有私事?不都由着你们探问?”
“不敢,不敢。”越凛任摸摸鼻梁,眼下状况,还是服低为上。
突然,练扶风停下脚步,笑得春风得意,问道:“老越,你说木言为何要走?”
“这....”越凛任回道:“无非因为动情。”
“呵呵...”练扶风点头,“猜得好!他这聪明人,难得一时糊涂,不该他走的时候,突然逃了。知道我为何夸他聪明?”
越凛任转了转眼珠子,回道:“莫非因为宫主如狼似虎?让小羊儿起了警觉?”
练扶风但笑,笑了片刻,又大大叹口气,抬头望向夜空。他极少做那悲秋伤春之事,现在情况倒有些身不由已,一时喜一时愁。
甩了袖子,继续前行,脸上褪去笑意,又换上眉头深锁。
“宫主,属下仍不明白为何不将木言带回。”
闻言,练扶风没有回头,仅是淡然一笑,那笑意却不知为何显得悲凉。
“那么有趣的人,本宫主怎舍得?”摆摆手,“你代我招传音阁,务必暗中跟踪保护。”
越凛任想了一柱香的答案终于出现,不由得露出狐狸般的笑容,心里叹着练扶风高招。这欲擒故纵的把戏人人能玩,可要玩得漂亮深得人心却不易。
他方才观察清凌的模样,分明不是无情,只不过这人向来过份理智,怕是生生抑制这份情感。无端出逃,即可得证。这种性子,若是强求则收效甚微。不如放手,让情种萌芽、情根深种,识得相思滋味,方可还情。
越凛任欣然领命而去,练扶风一人前行,回到居所独自面对一院森然。回想前半夜杀伐,神情冷冽。内院打斗现场自然已妥善清理,但空气中仍飘着淡淡腥气,和着夜星花的香气,浓郁不散,令练扶风蹙眉。
良久,低喃,“真想..都杀了。”
88
又一次诊视凌烟状况,抽回把脉的手,清凌思索了片刻,才从怀中再掏出一颗丹药喂凌烟吃下。
凌烟昏昏沉沉中仍不合作,几次险些将药推落。
清凌原就心绪不佳,被她惹得烦了,索性收回药,沉下脸,道:“我身上只剩下这颗药可治内伤,你不要浪费了它。”
凌烟合上眼不看清凌,咬牙道:“你走!不走我...我杀了你。”
清凌皱眉,回嘴道:“荒郊野地,三更半夜,我不想走。”
千难万难自练扶风手中救下的人命,怎知对方非但不领情,还连正眼也不愿瞧他一眼。清凌难得也跟着生气闷气来,亦不去看凌烟,拨弄几下让火升得更旺。他敏感的看着四周林木,生怕真瞧出一双双兽眼。
卫风堂的人领命将他两人送出沂壑分部地界后,便匆匆返回,留下清凌和伤重的凌烟在这肉眼看不穿的林间。望着卫风堂的人离去,清凌心中释然,亦生出几分跟随的渴盼。熟悉的生活与熟悉的人总是令人心安,总是容易。
让他立定脚跟的原因,除了心里七分清明之外,就是伤重的凌烟,他不能抛下这样一位女子孤立无援。
耳里听着山林野地间独有的虫鸣和风动,眼里看着时明时暗的火光,清凌心里一片空白。也许是这段日子已擘画过甚,此刻清凌心中不再反覆推演先前的计划,也不担忧未来日子。于是,得到了日思夜想的成果,心里却仿佛空了,却仿佛并不开怀。
试着扯动唇角,引发一些笑意,仍是失败。
“没出息!”凌烟不知何时睁眼看着清凌,“...你要是...那么舍不得...不如就..就回去...去做那人的男宠。”
说罢,凌烟还轻蔑的冷笑。
清凌红了脸,有些难堪。在宰府府邸,在夜,他都摆脱不了男宠两字。可是夜没有人曾当着他的面把这两字说得像脏字一样,他已经许久不曾面对这样的难堪,那滋味仍苦涩,却不再强烈。
清凌心中一凛,莫不是因为习惯并堕落?
“男宠..哼!”凌烟仍讥笑着,“那魔头的男宠...哈哈...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你爱上他了?..哼!天下皆知,那魔头爱的是愁天,当年...要不是愁天..我夫君也不会..”
想起伤心处,凌烟激动难止,牵动内伤,伏地大咳不止,眼泪也不停流下。清凌原不想理会她的话,把脸撇过一边,但听见她咳得痛苦,还是不忍心的回头,起身坐在她身旁,将她扶起。
“你..杀了我...杀了我吧..”凌烟伏在他身上痛哭,嘶声道:“我不能报仇..愧对夫君....杀了我..为什么只留我一个...他们...他们..都死了....死了....”
