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好像不是在交递一根带着蚂蚁的破草棍,而是在传什么稀世宝物……
阿曈传完了“宝”,便跑去宗朔身边,忽儿扎合就顺势蹲在了阿曈刚才的位置上,当然,他的体格不比阿曈,而是像个大黑塔一般,罩住了小孩儿和蚂蚁洞。
只是诺海并不害怕,族里的叔叔们都是这样的体格,他以后也会是这样的强壮。
忽儿扎合伸手把鞋子递给诺海,诺海也不躲闪,而是一只手举高了草棍,另一只手去接鞋子。
“我的左手上有一只蚂蚁,只能单手接你的礼物。”于是忽儿扎合索性就蹲在地上给小孩儿穿起鞋来。
诺海像个要记住恩情的克烈汉子一样,问,“上部的男人,你叫什么?”
当大汉说出姓名后,诺海了悟,他连连点头,“原来你就是上部的忽儿扎合。”
五岁的小孩儿想了想,决定要完成父亲的任务,“喂,忽儿扎合,克烈迁居了,在特克沁山谷。”
从不爱言语的诺海,竟也一件一件的把他们出谷的目的,特克沁的美景,说了个完整。
最后,他表示,如果你们要回部族,可以带上他,父亲和的叔叔都已死去,他也不知道回去的路了。
话音刚落,那样高大剽悍的男人,却局促的蹲在一堆蚁窝旁,百感交集。
草棍上的蚂蚁渐渐吃饱了爬下来,走到小孩儿的手上,小孩儿缓缓的放下了手掌,把掌心轻轻贴着地面,将蚂蚁安然的放走了……
阿曈也来到宗朔身边,宗朔的坐姿有些奇怪,“这样坐着舒服么?”男人盘着腿,手心与脚心都朝上。
“这叫五心朝天,吐纳打坐用。”
阿曈可不知道什么无心有心的,只觉得这姿势有趣,岂不是方便别人挠脚心的痒痒么!他笑着说出来这样的想法,而后便呲着一口小白牙,抬着手扑向男人。
宗朔再无法保持姿势,便索性直接一把捞过扑到怀里的阿曈,他“哼”了一声,反过去着手去挠阿曈的痒痒。少年的肚皮与咯吱窝最经不得人碰,没过一会儿便眼角湿漉漉的,开始求饶了。
“嘿哈哈,啊哈哈,别痒我,别痒我了!”
宗朔依旧不停手,他抱着人,心情有些好,在这个阴凉的岩石隐蔽下,他暂且搁下些繁重的担子,来暗暗品味刀尖滴落的蜜糖。
“诶,诶!哈哈哈,耳朵,耳朵!”
阿曈被痒痒的激动起来,身上就有些控制不住了!
宗朔闻言,看着周围各自说谈的众人,这才住了手。只是依旧没放开阿曈,这小子身上热滚滚的。
“热不热。”
但阿曈却摇摇头,“不热,我家池子旁边比这还热,喷出的水能把肉煮熟呢。”
阿曈懒踏踏的,止了笑后,便在男人的怀里寻了个好位置,倚住了,仰头看着宗朔冒着青胡茬的下巴,又忍不住伸手去摩挲。
“嗯,你去圣山,是要治病么?”虽然没人与阿曈说,但他已经有所察觉。
男人开口,胸口在阿曈的耳边微微震动,“嗯。”
少年并不肯就此罢休,“你怎么了?是因为平时睡不着觉么?”
“一部分。”沉吟片刻,宗朔觉得前情过于复杂与颠倒,还充满了血腥与黑暗的人心,并不如何值得说。
知道的越多,还在怀里肆无忌惮的人,也许就怕了呢,也许就不胡乱来招惹自己了,他既期盼,又心中晦暗丛生。
阿曈并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圣山”是个什么地方,但他已经打定主意要跟着了。
“等咱们回去,我还答应了给阿云和书生带礼物呢。”只是草原并不如他想像的富饶丰美,更多的确是满目的戈壁荒沙与黄草。
这让他天生觉得有些难受,他下意识觉得不该是这样子,但又不知道如何诉说。
宗朔点头,心中却想,能回得去,自然是最好。
众人只歇了没一会儿,便觉得慢慢开始刮风,这热风由轻柔到吹得人衣袍猎猎作响,并没有用多少时间。
老人黑白的眼中瞧着天地之间的气,便赶紧朝众人招手,“咱们得快点赶路,一会儿怕是要有风暴!”
宗朔已然准备好启程,“附近有没有什么躲避之处。”
老人想了想,倒是点点头,“顺着风,快马,半日能到。”只不过,再有半日,怕是风也刮起来了。
宗朔瞧了瞧周围的一老一小,还是决定去避风,若是风沙起来了,他们这些壮汉倒是找个石缝也能躲,只是那孩子伤还没好透呢。
“上马!”
