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远穿着一件黑色的长大衣,静静地坐在候车大厅第一排的座位上,像一个穿越了几十年时光的鬼魂,展颜一笑,
“你来了。”
路鹤里拔枪对准他,一步步靠近。借着月光,路鹤里看到他神情淡定,身体是一个十分放松的姿势。
“别拿枪对着我,路队长。我们是自己人。”
“谁跟你是自己人。”路鹤里冷声,“仿制的X-III型抑制剂是你的手笔吗,陈明远?”
“是。”陈明远直言不讳,眯着眼睛,无声地笑了笑,上下打量他,“单刀赴会,我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路大队长。”
“承蒙错爱,老子还真是感激啊。”路鹤里抬抬下巴,“手举起来。你是大鬼,还是小鬼?”
陈明远向他伸出一只手掌,目光深幽,嘴角慢慢勾了起来:“我是你心里的鬼,路鹤里。”
“老子心里没鬼。”路鹤里啪嗒给枪上了膛。
“你心里没鬼,怎么不让江大队长跟你一起来呢?”陈明远笑了起来,“X-III型抑制剂是Alpha用的,不会伤害到Omega,你着急什么?那些Alpha一个月给你多少钱工资,值得你这么拼命?”
“想杀老子的人多了,想策反老子的,你还是第一个。”路鹤里端枪走近他,直接把枪口顶在了陈明远的脑门上,“别白费唇舌。不管是Alpha还是Omega,老子是个警察。”
陈明远的额头被枪顶着,却一点都不慌,他笑了一声:“路鹤里,我猜你这次来,是想问我为什么走私M-IV,又为什么仿制X-III让那些Alpha成瘾,对不对?”
他的手缓缓的覆上了路鹤里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眼神诡异,语气却轻柔:“你听完我的回答,再决定要不要开枪,好吗?”
“在回答前两个问题之前,我想先解开你的另一个疑问。”陈明远的脸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声音又轻,又缓,仿佛在给小婴儿讲睡前故事一般柔软,
“比如,为什么特别研究小组已经研究出了完美的M-IV型抑制剂,基地却不让他们投产上市。”
路鹤里目光一凛:“为什么?”
“你猜。”陈明远笑起来,嘴角是两个小小的梨涡。
“常东炜上将跟你们是一伙的。”路鹤里毫不犹豫地说,“你们想抬高走私抑制剂的价格。”
陈明远摇摇头,眼神玩味:“不,路鹤里,常东炜跟走私一点关系都没有。”
路鹤里眉头挑了挑,颇为意外,目光一凝:“你在袒护他?”
“我袒护他?”陈明远笑了起来,“袒护一个抛弃我、打压我、利用我,而且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的,生理学父亲?”
“他利用我,我也在利用他。”陈明远的笑容渐渐冰冷,“我想常明赫已经告诉过你了,这是基地高层的共同决策——与其说是决策,不如说是一场阴谋。
“基地高层,呵呵,他们都是Alpha。跟你,还有我,不同的,Alpha。”
他加重着每个字的语气,在月光之下,那双温润的眸子,一点点染上了阴狠和恶毒,“你用过M-IV,你知道这种强效抑制剂能够让Omega不依赖于Alpha的标记,像Beta一样正常活着。
“那么,一群Alpha,不想让Omega的强效抑制剂上市,你猜是什么原因?”
路鹤里的大脑神经猛然绷紧,一股凉意从后背升起,穿过脊柱直达后脑,全身瞬间变得冰凉。
陈明远依然握着路鹤里持枪的手,感受到了他的手指忽然褪去温度,残忍地笑了起来,一字一句道:“没错,你想得没错。如果M-IV上市,会有越来越多的Omega想要脱离Alpha的控制,想要摆脱成为附属品的命运,想要像Alpha、像Beta一样活着。就像你一样,路鹤里。”
“M-IV给了你这种可能性,也会给千千万万的Omega一样的可能性。如果有越来越多的Omega成为路鹤里,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可怕的事——谁来生孩子呢?”
陈明远疯狂地大笑起来,笑声苍凉又悲哀,“A国的生育率会下降,人口增长会减少,家庭结构和社会结构会变得不稳定。他们是Alpha,是既得利益者,他们的脑子里只有他们自己,只有所谓的「大局」。”
“他们的「大局」里,没有你,没有我,没有每一个想凭自己的意愿活着的Omega。”
“在他们眼里,Omega只是繁殖工具。没有能力,没有人格,没有自我。如果不生孩子,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路鹤里,你还想继续为他们卖命吗?”
