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搜查抓捕的人一批又一批,这叫诺海疲于躲避,但最终他被狼群藏匿并喂养。
直到,山谷中传来一声沉厚的狼嗥,众狼纷纷起立,他们恭敬的仰头附和。
随后,灰狼带着这个五岁的克烈,再次迈上了祭坛的山石。
越过这道石台,腾格里诺海与那个嗥声悲怆的少年遥遥相望,他们映在对方金色的眸子中。
血脉在鼓动。
第五十二章 你是狼神大人么?(补昨日二更)
刑武等几人正找了个阴凉的小坡背面休息, 他们跟随宗朔进草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依旧还是不太适应草原这个季节干燥又热晒的天气。
那前边正喝水的一老一少一副平常的样子。倒是刑副将军,如今只得躲在这难能可贵的方寸阴凉处, 敞着衣襟喘粗气。只是他看了一眼站在身边依旧捂得严严实实的白面斥候, 就有些纳闷。
“我说你不出汗的么?”难道他当年捡回来的不是人,是个鬼不成!于是他上手摸了一把, 得!也滚热, 是个人。
斥候也不说话,依旧阴阴惨惨的站在他身后,但他伸手往小坡的前方指了指。
刑武一抬头,就见都去了半日的一行人终于回来了,他赶紧起身,系了系衣衫准备再次出发, 但刚迈出的脚步一下便顿住了, 他睁大了眼睛使劲往宗朔与阿曈身边瞧。
随后刑武回头问斥候官, “我,我这是热迷糊了?”
斥候一顿, “并没有。”您不热的时候也迷糊……
副将军他惊奇的紧, 只见宗朔依旧是骑着大黑马走在队伍前方, 但载着阿曈的那匹马的背上,却是个小孩儿!很小的小孩儿。瞧着那个身量,若是中原讲究的大户人家, 可能都还没给断奶呢!
刑武“嘶”的一声,心道怪啊, 这草原上真是什么怪事都有, 一个大活人, 去了一趟山谷, 回来就变成小孩儿了?这是什么返老还童的神术。
他刚要开口问,就见从高大的宗朔背后,忽的探出一个脑袋瓜来,那一头的小辫子垂着,离着老远喊他从行囊里拿伤药。
看见阿曈原来是坐在宗朔背后,被他们殿下的大体格挡的有些严实,刑武“哦”的了悟一声,眼神就乱瞟,来回在这两大一小之间转悠。
不至于这么快吧,孩子都有了?
但等这伙人走到近前,刑武才心情沉重下来,那孩子气势伤的很重,隔着不远,他就已经闻到了血腥气,那是厮杀在战场的人闻惯了的味道,微腥的铁锈气。
阿曈下马,那小孩儿也跟着下马,阿曈走一步,那小孩也走一步。灰狼将他带到了这人身边,那必定是狼神的法旨,他得跟紧。
山谷中,在结布猎猎作响的祭台边,灰狼带着孩子从石台踱步而下,健壮的狼一路低头臣服,而后将身边这个有着稀薄血脉的孩子交给了阿曈,它把头抵在阿曈的手心中,阿曈则低头,闻嗅了这匹灰狼,记住了它的身份。
少年喉咙与胸膛间“咕噜噜”沉沉的震动,他用狼语向这匹狼保证,他接受了这个孩子,将把他从此处带走,带回他应去的地方。
诺海看着阿曈的眼睛,有些不太敢靠近,但灰狼用头抵着他,直到阿曈同样用掌心碰触孩子的发顶。
灰狼转身看了看旁边其他的“人”,他竖着耳朵瞧着宗朔一会儿,想了想,又看回阿曈,而后,它则与这个狼神族告别。狼离开族群够久了,这里是“人”的领地,并不是它能够久留之处。
灰狼果决的转身奔向祭台陡峭的石壁,功成而走。
诺海跟了几步,但最后还是停了下来,他回头看着阿曈,便撑着肩头的镣铐带,缓缓又回到了阿曈身边。
一大一小对视,阿曈朝小孩儿咧嘴一笑,露出唇边两个柔和的小梨涡。终于,诺海贴到了阿曈身边。
不过看着沉重的枷锁,阿曈伸手,研究了一会儿,最后,他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宗朔。
宗朔默默观察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适才有狼,他们谁也没有上前打扰,直到阿曈苦恼的向他求助。
木枷上的铁锁很结实,阿曈也不敢用力,深怕再次伤到小孩儿的肩膀与脖颈。
男人走上前,小孩果断后退几步,这个男人威势极强,比他的父亲还要健壮,他要躲避。
只是他又无法离开少年身边,于是只见那个极具威胁感的男人瞬间抽出一把黑色的大刀劈向自己,诺海睁大了眼睛,但实在来不及反应。
但是,一声清脆的铁石之音后,他却没觉出被刀劈的疼痛,倒是身上一轻。
宗朔使巧劲甩出黑金战刀,瞬间斩断了铁锁与木枷的连接处,折磨了小孩儿许久的枷锁应声而断。
阿曈赶紧蹲下来看孩子脖颈的伤,宗朔不用细瞧便知这伤的程度,于是朝阿曈说,“咱们先回去,问刑武拿药。”这种刑具留下的特有伤痕,斥候那里有药。
忽儿扎合他们自从看见有狼从祭台上下来后,便一直极恭敬的行礼,直到此刻,他不确定的用本族的语言小心翼翼的朝小孩儿问话。
“孩子,你,你是克烈哪部的。”
已经经历了生死的五岁诺海,他微微朝忽儿扎合点了点头,咳了几声才有声音,“中部。”
随后,他学着大人的样子,朝忽儿扎合问话,“你是克烈哪部的?”
