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像,若是见过那少年曾经模样,便能对此时眼前的他多几分谅解。
张兰芝与莫宏结发夫妻二十余年,从莫宏被莫如深死死压着时便过了门。
那时张家娇娥初及笄,赏雪宴时一眼对湖心亭煮酒论诗的落魄皇子倾心,百般求着磨着父亲,这才如愿八抬大轿进了时为勤王的莫宏府上。
郎才女貌,也曾青梅发间插,西窗共剪烛,也曾琴瑟和鸣,恩爱两不疑。
要恨什么,去恨谁。
色衰而爱驰,爱弛而恩绝。
一千遍一万遍,声声唱罢,戏里戏外还是酒家,都唱着最是无情帝王家。
他听说,那位张皇后崩前,饮下那杯毒酒,在鸾凤宫的黄金台上跳了一支舞。
金凤钗衔着串串珍珠,金镂衣九凤啼鸣,明明正是四月,鸾凤宫却来了一阵倒春寒。
黄金台旁曾由帝后二人亲手植下的一颗梅树就那样枯死在春寒里。
皇后就死在树下,珠光宝翠,蔻丹赤华。
郁怜香确实是个无辜的女子,只是她除却无辜,更多与身份不匹配的不谙世事,甚至纯真,才是害了自己和莫瑀的直接原因。
时太子未立,愉贵妃宠冠六宫,莫宏爱她这般单纯无知,与张兰芝从年少时杀来的满身算计不同。
莫宏年岁大了性子疲软,用不上匕首时便只宠爱温香软玉,到头还要嫌弃护过自己的匕首。
千不该万不该,郁怜香不该在莫宏酒醉时将那句立你儿为太子当真。
这背后不言而喻许诺的皇后之位,足以令任何一个妃子心动。
后宫里的女子哪有不念着皇后之位。
祸从口出,她无意与贴身宫女谈及此事,不知后宫里所有女子身边都有皇后的内应。
就此仇恨一结,恩怨再难两衡。
十日过了,地宫中的帝后陵寝终于修整竣工,莫南乔亲手将张兰芝抱进玉棺之中。
“母后若是想见他,便按下这暗扣,搁在你们中间的这玉屏障便会落下,”莫南乔整理好张兰芝的长发,将本该属于她的珠宝一件件放进玉棺之中,“母后若是不想见他,就将这暗扣提起,玉屏障也会隔着他的脸,不见就不必烦。”
“儿臣擅作主张,就先替母后将这屏障按下。”
第96章
十日一到又是一个坎儿,不仅城中将士开始面色发黄,百姓更是饿得直不起腰。
比这个更让莫瑀崩溃的事,是楚瑾在今日日出时一声不吭病倒了。
正是众人焦头烂额之际,从主营帐外报一道人来,张清英忽而想到什么起身去迎,见来着鹤发童颜,须发皆白,一时惊呼道:“师父?”
那老者仙风道骨,正是张清英的师父云游道人,他手持拂尘,莫瑀亦觉得这模样似见过,还是常鸿远叫出口:“将军,是那时黄沙关的神医!”
莫瑀双眼一亮,立刻向云游道人作揖,他话还未开口,云游道人便点头拂须:“让老朽进去看看吧,里头应是有位重病的贵人才是。”
众人连忙侧身,云游道人往榻边一坐,伸出手来替楚瑾把脉,思忖后道:“是经年劳累,一时病倒了,用人参补着便是。”
现下军备紧张,往来的车马都用来拉粮草,一时哪里能找到人参,正当这时,有小兵来报:“王爷,将军,城门打开了!”
整装待发多日的军队立刻出发,宸王一马当先带兵冲进城内,莫瑀将楚瑾托付给楚晟和辰厌,带着苍狼军也骑上马往城中奔去。
张清英忧心张清漪,自然不肯留在军营。
入城后安静得离奇,大街上竟一个人也没有,宸王面沉如水:“莫不是叫他从哪处跑了?”
