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张兄,可有不对?”楚晟见他停下来疑惑问道。
张清英瞟了他一眼:“不是说带路,你怎么走到我后面那么远。”
“是我走太慢了。”楚晟尴尬地一笑,他快步走到张清英身前拉开一段距离:“我走你前面吧。”
张清英皱眉两步跟上他:“无妨,你就在我旁边就好。”
并行一段时间后二人进入城北区,璀璨的灯光随着远离东街也渐渐消退,只剩下清冷的月光撒在脚下的石板路上。
张清英有些忍无可忍地开口:“想问什么就问。”
他侧头斜眼看着楚晟:“你这一路上,看我好几眼了。”
被发现的楚晟尴尬地收回视线平视前方:“咳,我心里确实有些疑问。”
“问吧。”张清英余光落在城北区的老房子上。
“张兄你,家族势力如此强盛,为何要去做仵作呢?”楚晟好奇开口。
张清英没有立刻回答,楚晟也安静地跟着他继续向前走。
他眉眼低垂,像是在认真思索。
张清英摸了摸腰间的佩剑道:“不管是仵作,还是衙役,还是为一方官员,于我而言都是一样。”
“为国除奸,为民除恶,守一方土地,镇三寸人心。”
“你可能不理解,”张清英素来严肃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抹淡笑,他唇边弧度不大但格外明显:“我想这天下至清,善有所奖,恶有所罚。”
“或许,在一些人眼里太过不自量力,”他轻言间,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又或者,不为官掌权,在他们眼里便是不务正业。做衙役做仵作,能算出人头地吗?”
“可这都无妨,”张清英看着头顶的明月洒脱一笑:“我生本不为名利,平生所立皆为志。”
仵作,位卑任重。
是官府明文规定的贱役。
身为仵作,便是不得改业,不得冒籍,本身不许参加科考,违者处以杖刑一百,甚至子孙后代也不可以参与科举。
哪怕子孙过继给他人为嗣,也摆脱不了这命运。
难以言说的酸涩滋味在楚晟心底蔓延。
他莫名有些难过,却不知从何而起。
“做仵作,虽然听着也算官编,但和死人打交道,为多少人忌讳,且多少人认为这职务低贱。”楚晟哑声。
“低贱吗?”张清英反问:“天下百姓万万,个个鲜活淋漓,若有一日横遭不测。”
张清英声音低了下来,那双星目里压抑着细微哀伤的情绪转瞬即逝:“便是我之责。”
“为死者述其情,为生者平其怨。”
“可称低贱?”
楚晟哑口无言:“张兄心怀……是我不及的。”
“但若旁人以此歧视你,只是想想便叫我气恼。”楚晟道。
“你倒是第一个为我鸣不平的人,”张清英面容缓和些:“这何曾不是对我的一种认可,能有理解我的人,已是我至幸。”
“我有一师,博学多才可称天人,我毕生见闻所学皆从他口中所得,他认同我的理念,也待我极好,若有机会我带你见他。”张清英道,不曾发觉自己今日多话。
“好。”楚晟心里涌起温情,暗自把张清英认定为除楚瑾外第二个友人。
“那你呢,”张清英问道:“你是楚家子?”楚家张清英也有听闻,楚家三分,玉京楚氏,京城楚氏,陵州楚氏,一为商,一为官,一为权。
“我不过是楚家旁系子,”楚晟有些窘态,他抬手挠挠头:“平生所愿也如这所有普通人一样,一愿荣华富贵,二愿金玉良缘,三愿岁岁平安。”
“张兄会否觉得我志向实在低俗?”楚晟讪笑问道。
张清英摇头反问:“如此志向若要达成也定要百般努力,能做到的人也必定不凡,怎会低俗。”
“况且。”他眼里落了笑意,星华流转一时晃花楚晟的眼。
“这二三愿,也是天下所有人共同的愿景罢。”
“我想护着的万户安生里,也有你。”
午夜时分,银月隐入云层,乌鸦枝头默立,漆灰瞳孔借一点萤虫之光在夜里显露踪迹,默默窥视着二人悄然进入一破败小院。
第17章
楚晟侧目张清英一身白衣,轻咳了两声:“张兄,不然披件我的外套吧。”虽然城北的街市早已熄灯,来往仍有提着灯笼的打更人,张清英一身白衣未免太过显眼。
“好。”张清英接过外套穿上,他骨架较大,本来宽松的外套在他身上有些勉强。
一细微的脚步声突然闯进他的耳朵。
“嘘。”张清英迅速将楚晟拉过挡在身后,二人在李树家院落里隐匿,宅门外传来打更人的吆喝声。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悠长的号子声响在城北区的大街小巷里,那咚咚的梆声一慢三快,像竹梆子和铜锣就在眼前。
打更人路过李家宅院顿了顿,向乌黑黑的内院随意瞄了两眼,见无火星异光便不再停留向前继续巡视。
待打更人手提灯笼的光逐渐消失在视线中,楚晟拍拍张清英的背示意他放开自己。
楚晟夜视能力还算不错,他环顾四周低声道:“我白日来时未见木棺,屋内是平房一览无余,料想木棺应在后院。”
“去后院。”张清英当机立断朝屋后走去,他走得很快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楚晟跟在后面走不小心踩断一根枯枝,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脆。
他瞬间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张清英也拧眉看向窗内。
窗户关得严严实实,风吹过无声,楚晟松了口气,张清英慢慢走回他身边低声道:“你穿的靴子?”