忽儿扎合还在为这个小小的幸存者而庆幸,闻言又有些百感交集,离开部族的这些年,没有人再这样问过他了。
“我,我们,都是上部的。”另一个大汉又说,“你或许不知道,我们离开了家乡很久。”
小孩很镇定的点头,他仿佛天生便心有成竹,有些年幼的成熟与稳重。
“那你知道……”说到这,小孩又咳了起来,他的嗓子太干了,脖颈还有伤。
于是宗朔打断了这场“克烈男人”之间的对话,在场所有人都能听懂克烈话,于是宗朔直接说,“先回去治伤,稍后再说。”
众人点头,小孩儿仰脸看了看那说话的男人,又看了看连连点头的阿曈,他有些确定,就连狼都臣服的人,也要听那男人的话。
那他是谁呢?
忽儿扎合与众兄弟直接奔到山谷里侧的木架边,祭奠并埋葬遭难的同族。宗朔本要带着者一大一小先回去,那小孩却脚下不动了。
他回头注视着山谷,宗朔见状,沉默无言。
他仿佛照见了年少的自己。
“去吧。”
于是,小孩印着血脚印,跟随着忽儿扎合一起,往山谷中去。阿曈本想抱着小孩,以减轻他双脚的负担,但诺海拒绝了。
他现在是个男人了,他要自己走过去,埋葬他的亲人们,记住这份仇恨。
在最后一捧土掩埋住他父亲的面目时,他终于哭了,五岁的孩子跪在地上泪如雨下,眼泪一颗一颗的砸进坟墓边湿润的泥土里,仿佛要流尽他小小身体里的最后一滴水。
人世的面,见一面,少一面,而这是最后一眼。
宗朔看着一路蜿蜒的小血脚印,纹丝不动的站在原地,眸中生死翻涌。
阿曈则抬头,看着山巅祭台上,无风而动的结布,他侧耳听着灵魂的声音。
……
此刻,阿曈看着亦步亦趋跟着自己的小孩儿,他有些无奈,便与诺海说,“你先坐在这,我去拿药给你擦擦,别乱动哦!”
他不但脖颈有伤,脚上更是伤痕累累,鞋早就没有了,脚底都是血泡,又硬生生的磨破了,一步一个血印。
阿曈接过伤药,先给孩子用水袋稍稍洗了洗伤口,但被枷锁久压的脖颈肩膀处,有些化脓了,阿曈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宗朔伸手拍了拍忽儿扎合的肩膀,两人又说了半晌话,等他们都转头看着小孩儿时,就见阿曈有些无措的为难样子,宗朔便来到了两人身边,亲自从腰间抽出一把纤薄的小匕首,走近了小孩儿。
但小孩儿一见宗朔拿着武器走近,立即戒备,阿曈赶紧拍拍他,“这是宗朔,他是好人的,你不要怕他。”又想了想,说,“你可以叫他将军,啊不,现在是先锋官大人。”
此刻宗朔也用克烈语说到,“治伤割腐肉,别动。”
诺海终于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他哑着嗓子问,“你是狼神大人么?”为什么所有人都听从他呢?
他学着父亲的样子,笨拙的闻询着所见之人的出身。
宗朔一愣,他回答,“我不是狼神。”
诺海了然的点头,嗯,狼神无形无踪,远在长生天上。
阿曈拍了拍小孩儿的脑袋,“他是你们草原的月氏,也许你太小了不知道。”
小孩不说话了,宗朔开始上前,但等他拿起刀刃要给小孩清理患处时,眼前见到薄刀贴着血肉,手却忽的一抖,慢慢的呼吸有些重,眼底微红,继而他转身离开,将刀递给了白脸的斥候,叫他来给小孩伤口上的腐肉清理掉。
阿曈看着宗朔的背影没出声,他察觉出了宗朔对待“割肉”这件事的排斥,但他此刻还不知为何。
斥候不愧是行家里手,他的手很稳,又准,几刀下去,还没等诺海疼的厉害,就已经完成了,阿瞳这才上药包扎。
忽儿扎合等人则兀自讨论了一番,而后走到宗朔眼前,“尊主,咱们下一步去哪?”