京城修了护城河,每个口都派兵把守,每日各个口的守卫都会换班以防被收买,莫南乔根本不可能带着百官逃跑。
“瑀儿,你即去皇宫查看,本王去捉拿那几个叛党党首!”宸王说罢带走一半兵力,向素来与张家交好的几家去了。
“看着他。”莫瑀给张清英打了个心照不宣的手势,张清英心领神会点头掉转马头跟上宸王。
此处并非无人,莫瑀敏锐察觉房屋视线中的窥探,他下马直直打开一家民居家门,屋内的人们抱在一起怯懦看向他。
“为何今日不出门?”莫瑀放缓语气道。
“陛下说,”一八岁的小儿抱着娘亲小声道,“今日外头不安全,叫我们都不要出去。”
“说是烟花爆竹响起来,换了天,这街上才能走人。”
莫瑀心有所感,他跨上马立刻往皇宫去。
“陛下,”林休思看着气定神闲的莫南乔,他急得心里一抽一抽的,几乎要喘不过气,“陛下,现下局势危机,属下已备好马车买通城西口的守卫,将陛下送至南洲。”
“陛下产业多在南洲,届时借助财力东山再起亦不足为惧。”
林休思说得口干舌燥,莫南乔也只是端坐在御书房中细细临摹一副画,他抬眸看着林休思:“不必担心,先生。”
“朕没有想过要走。”
北军统领见他无意守卫,早就生了反叛之心,只怕现下已经和宸王会首。
不知皇叔给他的,是高官厚禄还是脑袋搬家。
“走吧,去见他。”莫南乔没头没尾说了这样一句话,林休思却懂这意思,他面色一白握住莫南乔的手艰难道:“陛下。”
“先生?”莫南乔不明所以看着林休思,那一贯内敛的眼眸里此时却泛着水色,莫南乔一愣,下意识就伸手替林休思将眼泪拭去,“先生,不会有事的。”
“陛下,属下想您活着,”林休思自然知道这个无事是指的自己,他眼里的泪止不住掉落,砸到奢华的地毯上半点声音也没有,“这是属下的私念。”
莫南乔耐心擦干他的泪,牵着林休思往御书房外走去,这天大地大的皇宫里竟然寂寥无人,只在某些房间中偶尔会有一两双不安分张望的眼睛。
“先生,没有朕的话理应有大好前途,青云直上,是朕当初硬把先生从皇叔手里抢过的。”
莫南乔眯着眼一步步走向紫宸殿:“先生后悔吗?”
他转而自嘲一笑:“后悔也没用,朕便是这般自私的人。”
“属下不悔,”林休思握紧他的手,难得没有回避开莫南乔的视线,他看着年轻帝王眼里的错愕,“从未后悔。”
莫南乔坐上紫宸殿那把龙椅,仍然不着冠冕和皇袍,只是一身水蓝色常服,支手撑着下巴,半阖着眼望向宫殿外。
林休思知劝不动他,便只在一旁垂头立着。
宫殿外,终于等来了莫南乔要等的人。
那银发的将军来时浑身干净,一滴血也没有沾,腰间挂着一柄长刀,步步逼近。
“皇叔去哪了?”莫南乔瞥眼随意问道。
“诛杀世家,不过,”莫瑀随意找个位置坐下,他长刀不出鞘,紫宸宫里三人的举动平日俱是大逆不道,“我叫张清英盯着,若是他想一杀了之,便将人绑了。”
“哈哈,不愧是我弟弟,背后捅刀子的事到底是熟练,”莫南乔笑了几声,他眯眼道,“曹恒可好用?若不是半路将他放回去,只怕南军还是听从皇叔,别说想绑他,不将张清英当场砍了都是好的。”
他本没杀曹恒,宸王自以为南军统领是他手下,不知曹恒其实更偏向楚瑾,莫瑀楚瑾俱是一体,曹恒一回军权落入莫瑀手中,叫莫如深不能在他私兵到临之前再我行我素。
不过他私兵到时,恐怕已经是阶下囚了。
“他与你不同心,届时你将他囚住,私兵来更是直接造反的证据,百官定会参他,你用他以借力夺位,也要诛他安抚人心,”莫南乔说着,眼中平淡至极,“否则,今日被冒犯的世家可不会轻易服从你。”
“陛下这是作何,还未退位便开始教臣作帝王?”莫瑀不耐烦低眉,开门见山道,“皇贵妃与九皇子在哪?”