楚晟点头。
“下次干这种事,别再穿硬鞋底,”张清英环过楚晟的腰将他稳稳抱起:“走路时用力控制脚的各部分,肌肉收紧脚跟先着地。”
“若你从小习武便更简单。”张清英脚步发力竟抱着楚晟一跃而起,行走屋檐之间,两个成年男子的重量竟然如同鹅毛轻落,脚底触及墙头时无一丝声响。
“这就是轻功?”楚晟暗暗称奇。
转瞬之间二人进入后院,一口木棺就停在靠近关掩的后门处。
张清英松开楚晟,二人对视一眼往木棺走去,楚晟帮张清英将棺木揭开放置一旁,就想点燃事先准备的火折子。
张清英握住他的手腕摇头:“等。”
他靠近后门处,平房的结构简单,前面生火做饭会客,后面便是卧室。张清英透过窗纸破败处往里面窥探,此处果然是卧房。
李夫人身旁睡着四仰八叉的李颖,塌上没有蚊帐。
他从小包里抽出一根细长的竹筒,划了一根火柴点燃竹筒内的草药,将溢出的白烟吹进屋内。
张清英掐灭火星回到木棺处:“以防万一。”
“还是张兄考虑周到。”楚晟暗道真是熟练得让他心慌。
张清英一眼看破楚晟心中乱想,难得哼笑道:“确实不是第一次做。”
楚晟点燃火折子,张清英掀开包裹着尸体的白布。
李树的尸体经过打理和第一次的袭尸,穿上了好几层衣服,他面色发白肿胀,确实是一副溺死之象。
“往脸上照。”张清英道。
楚晟将烛光向李树脸上照去,惨白的尸体面上已经开始陆续出现尸斑,开棺时一股腐臭之味直冲口鼻,一眼看去惨不忍睹。
楚晟压抑住呕吐的欲望,见张清英面不改色的样子不由心生佩服。
张清英从小包里掏出一双皮手套带上,见楚晟面色有难,又从包里掏出一块绢布给他:“不适就后退,我自己掌灯也无妨。”
“那怎么行。”楚晟摇头用绢布蒙住口鼻坚持站在张清英身旁,躺在木棺之中的人似乎也没刚才那般恐怖。
张清英将注意力集中在尸体之上,他伸手摸着李树四肢,然后又摸了摸他的脑袋,他伸手掰开李树的眼皮道:“瞳孔收缩。”
楚晟闻言忍着恶心探头看了一眼:“瞳孔收缩能看出什么?”
张清英思忖后答:“四肢浮肿,除去泡水外会导致浮肿,我知一种毒药中毒也会导致浮肿。”
他手摸过楚晟的肺部和脑部道:“但是溺水后身体的浮肿是整体的浮肿,李树肺部和脑部的浮肿格外严重,并不是因为溺水造成的。”
“溺水身亡,瞳孔涣散,而那种毒药中毒死亡瞳孔针样,你看他的瞳孔。”张清英退开半步腾出位置,楚晟仔细看了下:“确实是针样。”
“中毒后瞳孔收缩,但过一段时间后瞳孔就会发散变大,”张清英按压李树的胸膛,从尸体鼻口处溢出白色蘑菇状白沫:“按压肺部,白沫似蕈。”
“所以李树并非溺水而死?”楚晟问道。
“中毒。”张清英肯定道。
虽然不能解剖尸体,但所幸时间来得及,从尸体的瞳孔收缩处便能看出并非溺死,若是能将尸体剖开观察胃部是否有烧伤痕迹,就更能验证是毒。
但结合蕈样泡沫,肺部和脑部水肿,收缩的瞳孔,张清英已经可以百分百肯定。
“奇怪,怎么会是外邦毒?”张清英蹙额不解。
“外邦的毒?张兄已经清楚是何种毒药了?”楚晟询问。
“此毒名为筽干那,”张清英将尸体整理好,和楚晟将棺木合上:“是来自外邦的一种毒,我从前是在师父口中听闻过它的毒性,前些年走访南北也见过一些。”
“外邦?”楚晟敛眉,突然想到前几日楚瑾正房新装的壁炉:“前几日确实有外邦人来玉京贸易,难道是从那里得来的毒?”
