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上门后,楚瑀睁开眼睛隔着窗纸看着两人的身影,裹着衣服懒懒打了个哈欠又闭上眼睛。
“信佛?”听完楚晟的话后,楚瑾嗤笑一声揶揄道:“这你也信?”
楚晟自然也不信:“不过她家里确实有佛像,看起来年头已久不似新做的,佛经上的字迹也确实和李树一模一样。”
“火葬,”临近隆冬的风开始变得刺骨,楚瑾不住咳嗽了两声:“毁尸灭迹,既然仵作没有在李树身上发现伤痕,那么我可以肯定。”
楚瑾将衣领拢好望着天边隐约出现轮廓的月亮,语气平淡如水:“他是被毒杀的。”
身后的门突然被推开,楚瑾和楚晟同时回头看过去。
楚瑀走近他们,将那件厚厚的外套披到楚瑾身上乖巧说道:“外面冷。”
“知道冷还出来?”楚瑾笑眼看他:“困了就回房吧,一会儿陈叔会带个人去照顾你,往后去书斋定不会让人欺负你了。”
“好。”楚瑀依依不舍往正房走去,就是因为正房里有前几日从外邦引进来的壁炉,楚瑾考虑楚瑀养病才让他一直住在那里。
他走得有些慢,离了几米远又跑了回来,将楚瑾衣领掖好又将外套系紧才收回手。
“注意。”
“用得着你这个伤患提醒?”楚瑾哭笑不得。
楚晟一时竟觉得自己在这有些尴尬,他抬头望云一言不发。
待楚瑀离开,楚瑾冲楚晟点头:“立刻去县衙。”
胡县令在衙门书房里正准备收拾东西放衙,手下小吏突然来报楚家少爷来访。
楚家是玉京盘根错节的世族中不可小觑的一支,当今圣上一宠妃就是楚家出来的女儿,正是楚瑾二伯的嫡女。
玉京楚家是嫡系,但楚家并不只在玉京,楚瑾父亲一代有三房,楚父位居第三,大房在陵州为官,二房在京城也家大业大,女儿还被圣上看中入宫。
滔天富贵加上皇权交错,胡县令不敢怠慢立刻出门迎接。
“楚爷找我有何事,何必亲自来?”胡喆来到会客堂时,已有人为楚瑾楚晟斟好了茶。
胡喆眉头一皱斥责小吏:“你个没眼力见的,给二位爷倒的什么茶,去我房里取上好的毛尖。”
“胡大人懂茶,我二人也不是尤为好茶的雅客,就不必再麻烦了。”楚瑾出言止住,胡喆也就不勉强,他坐到楚瑾对面问道:“究竟何事值得楚爷亲自前来?”
他想起今日发现有人溺水身亡那事试探道:“莫不是因为府上李树溺亡一事何处有差错?”
“正是,”楚瑾垂眸端起茶轻抿一口:“李叔在楚家待了多年,对我也是一顶一的好,我听闻他溺亡一事也是心中悲痛。”
楚瑾适时低眉叹气,胡喆立刻上道地安慰起来。
“其实我二人今日来就是想问问李叔生前发生何事,怎么会无缘无故溺死在东街的苍河边?”楚晟道。
“这个……”胡喆一时也记不得仵作当时说了什么,便向小吏道:“叫王五来。”
王五正是今日给李树验尸的仵作,他行礼后道:“今日正是小人给李树验尸。”
“楚爷有事便问吧。”胡喆道。
“王仵作,李树死因可为溺死?身上无伤痕痕迹?”楚瑾道。
王五回忆道:“死者李树,今日酉时发现死于苍河边,尸体肿胀发白,死亡时间不超过一天,身体无殴打痕迹。”
“为何凭此就能认定李叔乃溺水身亡,若是死后被人抛下水不一样会有这些症状?”楚晟蹙额问道。
王五胸有成竹:“这位爷,我也是在这待了多年的老仵作了,是溺水还是死后抛尸也并非无经验。”
“死者李树口鼻和指缝皆有泥沙,且按压后口鼻腔出现大量泡沫,这些都是溺水身亡才有的特征。”
“这个口鼻的特殊泡沫,是只有溺死和被勒死的人才会出现的状况,”王五进一步解释道:“只有在活着的时候这个泡沫才会产生,所以不可能是死后抛尸。”
楚晟看向楚瑾眉头一皱,若仵作如此肯定,就不好再提验尸了。
“若天下仵作都同你一般绝对,多少亡魂蒙冤落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这话讲得不留情面,王五怒目而视讲话的人。
楚晟听着声音熟悉,果然门口站着那人鲜眉亮眼神情肃然,是之前见过的张清英。
第16章
“我说是谁,原来是张公子。”王五见来人脸上顿时露出轻蔑的表情。
“张兄弟,”楚晟赶紧出来打个圆场对楚瑾说道:“玉衡,这就是之前我找的那位衙役。”
“在下楚瑾。”楚瑾向张清英施了一礼,他心下好奇,怎么看都不觉得这通身的气派是一普通衙役。
“张清英。”张清英没理会王五的阴阳怪气朝楚瑾回了一礼,姿态清雅洒脱。
胡喆也来当和事佬:“清英啊,你说的不能绝对,难道还有其他可能性不成?”