清凌不喜亦不惯杀戮,难以想像今晚战况。但他知道练扶风一旦冷心无情,那双眼眸有多凌厉骇人,也可以想见他的手段如何不顾人命。夺取人命对练扶风而言,轻而易举,更似乎毫不愧疚。
唯一能做的,唯有劝,劝不了练扶风,至少劝凌烟惜命。
犹豫着开口,“你...应该活下去。”
凌烟痛哭着摇头,“不..不..我该死...应该死...”
“不可!”清凌轻叹,“能活着为什么不活?”
凌烟抓着清凌衣襟,喃喃道:“他们都走了..死了..为我死了,夫君也死了....我不怕死....我留着做什么...我...”
“能活下来,你就要活!”清凌加重语气,抓着凌烟的肩,让她看着他。
凌烟茫然,摇头。
清凌再轻摇她的肩,语气更加肯定,“你要活下去!你若爱你的夫君,你就要活下去!不要报仇。”
“不!”凌烟摇头,斗大的泪又滑下,“我要报仇..我要杀了那魔头..”
“听我说,你报了仇又如何?你的丈夫不会活回来,那些人也不会再活回来。为了报仇,还要死多少人?”
流着泪,凌烟问:“难道..难道就放任他......”
“当然不是,”清凌嘴里说着道理,心里却有些闷堵,“他...他也会有自己的报应。”
“报应?”
“是,杀人者人恒杀之。他..他会有报应。”
半低着头说出这句话,这话如预言,不祥、幽重,在火光闪烁的林间随风飘去,却沉淀在清凌心上。他知道,此后将难忘怀,将时时记挂,可是这便是世间轮回,谁也脱不出的因果。
也许是清凌的话抚慰了凌烟,凌烟在泪水中昏睡。清凌又替她把了一次脉,才靠着树干闭上眼。
他们谁也没有瞧见不远处的人影,以极轻的步伐,晃晃悠悠的离去。
89
群山环抱下,荥水滨,有一小小苍石谷地,群居着一群诚恳朴实的平头百姓,聚成一个繁盛的村落。苍石谷地里因得群山屏障,致使霜雪不侵,又有地下温泉水脉流经,山谷终年苍翠。
放眼望去,蓝天之下尽是绿野,纵横交错的沟渠流淌着浇灌田地,坡地上梯田如水镜映照天色。又有村屋瓦舍点缀其间,有村人勤勉耕事,偶尔交流彼此呼喊取笑,笑意扬扬传遍田野。
再细看,咕噜作响、哗啦哗啦转动的水车耸立田间,多少初次入谷的人,都曾好奇的瞪大眼,看着这些怪东西把水一拨一拨的往前送。许多多年不曾造访苍石谷地的人,几乎不敢相信,这竟是那个两年前遍地荒石的穷乡僻壤。
‘苍石谷地’,其名其意,原是形容这谷地里的荒芜,无平原沃土可耕植。这里的百姓穷困,多在家门前开一小片地,种植仅可糊口的作物。荥水不比大川,渔获亦不丰富。会到苍石谷地来生活的人,多半都是走投无物的人家,争不过天、强不过人,只求安身立命。
这里,唯一幸运的是,出了爱民的地方官吏,并不曾强征税赋。于是这个小村庄,得以休养生息,安静的度过山中岁月。
现而今,乱石小路辟成了平坦结实的大道,每三个月由谷内运出一车车米粮到临近丰锐大营和郡都城,郡都里的粮商、木材商和布商也屡次派人来勘。
人人到此后的评语都是‘奇!’
从没见过山坡地上能引水,能大规模的种地,也没见过这么个小小村落能产这么多的布匹,更不曾听闻有哪个地方的平民百姓像苍石谷的平民百姓一样,家家户户都供孩童上学。
如果有人问起这一切改变,谷地里的人都是焕发着一张再老实不过的面孔,咧着嘴笑得开心,絮絮地说出套道理来,让外地人听得既惊讶又佩服,渐渐相信这谷地无非诸神庇佑,才让这村人都开了窍。
“先生!”娇嫩的童音一响,不过半晌,啾啁成片,六个圆润可爱,看来不过四五岁的孩子围着清凌。六个孩子,六张嘴,一刻也没停过。
清凌不得不放下手里的书,捂起耳朵,嘴里吼道:“停!停!”
见六个孩子都闭口嘟唇,十二只晶亮的眸子盯着他,似有千言万语,清凌才一笑放下手。
先生一放手,立刻有人聪明而聒噪的又喊:“先生!先生!”