陈明远盯着他充满震惊的眼睛,一字一字,重重敲在路鹤里的心头上。路鹤里持枪的手,忽地一抖。
“放下枪。”陈明远站起身,用额头顶着枪口,向前逼近了一步,用命令的语气说,“路鹤里,你跟他们不一样。我说过了,你跟我才是同类。”
路鹤里急促地呼吸着,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他混乱的大脑,他向后退了一步,没有扣动扳机。
原来竟然是这样。
所以,明明已经研制成功,常明赫却修改成分式,阻止M-IV型抑制剂上市——他甚至不敢告诉身为Omega的顾梦生。
所以,邵斯年在发现抑制剂的成分化学式有问题后,才会被基地毫不留情地灭口。
所以,常东炜上将才会禁止中央警队追查抑制剂走私案,来掩盖与M-IV密切相关的另一个龃龉。
原来这背后,有着这样一个冠冕堂皇,却肮脏、自私、不可告人的阴谋。
“那么,最初的那两个问题,现在不用我回答你了吧?”陈明远微微扬起头,眼中尽是疯魔,
“钱算什么?你太小看我了,呵呵呵……我走私M-IV型抑制剂,是为了解救千千万万像你、像我一样的Omega。我,是他们的救世主。”
“至于X-III,都是那些垂涎Omega的Alpha们应得的。我恨他们。”陈明远从牙缝中挤出恶魔般的低语,“就像你一样。”
“你也恨他们。”陈明远用充满怨恨的气音,在他耳边轻声说,“你这么优秀,却被遗弃,被嘲笑,被看轻,被贬低。在这个由Alpha主导游戏规则的世界里,你拼尽全力,才能勉强像个人一样活着。你是另一个我,路鹤里。”
“来我的阵营,和我一起。做救世主,做复仇者,做审判长,做行刑官,做这个世界的忒弥斯。”
“只有你有这个资格,路鹤里。”
像命运的预言,像魔鬼的诅咒。
路鹤里的冷汗涔涔而下,浸透鬓发,领口都湿了一圈,频率混乱的呼吸暴露了他惊愕与愤怒交加的内心。
他的身体,甚至控制不住地,因为恨意而轻轻地发着颤。他的大脑,反复震响着压抑了很多年的三个字——
凭什么。
他几乎要揣着枪闯进基地去,把枪口顶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头上,对着那些自私冷漠的脸吼出这句话。
凭什么!
就因为,我们是Omega,因为这无法选择的命运,所以就连命运也无法选择?
一个人,如果像他一样活了二十多年,不可能对这个世界没有一丝仇恨的种子。如果说这恨意是被理智层层压制的火苗,那么现在,这颗火种,被陈明远点燃了。
或者说,被基地高层那些操蛋的决策点燃了。
路鹤里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掉进了无底的深海,被一层一层的暗潮裹挟着,被几乎要把胸腔挤爆的高压压迫着,张口一呼吸,就会涌进满嘴海水般的咸湿和苦涩。
他几乎要失去理智,几乎要坠入深渊,几乎要在光明与黑暗之间的钢丝上,倒向了不归路的那一侧。
“很明显,你跟我才是一样的人。”陈明远盯着他痛苦又空洞的双眼,脸上是稳操胜券的笃定笑容,“那个天生就是Alpha的江大队长,不是。”
江焕。 江焕。
这个名字在耳边一闪而过的时候,仿佛有一双有力的手臂,一下子把他拽出了水面。他像上岸后垂死的鱼,张口用力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猛地涌入肺腔,路鹤里的大脑一下子有了片刻的清明。
“江焕。”路鹤里喃喃地念着。仿佛即将坠落悬崖时,燃起最后一丝求生的意志,在向什么人呼救。
断在这里是不可能的,往后翻 :P
第49章 他吻上了那片干裂的嘴唇。
然而瞬间, 他的耳边响起了自己刚刚对江焕说过的话。
“你是不是觉得,亲了我两次,就可以管我的事了?”
“你还问你有没有资格了解我, 你想要什么资格?”
“姓江的, 你以为你是谁?”
江焕不会来。听了那些话之后,他不可能再出现了。路鹤里的神智突然清醒,身上的汗却越出越多。
他只觉得每一个毛孔都在燥热, 浑身上下就像要烧起来一样, 后脑深处开始一抽一抽的剧痛。
很快, 他甚至握不稳枪了,手臂颤抖着, 后退几步蹲在了地上。
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正在全身上下游走, 就听陈明远在他头顶上啧啧两声:“路鹤里,你到发热期了?”