这张清英也是上头派下来磨气性的,偏偏背后靠山也是京城庞然大物,真是哪位都惹不起。
也不知道这公子哥哪根筋搭错了要来做仵作。
“不止溺水,勒死,若是遭了雷击被电死或者中毒,皆有可能出现口鼻积沫的现象。”张清英天生神情冷肃,剑眉浓重周正,是让人一见就觉得正气的长相。
“中毒?”王五嗤笑一声:“张少爷,这人抬到衙门我用银针验毒你可是在边上看着的,那银针雪白怎会有毒?”
“银针雪白就是无毒?银针骤黑就是有毒?”张清英反问。
王五被堵得说不出话,恼羞成怒道:“自古皆是如此,难道张公子另有高见?”
张清英面无表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鸡蛋向桌边走来,王五以为张清英一气之下要拿鸡蛋丢他连忙伸手挡脸。
楚瑾饶有兴趣地盯着张清英,对他想做什么有了推测。
张清英将鸡蛋在桌子上磕两下,当着众人的面剥起了鸡蛋壳。
楚晟噗嗤笑出声,王五知自己误会了,尴尬地放下手。
剥好的熟鸡蛋表面洁净剔透,张清英将鸡蛋掰成两半露出蛋黄,将另一半蛋白递给楚晟。
楚晟咦了一声:“张兄怎么知道我爱吃蛋白。”不过为什么要突然给他蛋白。
张清英手顿住片刻:“只是让你拿着。”
他另一手要取银针不方便,眼前还算认识的也就楚晟一个人,想着让他拿一会儿应该没事。
“哦。”楚晟悻悻接过蛋白。
张清英掏出腰间右侧小包,里面有着银针小刀和一些陌生的器具,让在座几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只见他拿起银针扎向蛋黄,不过呼吸之间银针底端变得漆黑。
王五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这鸡蛋黄?”
“无毒,刚在衙门门口买的。”张清英抽出银针擦干净放回小包中。
“这,从未听说鸡蛋黄也能让银针变黑。”胡喆呐呐称奇。
楚瑾支着下巴也很惊讶,这个时代的人才还真不少,善于制造机械改进技艺的窦青,精通运算和会计的楚晟,这下又来了个张清英。
全让他给碰见了,这运气。
“银针试毒,可以,但并不完全准确。”张清英将另一半蛋白也递给楚晟,自己把剩下的蛋黄吃了。
“若尸体在一定温度下过久,即便没有中毒用银针试毒也会变黑,而有些毒用针也试不出来,”张清英见楚晟接着蛋白傻呆呆地皱眉道:“你不是说爱吃蛋白?”
“啊,哦,这是给我的?”楚晟有些受宠若惊。
“所以并不能断定李树没有中毒。”张清英继续道。
“不过李树无冤无仇,若是下毒,会被谁下毒呢?”胡喆犯难问道。
王五冷哼了一声:“就算如此也不能判定他中毒了。”
就单单这样口舌之争,也分不出事实。
想到本朝历法和民情,想要解剖尸体难度不小,且越拖尸体的变化越多,事情越复杂。
从府衙出来后,楚瑾邀张清英去酒楼一叙。
“楚少爷有事当面说即可。”张清英直接拒绝了楚瑾的邀约,他换下衙役制服后清雅的气质更加明显,剑眉倜傥星目灼灼,一柄雪白佩剑紧贴腰侧。
楚晟算是琢磨到一点张清英的脾气:“张兄,若不嫌弃我知这有个小摊上阳春面不错。”
张清英眼眸沉了下,楚晟还以为他要拒绝,没想到他点点头:“走吧。”
“好。”楚晟松口气点头,凑到张清英身旁边谈边引路。
楚瑾跟在他俩身后啧啧称奇。
没想到楚晟外交也是有一手的。
楚晟找的面馆很普通,在玉京繁华里甚至显得破败。
小巷里温热的面汤翻滚,摊主是一位年迈的老婆婆,她用漏勺抓上面条放进滚水中汆烫几分钟捞出,三碗润洁的面条撒上葱花和辣油,不用加复杂的配菜就已经让人食指大动。
小摊只有简单桌椅几副,点着微弱的灯笼,大部分的光芒是借了一旁的酒楼二层的灯火。
说是来吃面张清英就认认真真地吃面,一句话也不讲。
而楚瑾早就被面条滋味吸引,一时连李树的名字都想不起。
见二人都无心谈事,楚晟也只能闷头吃面。
茶足饭饱,楚晟试探开口:“今日王仵作说验尸时张兄也曾在场,可有发现不对?”