“皇叔容不下朕,你若现在还不能反目,哪怕你不肯,也得杀了朕,不过,”莫南乔瞥眼向林休思,后者不安地看向莫南乔,最终还是退到后殿,莫南乔走近莫瑀,低声道,“你若想张清英活下去,就保住林休思。”
“你做了什么?”莫瑀脸色一变,莫南乔笑道:“不过是怕宸王恼羞成怒,为了所谓清理门户杀了先生,我想要先生活下来,使了一点手段。”
“皇叔不是在意郁家血脉,那必定会想张清英活下去吧?他父亲可比父皇还无情,亲手在表妹喜宴上喂了一杯下了蛊的酒。”
“此蛊双生,子蛊三年发作一次,”莫南乔掀起眼皮视线落到后殿,勾起唇道,“需要种下母蛊者的血才能平息痛苦,否则就会五感消退七窍流血而死。”
“张清英心念云游天下,你这般对他,就算能活下来亦被牵扯着,”莫瑀冷笑,“不过却是活人的好法子,论计谋歹毒陛下果真更胜一筹。”
“孽障,今已无人助你,还不束手就擒!”宫殿外又一声怒喝,莫南乔轻笑:“皇弟,让哥哥走得体面些,赐一杯毒酒吧。”
“若是其他,怕先生太难过。”
莫南乔回到后殿时,手里端着一杯酒。
林休思浑浑噩噩看着他向自己走来,下意识就要抢走莫南乔手中的杯子,只是莫南乔不等他动作就一饮而下。
手松杯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滚了几圈,到底没碎。
“陛下!”林休思心揪成一团,他扑向莫南乔,神色近崩溃。
他的手在发抖,轻轻抚摸过他梦中几回同的脸,眼底红了一片,嗫嚅着唇瓣要说几句话,最后如梦初醒般将落于地上的瓷杯打碎,拿过碎片就要割破自己的喉咙。
莫南乔拉住林休思的动作,眼前已经开始发黑,他感觉逐渐失力,腹部的绞痛阵阵传来,叫他不得不倒在地上蜷缩起身体。
林休思将莫南乔抱进怀里,眼泪滴落到莫南乔脸上,他轻声唤着:“殿下疼不疼,一会儿属下便来陪殿下。”
“先生,”莫南乔摩挲着抓住林休思的手,勉强笑道,“皇叔说,若是先生去了,便要将我的尸身拖出去喂狗呢,先生还是可怜可怜我,我不想死得这样难看。”
“休思,休思,”莫南乔双腿剧痛,他额角挂上汗,撑着最后的力气道,“是我自己心不净。”
“并未有半点要折辱先生的意思。”
莫瑀曾想自己嫉妒莫瑀。
他是嫉妒莫瑀的。
嫉妒莫瑀分明生下来就远离这皇宫 ,却还是抓住了父皇的心 。
分明预示不幸,还有楚瑾陪在身边 。
自己这一生,却雍容华贵又一无所有。
如此,求不得爱。
便求权,求利,求服从。
“可临到头,”莫南乔缓缓闭上眼,喃喃道,“还是贪。”
“想要人爱我。”
想要林休思爱他。
林休思抱着莫南乔出去时,紫宸殿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宸王莫如深,南军统领曹恒,安州刺史莫瑀,前首辅嫡长子张清英。
林休思麻木地看着这些人,里面有曾经的恩师,有莫南乔派他刺杀却被放过的对象,亦有林休思曾经于诗会偶逢的贵公子。
三人,皆与他怀里的人有血亲,可惜,又都是来杀他的殿下的。
“他还没死。”莫瑀语出惊人,林休思像被淋了一盆水瞬间清醒过来,他胸腔里的心跳一瞬间活过来,望向莫瑀的眼神热切灼烫。
而莫如深却震怒,他道:“瑀儿这是何意,不可养虎为患!”
“那杯药,只会让他双腿不良于行,”莫瑀望着自己腰间的刀,“王爷,到此为止吧,一个双腿无法行走的人无法当上帝王,就已足够了。”
第97章 (终章大婚)
莫如深的震怒在莫瑀意料之中,只是曹恒的南军已经围住紫宸宫。
莫如深看清形势竟然大笑:“不愧是流着莫家的血,本王还以为瑀儿只有妇人之仁,如今看来是比本王想得厉害得多。”
“便是懂得权衡,要以太子旧党压皇叔。”
“留他一条命,余党收纳,不要再血洗京城了,”莫瑀淡淡道,他抬手令士兵去寻找楚凝烟、九皇子以及张清漪的踪迹,“王爷,您自不想莫南乔称帝,如今他绝缘帝位,已经圆了您的愿,臣本无意帝位,若是王爷愿意放过那些世家,臣愿恭迎王爷登基。”
“本王无意称帝,本王要的也不是那些,”莫如深看着莫南乔,眼里透着恨道,“本王要他的命,祭奠郁家。”
“若要祭奠郁家,王爷不妨将臣与妹妹一同杀去,”张清英躬身拱手,“臣亦流着张家血,恐怕难存王爷眼中。”
“你!”莫如深气得脸色通红,他指着莫瑀眯眼道,“不怕本王大军来临,叫你们重蹈覆辙莫南乔之路?”
“可您已是瓮中鳖了。”莫瑀一笑,南军士兵与苍狼军已然将枪指向莫如深,莫如深眼眸一深倒是不怒:“本王知你脾性,只是为了那狗贼如此,值得?”
此时常鸿远来报,他焦急万分:“找遍宫殿,无贵妃三人踪影!”
众人脸色一变,一旁安静的林休思突然出声道:“以三人之命换殿下之命,师父可肯?”
莫如深移开眼气恼道:“不许叫本王师父,你这逆徒,本王只当从前瞎眼。”
林休思收敛神情恭敬道:“殿下本并未将三位如何,反而日日于宫殿中,与温养无异,是我动了心思,想关键时刻以此换殿下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