“嘘!”典捷把肥敦敦指头放在唇上,朝那聒噪的同伴大大嘘了口,连口水都喷在他脸上。
清凌看见这群孩子,率真的言行,忍不住哈哈笑了出来。笑了几声,感觉有人扯他袖子,低头一看,原来是典捷。
典捷也咧大嘴乐冲清凌笑,手则指着同伴的手里,叫:“先生!看!”
清凌拉过毛小东,弯身问,“小东,你抓着什么?”
毛小东害羞地瞧了清凌一眼,赶忙低头,小声道:“毛...毛..虫.绿..绿..漂亮...”
难得毛小东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但清凌一听这答案,微变脸色,立即镇定道,“来,把手张开,别把小虫子捏坏了。”
“喔。”毛小东听话,立刻张开拳头。肥嫩的手心上,躺着一只横死的翠绿色虫子,原本漂亮的身体已经被绿色浆液糊得看不出原状。
清凌的脸更僵,心里默数了三声,那‘三’还未数,毛小东已经呜咽得哽住声息。等三字数完,六张小嘴齐张,十二只眼睛都挂上了泪,一个个涨得脸色红艳艳。清凌边捂着耳朵,边欣赏这几张小脸,心里着实觉得万分可爱。
“唉唷!唉唷!这是怎么啦?”远远的,两名妇人边跑边问。“怎么啦?怎么又哭成这样?”
清凌看着两名妇人蹲着安抚孩童们,又温柔的拿出手绢替毛小东擦干净手掌。他脸上微带尴尬,毕竟这这二十多天以来,隔三差五的轰动演出,正好显示出他的失职。
“抱歉,抱歉,是我没看好孩子,让两位大娘还要放下手边的活赶过来。”
“唉唷!哪里的话。”张大娘忙摇头,回身寻着祸首,瞧了几个呜呜咽咽的孩子,一时拿不定主意,遂放弃,回头对着清凌笑道:“真是!都是这几个太调皮!一定又是哪个恶作剧,吓坏了自己。先生,你就是脾气太好。”
清凌摸了摸头,微窘。
“典捷!小妍!”袁大娘瞪着这两个最调皮的,“是不是你们又欺负人!”
“才没有!才没有!”典捷忙摇头。“是小东抓毛虫。”
毛小东见两位大娘都看着他,心里一吓,扁着嘴眼泪豆大的滴下。清凌见状,忙蹲下轻拍他的背,哄道:“乖..不哭不哭..”
张、袁两位大娘见他这娴熟模样,对看着,偷偷掩了嘴笑。
张大娘笑道:“清凌啊!没想到你一个大男人,对孩子还挺有办法的。看看你哄小东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里几个孩子呢!”
“就是!”袁大娘也点头,感叹道:“你看除了清凌,哪个男人这么有耐心。孩子不哭的时候,才是爹的孩子,只要一哭,都是咱娘儿们的事。当初你提议要帮大伙带孩子,还真是吓坏了大家。”
面对这种赞美,清凌腼腆,“只是帮各位大娘一点忙,大娘们每天操劳家事,还要制麻织布,孩子在身边难免不便。”
“是啊!想以前我们是手里抱着一个,背上背着一个,指不定腰上还要拴着一个。那真是累得能要人命!现在可好,你这里看着,大家伙都轻松。”
“那是!那是!”袁大娘也附和着点头。
能多多的帮忙这些和善的人,清凌心里便开心。
“大娘别夸我了,我不过是带带孩子,帮点小忙。”
“清凌还是这么谦虚,”袁大娘从来都是见了清凌就欢喜,忍不住又夸,“别人那是带带孩子,可是你不同。大伙都觉得让清凌带过的孩子,回家后都特别的的乖巧懂事。也不知怎么,咱们这些当娘的,就是教不了孩子,唉!成天的又打又骂,也不见成效。可你教出来的孩子,大的能识字、会帮事,小的就是聪明可爱,也不像从前那么泼皮。”
姓张的大娘在一旁附和点头,她家里三个大大小小孩子,个个都送到清凌这里,不知轻松了多少。一开始村里人对清凌这个开学堂、托儿的提议都不大热衷。要知道孩子也是家里的帮手,那时大伙日子都苦,谷地里的劳作更少不了这些孩子,念书识字那是不着边际的事。
没想到现在日子转好了,孩子们一个个知书达礼起来,有些村人上郡城办事都还得倚仗孩子,这才知道了读书的好处,家家户户渐渐都把孩子送到清凌这里。半天学习、半天劳作,后来是清凌自己瞅着村中小童,一时心痒,又说服村人把他这里当成了托儿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