一声令下,众将立即完备,就连小孩儿,也被阿曈利落的抱到了马背上,搁在自己怀里护着。
于是,众人顺风而下,朝暗沉沉的草原深处奔去。
飓风渐紧,阿曈的宽腿裤脚都被吹的“呼啦啦”直响,他忽然想起什么,“诶呦”一声,也不抓缰绳了,赶紧伸手捂住裤腿,裤子里的兜怕不是要吹开了!
那个,那个牌子还被他偷偷摸摸藏在里边呢……
小孩儿疑惑的看阿曈,便径自前倾身子,捋着马头,将缰绳拿在手里,“驾”了一声,有模有样。
好在马儿也不需如何控着,它自己就知道跟着乌骓跑,老大加速它就加速,老大拐弯,它就拐弯。
直等到风都迷眼睛了,吹的人牙缝里都是沙土,老头才喊了一声。
“到了!”
阿曈抬眼,心中一跳。不远处,连绵草原山岭中,一座奇高的石窟耸立在天地之中,在烈风中“簌簌”的飘着风帆。
第五十四章 呼唤 赴约
风暴已然越发的猛烈, 刑武带着人马就想先冲进去,但却被旁边的忽儿扎合拽住了。
天目老人带头下了马,忽儿扎合这些克烈紧随其后, 在猎猎大风中, 恭敬的朝高高的石窟行礼。
宗朔却抬头细细观察这个避风所,周围的坡地与山石紧紧环绕着一座高高的石峰, 石峰最上边, 却被挖掘开,形成了门洞排列整齐的石窟,顶层的洞边,还如克烈的祭台一般,挂着好些招展的旌旗与布条。
男人着实有些好奇,以人力来说, 就连中原的能工巧匠, 都不一定能够轻易的挖凿好如此险峻的高壁硬岩, 但眼下,草原之上却能出现这样的所在, 很叫人惊讶, 那里个个的洞窟都挖的极规整, 瞧着就很费心思。
草原上的这些人行完了礼,便将马匹安置在山壁下背风的草地上休息,而后沿着抖斜的坡子登上去。
即便刑武等人是一脸的懵, 但明显在这个张嘴就吃沙土的时候,不宜问太多的话, 不然没等吃晚饭, 可能就先被沙子噎饱了。
众人都往上爬, 连马上的小孩儿都跳下来, 被忽儿扎合抱着往上走。宗朔回头,看着被大风扬的发辫翻飞的少年,却歪着脑袋站在原地,仰头眯眼望着石窟。
阿曈不为别的,单说那一排排岩壁上的洞穴,就极其眼熟……
他的阿塔在他尚且年幼的时候,就教过自己——洞要挖的好,媳妇才不难找!
于是总能在繁茂的东山各处,看到好多被爷仨刨的坑坑洼洼的山岩。阿塔与弟弟都是狼形,刨得既方正又美观。只有他自己,稀烂!
阿曈兀自对着眼前这相熟的场景发愣,就觉得自己被一只大手拽住了,熟悉的香气来到他身边,二话不说,扛起他就往石壁处攀。
宗朔看着仿佛被吹傻了的少年,直接扛起人就走!还傻站着做什么?远处狂风都打成了卷,笼着天上黑压压的,再于迎风处站一会儿,必定刮跑这小子没商量!
阿曈“吭哧”一声就叫高大的男人抗到了最高处的石洞里。
众人原本在攀爬的过程中路过了好多处石窟,但他们都放弃进入,一是都较为狭窄,不能同时容纳众人。二是,这,这里边都比较“拥挤”。
赶上这样的极端天气,草原上的动物们也要找个安生的去处躲避,这里是不错的选择。于是这帮人一路上,分别在各个形状大小皆不同的岩洞中,与不少避风者猛的打了个照面。
有安安稳稳窝成一团的戈壁熊、听到有动静便躲进角落的几只兔狲、吧唧着嘴反刍的平静野骆驼、冷漠的拉着大方脸的藏狐,还有几只爱看热闹的黄鼬。
众人都走了,几只小鼬还竖着身子站着脚,扒着洞口朝“人”瞧呢。而被宗朔抗在肩上的阿曈,则朝几只小家伙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但又不小心吃了几块飞来的小石子,不小心被少年尖利的牙齿咬碎了,“呸呸呸”的吐了出来。
宗朔阿曈在背后作怪,深觉脸朝后扛都不行!于是索性双手握住阿曈的腰臀处,一把将肩上的人换到右肩,掉了个方向。阿曈被摆弄来摆弄去,深觉怎么自己还不如小诺海嘛?
宗朔看着稳稳当当在忽儿扎合胳膊上坐着的小孩儿,冷哼一声,你确实不如人家沉稳,作怪的厉害!