“明日我们再去探问,走吧。”张清英揽住楚晟的腰按来时路返回。
二人从城北回来,再次踏入东街时楚晟竟然有些如获新生之感。
东街灯火通明,叫卖声和丝竹声混合,酒香和饭菜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酒楼红绸高挂人声鼎沸,花楼莺莺燕燕一片奢华。
这才是他熟悉的地方。
而那些处于背光,阴暗处的事,他目光悄悄落于张清英身上。
非常人能心甘情愿承担。
已是四更天,这座城市依旧没有一刻宁静,繁华未在夜色下落幕,反而开出更为奢靡的花。
“张兄可去府上一宿,明日也好一同启程?”楚晟提议道。
张清英道:“也好。”
沿路上楚晟若有所思,突然笑了出来。
“张兄,你本来就想今夜来验尸吧。”
楚晟那双瑞凤眼含笑睨他,眼尾天生上翘目光流而不动。
他没看见张清英脸上何种表情,只听闻一声轻笑。
“你倒懂我。”
二人到达楚府时,楚瑾还未入睡,他在书房来回看着贺家的资料,另外亲自派人强行扣押了与贪污有关的人。
本有些不愿的人听闻李树已死,心下胆怯不已也就一同被押了回来。
安排好张清英住处,楚瑾熄了书房的灯回正房,坐到床沿边才回想起这里有人。
他起身欲走,被人从背后结实抱住。
少年声音里带着困意,下巴轻磕在他颈肩处迷迷糊糊道:“去哪。”
“吵醒你了?”楚瑾抬手揉揉他的脑袋,楚瑀像被顺毛的猫眯着眼睛发出平和的呼吸声。
“别走。”楚瑀收紧手臂低声道。
楚瑾侧目见他眼中祈求,只当生病的人心思脆弱一时心软道:“不走。”
腰间的力量霎时松了些,磕在肩处的脑袋一歪,楚瑀似乎又睡迷糊过去了。
翌日一早,楚瑾三人出发去西集找到了卖壁炉的那个外邦人。
他身材高壮,肤白发金且卷曲,眉目深邃鼻梁高挺,一开口的大魏语有些拗口:“你说的,筽干那?”
“是的,筽干那,”张清英确认道:“淡黄色或棕色,油状,有蒜臭味?”
“哦,原来是筽干那佛斯珀若斯,”外邦人恍然大悟,掏出一瓶棕色溶液道:“这个?”
张清英接过瓶子仔细观察道:“就是它,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在卖吗?”
“噢,筽干那佛斯珀若斯可是稀有货,这次来大魏的商人中只有我有,”外邦人摸着金色的卷曲胡子有些洋洋得意:“这可是个好东西。”
“你卖给过谁?”张清英突然沉下脸色,语气严厉。
外邦商人对张清英的发难感到莫名其妙,也拉下脸道:“怎么可以随意暴露买家信息,我们大列做生意最注重保护客户的隐私,和大魏商人不同!”
光天化日之下外邦商人竟然售卖毒药还洋洋得意,张清英懒得解释,直接掏出官印,抽出佩剑抵在外邦人脖子上。
外邦人也没在怕,他一边用大魏语大声嚷嚷着无缘无故抓他,一边用母语大骂大魏律法不注重人权。
什么筽干那佛斯珀若斯,楚瑾好奇多看了两眼,突然有些啼笑皆非。
筽干那佛斯珀若斯,不就是“Organophosphorus”?有机磷?
原来是有机磷农药中毒?
他听着外邦人用蹩脚的语言和张清英对峙,突发奇想开口用英文向外邦人问了声好。
外邦人听到熟悉的语言回头看,却发现开口的是一大魏人,他惊讶地用母语回应:“噢,有幸相见先生,真没想到竟然有大魏人会我大列语。”
楚瑾开口安抚道:“先生,我也很荣幸认识你,我的朋友是政府的官员,最近有人因为筽干那中毒而死,怀疑是谋杀,所以才来询问您将筽干那卖给了谁。”
外邦人惊道:“筽干那是用来杀灭毒虫的,怎么会有人拿来杀人!”他后知后觉张清英误会他在卖毒药害人赶紧用大魏语开口道:“这位先生,您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