原来,在克烈旧居山谷中,等他们埋葬完同族的尸身,便四处寻找探寻敌人留下的痕迹,但却意外在山壁间发现了克烈新居的指引标记,只是还没画全,是半个,一时半会儿也是找不到的。
“先去圣山。”
他撑不了多久了。
第五十三章 破草棍与稀世宝
宗朔日益能感受到, 他的理智与身躯逐渐被暴烈的杀欲吞噬。
没有任何丹药能解,他只能默默诵念心经,少动刀兵, 少见人血。
他曾与大师傅在佛前执棋对局, 一弈就是十余年,棋盘问道, 日见人心。随着东征北战, 他煞气日盛,越发的燥郁难抑。本是平泰的黑白棋局,却被他斩白龙,断黑蛟,一路杀过来,堪称血祸死局。
高僧默默无言, 只得叹息一声, 放下了棋子。后又言, 佛家有摩呼罗迦,本位为八部天龙之一, 但毁戒邪谄, 多嗔少施, 戒缓堕鬼神,多嗔虫入其身而唼食之。
大师傅是说,他的嗔毒如虫, 渐噬人心,若再不戒断嗔念, 毒不能止, 要渐堕鬼神修罗。
但人生在世, 他注定要在血雨腥风的最中央, 又谈什么戒杀少嗔呢?多年的佛音熏陶,也是枉然。
只是如今……
宗朔看着那个认真蹲在草地上,给那小孩儿擦脚包药的少年,他咬紧了牙关,但凡有一线生机,他都要去!
众人在启程之前,宗朔特意派了斥候去侦察周围是否有敌情,但是,只是在一片宽阔的草地上,查出些大队人马驻扎过的痕迹,看着柴灰与食物残渣,像是已经离开许久了。
于是,他们便又按照天目人指出的方向前行,一路上走走停停,一半是辨路识途,一半是修整纳凉。
天目人老头接过孙子递过来的水袋,这水袋已然滚烫了,喝前甚至要放在阴凉处稍稍晾一晾。
“诶,今年比往年都要热呀,不是什么好兆头。”老头感慨,刑武也在背阴处扯开衣襟擦汗,“诶呦,咱土包子头一回进草原,还道这地界年年都这么热,也太不好活了。”
忽儿扎合这些克烈也不说话,若不是队伍中有老弱要照顾,他们甚至可以在荒漠中一直行进,体格强悍可见一斑。
而阿贺该此时正在缝东西,他边缝还边琢磨,时不时往阿曈身边小孩儿的脚上看去。诺海的伤已经好了很多,虽然一路上高温不断,只有夜间凉爽一些,不易于伤口的痊愈,但他的自愈能力强,伤药又霸道,倒是叫他已经能自如的在地上行走了。
只是脚上只裹了件阿曈从羌部买的裤子,这里没有他这样的小孩儿能穿的鞋子。
阿贺该最终弯着他那虎背熊腰,咬断了最后一根线,又默默地将一双简单克烈制式的小布鞋递给了忽儿扎合,撺掇着他给小孩儿送去。
忽儿扎合一转头,就见阿曈与诺海一起,脸对脸的蹲在石壁的角落处,低着头不知道再干什么,他以为是不是孩子依旧在悼念父亲,正在伤心呢?
但他还是走了过去,还想着该怎么和小孩儿开口,是不是要先安慰一番?一路上这孩子都不说话,他们实在无从得知该如何抚慰这个小克烈。
只是还没等走到两人近前,忽儿扎合就听见一阵“嘿嘿嘿”的笑声,仔细一瞅,阿曈的肩膀都在抖。
他还没开口,就见梳着一头小辫子的少年举着一根草棍,嘻嘻哈哈的朝不远处盘坐在地的月氏说话。
“宗朔!快看,这草原里的蚂蚁个头真大,竟然还吃草根!”
原来这一大一小,是蹲在地上喂蚂蚁玩呢。不过还真别说,再也没有比阿曈更适合带这个孩子的了。
这少年既悲悯又豁达,既通透又可爱,活的热烈又自在,像草原上的太阳。
诺海跟着阿曈,稍解愁绪,也渐渐开阔起来,他小小的身躯蹲在一窝蚂蚁洞边上,看着阿曈喂蚂蚁,小孩儿终于微微挑了挑嘴角。
宗朔本是在盘腿闭目,在默念心经,被阿曈这么一叫,他一睁眼,就见少年笑得灿烂,咧着大嘴,手里拿着根小草棍,嘻嘻嘻的要给他瞧。
于是他不自觉朝阿曈招手,“过来。”
阿曈拍了拍诺海的小脑瓜,又郑重的把趴着大蚂蚁的草棍交给了他,于是还在站着的忽儿扎合,就见,小孩儿也一脸郑重的,接过了草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