路鹤里的大脑嗡的一声。Omega一年一度的发热期,会持续3到5天,是一年一度的生死关, 和被临时标记、被信息素刺激时的发热状态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怎么会到发热期呢。路鹤里挣扎着攥紧拳头,指甲刺进肉里, 也感受不到一丝痛感。按时间算, 的确快到了,但我不是被江焕临时标记了吗, 难道标记已经消失了?
路鹤里的脸一点点烧得通红, 挣力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想往外走, 却被陈明远轻而易举地拦住了去路。
“路队长, 你还没有接受我的邀请呢。”陈明远从西服口袋里取出一支M-IV型抑制剂, 在他眼前晃了晃, “只要你跟我一起,建立一个属于我们Omega的帝国,M-IV嘛,我们要多少有多少。”
“给我。”路鹤里喘着粗气,就像赌徒见到了色子,两眼通红,向前一步,想要去抢他手里的抑制剂。
陈明远闪身退了半步,路鹤里扑了个空,脚一软就向前摔在了地上,痛苦地蜷起了身子,躺在地上还不停地发着抖。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陈明远半蹲在他身边叹息着,“既然这样,你先跟我走吧。决定,我可以等你慢慢做。”
陈明远拍了拍手,隐藏在暗处的黑衣人走了出来,将他团团围住,足足有二三十个。
“带回大本营吧。”陈明远摇摇头,“给他戴上手铐,别醒了之后又不听话。”
“滚!”那些黑衣人来拉他的手腕时,路鹤里怒喝。他咬着牙撑地起身,扑过去一个背摔,又回身一个侧踢,就撂倒了两个。然后他就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的困兽,站在二三十个黑衣人中间,红着眼睛瞪着他们,摇晃了两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的身体虽然失去控制,意识却渐渐清醒起来。
他想起那夜在天台上,江焕抓着他的肩膀说,不管你是Alpha,是Omega,是Beta,你首先是个人。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阿璧的那天,江焕被他用枪指着头,却平静地说,我从始至终都无条件信任你。我从来不怀疑你作为一个警察的底线。
他想起一小时前,江焕用那双漆黑的眸子盯着他,颇为酸涩地问,陈明远比我更值得你信任吗?
江焕的这些话像一掬清水,兜头浇灭了几乎要烧尽理智的仇恨之火。
一个人的三观可能会冲到冲击,但长久以来形成的底线,却不会瞬间完全崩塌。
那帮基地高层的确不是东西,但碴子有什么错?江焕有什么错?那些本分活着的Alpha有什么错?凭什么为陈明远的不幸买单?
罪犯总会有借口,有不幸的童年,有悲惨的遭遇,有让人催人泪下的苦衷。
但是。
“陈明远,你很不幸。但即便是被塞进同样的环境,不,即使遭遇更残酷的命运,我也绝不会犯罪,不会走私、杀人,不会伤害那些无辜的人。”【1】
我会有我的方式,来扳正这个扭曲的世界。
“我劝你别白费力气了,陈明远。”路鹤里半闭着眼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老子才不会像你一样,用无辜者的性命,来做你那些春秋大梦的垫脚石,滚蛋。”
“是我该劝你,别白费力气了,路队长。”一双质地良好的皮鞋出现他在模糊的视线里,耳朵却像灌了水,周围的声音逐渐变得朦胧遥远,冰冷的金属贴上了他滚烫的额头,“你是我最大的对手,路鹤里,我不可能任由你存在于和我对立的阵营里。枪子儿和我手里的抑制剂,选一个吧。”
“滚。”路鹤里仰着脖子,像陷入绝境的孤狼,脸上、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
“绝望吗?我懂。你和我一样,都是在这个世界上孤零零的人。”陈明远长叹着,用枪口摩挲着路鹤里的额头,缓缓滑过他满是汗水的脸,“谁会来救你呢,谁会管你呢?连父母都不要的孩子,今天就算死在这,有谁会在乎吗?哦,中央警队大概会给你开个追悼会吧,不过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忘记你了。”
“就像一阵风一样,”陈明远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枪口,“咻地一下……就不见了。”
死在这里吗?一波一波的燥热和剧痛让路鹤里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模模糊糊只听到了「死」这个字。
我死了,没有人会在乎吗?他有些不甘心似的,混混沌沌地想。不,梦生还是会为我难过几天的。还有江焕……但那个小兔崽子,既然标记期已经过去,也不会再管我死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