“他们不许我验尸。”张清英端起粗糙陶瓷杯子喝了一口茶,这小摊上的茶都是自家采摘制作的,比不上楚晟那日请他的碧螺春,却也无碍解渴。
摊主费力提着热水壶添水时,张清英立刻接过沉重的壶低声说了句当心,他替二人添了热水后道:“我被家里丢到这里,故意不让办事磋磨脾气。”
“张兄和家里有些矛盾?”楚晟刚出口就后悔,他们二人也不过一面之缘谈这些实在交浅言深。
“是,”张清英大方承认:“我那日只能旁观,看的不真切,也没能看出是否中毒。”
楚瑾道:“若是能让张兄再看一次尸体,能否多得出一些信息。”
“自然。”张清英点头。
“实不相瞒,”楚瑾面色陈恳道:“我们怀疑是有人故意杀掉李叔。”
楚瑾眼神瞟过楚晟,对方立刻心领神会。
“之前就想请张兄办事,”楚晟道:“就是因为查出了账房里贪污假账,而其中正有李树的一份,这个节骨眼突然出事,实在难以相信是意外。”
“李树虽然有贪污之罪,但罪不至死,况且究竟是多年情分,也算我半个长辈,”楚瑾道:“若是死得这样不明不白,实在让我也有些问心不安。”
“想必,张兄出身名门却愿意为衙役,就是为了予弱小者正义,惩作恶者罪行。如今我楚家之人横死无因,也请张兄为此主持公道!”
楚瑾言辞恳切,眼中哀伤逼真,把楚晟都唬住了,心下直呼佩服。
张清英摸着腰间佩剑良久不语,楚瑾也并不急于一时,给了他考虑的时间。
添上的茶从滚烫变得温热,张清英抬首道:“此事,我会管。”
犯错之人要受应有的惩罚,但这从来不代表他人可以随意代替官府施行裁决。
“我需要再验一次尸。”张清英开口。
“只能在今夜,”天色已黑温度也降了下来,楚瑾咳嗽两声,今日出门时没穿外套,寒风割面,他已是面色冰红:“明日小殓,后日大殓,若想不动声色就越难。”
“就今夜。”张清英眸底闪过微光。
“玉衡,我找人送你先回去吧。”见楚瑾面色疲倦发红手脚僵硬,楚晟有些不放心道。
若是陈焕见了,说不定会扒他一层皮。
“也好。”楚瑾倦怠点点头,他确实累了。
找临时马车将楚瑾送回家,楚晟带着张清英往李树家赶去。
玉京为了促进商贸和经济,是全国唯一一处没有宵禁的地方。
楚晟和张清英慢慢往城北走,时间还早,他们决定在深夜等人熟睡后动手。
“张兄祖籍何处?”楚晟担心一路上气氛过于僵硬尴尬,于是开口和张清英闲谈。
“京城。”张清英比楚晟高一些,他肩宽腰窄身材颀长风流,偏偏气质正气,往人堆里一站就有种鹤立鸡群的效果。
京城,楚晟思忖到一个想法后心下惊愕,试探道:“张兄可是来自京城张氏,张首辅之系。”
张清英眼色黯淡半秒,抿唇道:“正是家父。”
楚晟愕然,没想到张清英是当朝首辅张顺志的儿子。
“原来张兄家学如此渊源。”
京城张氏世代为官,张顺志乃当今首辅,其父张治越更是三朝元老,如今功成身退,虽不再参与朝政却有一品官衔在身。
张清英突然停下脚步。
楚晟在寻常男子里身量也算出众,但拼不过张清英天生优势。
他气势骤升压迫地逼近楚晟,黑沉的眸子平静又隐忍。
“不要在我面前提他们,我和他们,除了血脉外也没什么关系。”
自知说错话的楚晟立刻轻声道歉。
他怎么忘了张清英就是被家里放下来的,应是有大矛盾。
但若是被家族舍弃,胡喆倒也不至于对他和声细语,看来另有隐情。
“无妨,”察觉自己失态的张清英脸上闪过懊悔,他拉开距离软化口吻道:“你不知道,我不怪你,以后不要再提就是。”
“好。”楚晟连连点头。
两人恢复沉默后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开,张清英不得不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