阿曈噘嘴,身上的小包袱在这来回的动作间,也要滑到肩膀下了,于是他索性扣住包袱一甩胳膊,将蓝布碎花的小包裹一把挂在宗朔的脖子上,看着一身俊逸尊贵的男人胸前挂着自己那土土的东西,阿曈这才使完坏开心起来。
于是,在这样多的动物目送下,众人最后干脆再攀一攀,抵达了顶端。
顶端的洞口宽敞,连宗朔这样的身高都怕是都要伸手,才能够到洞门上方。众人一进去,先是谨慎的环顾四周,而后松了口气,行!就这了,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小动物。
斥候更是斜着细窄的吊梢眼看了个仔细,连墙壁上的大爪痕都没放过,只是这痕迹像是很有年月了,不像是近来的猛兽所为。
至此,众人终于放松了警惕,安顿下来。
这时候,刑武才问,“老人家,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不仅这样多的动物,甚至上来之前还要先拜一拜。
老人抖了抖身上的沙土,缓缓道来,“相传,草原的神明是一种巨兽,每逢草原灾祸,神明由二十三层长生天下到人间。巨兽跨过茫茫草原,噬咬并驱赶疫病与旱魃,让草原重新焕发生机。而神明疲惫时,便歇在山窟中。”
阿曈早已叫宗朔放了下来,他挠着头听故事。
“所以,这里也叫神窟,草原上原先有很多神窟,但随着岁月流逝,如今便只有这一处了,所以人们都来拜见,并将祈愿结绑在最高处的石窟边,视作神明就此,便能得知人间的愿望。”
老头很恭敬的又朝周遭拜了拜,“神明有被泽万物的慈悲博爱,让众生灵得以躲避天灾,我等需常怀感恩之心。”
克烈们深以为然,就连诺海都在一脸认真的默默叩拜,刑武等人一看,心道也行,既然借了人家的地方,拜一拜也是应该的,要不然显得他们多不合群啊!
只有阿曈和宗朔没拜,宗朔在听天目人说什么神明是巨兽的时候,就开始走神的暗暗看阿曈。
阿曈却没觉察,只是四处瞄了瞄这个什么“神窟”,借着故事一起,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实在没觉出什么“神性”来。
少年依旧觉得,就,像他阿塔挖的大一号的狼窝而已……
众人收拾停当,便闲来无事,斥候依旧没有放弃研究那几道巨兽的爪痕,宗朔甚至沉着眼眸,亲手捋着痕迹的边缘,仔细思量大兽的体型或种类。
但是无果,无人识得。
阿贺该开始给众人分肉干啃啃充饥,按着人数取的肉干,最后发现还剩一条,阿贺该不知去哪里找阿曈,“诶?小英雄呢?”
宗朔则起身过来,拿过那一根肉干,往岩壁的深处去了。洞的最里侧只有很少的光亮,宗朔看的不太清晰,但却能听见声音。只听那少年“嘿呦,嘿呦”的忙的起劲,随后便是利爪与石壁碰撞摩擦的声响。
宗朔没等拿着肉干走近,碎石头便扬了自己一身。
男人叹气,“别挖了!先吃肉干。”
原来,这处在“埋头苦干”的,正是趁着大家不注意,下意识溜进来挖坑的少年。
他一到此处,见着这些形态各异的岩洞后,手上就开始痒痒。冥冥之中,阿曈仿佛就觉得,自己也应该在这里有一处“洞”。
阿曈见宗朔来了,便让开身,叫男人看自己的洞穴,“一会儿就好,我很快的。”
宗朔递给阿曈一块自己的云锦帕子,叫他先擦擦手再啃肉条,也没问他挖坑做什么。
外边的风吹得越发急促,但这个巨大的石窟挖的很有技术性,洞穴中丝毫没有冲撞的气流,平稳极了,唯有飓风呼啸而过,吹着岩缝的声音,呜呜咽咽,苍茫浑阔。
像是一段段和着乐章的狼嗥。
深夜,众人都已经安歇,或枕着兽皮,或倚在同伴的身上,只有宗朔醒着。
因为夜半的心绪起伏与晦涩难眠,宗朔总会叫众人都睡觉,他自己守夜,这已然都快变成他与心腹部下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以免招蚊虫或者暴露位置,他们夜间是不燃火堆的,只借着暗暗的月色,微微识得些轮廓。
少年倚在小包袱上侧着身子入睡,他呼吸轻盈,腰臀间的轮廓像是起伏的山峦。
这小家伙原本盛情的邀请自己去他的小洞入睡,但因为挖的着实不怎么够大,无论如何也躺不下去一个大男人,少年便只好作罢,有些委委屈屈的团在宗朔周围缓缓入眠。
万里无月,狂风呼啸,阴沉沉的夜晚中只有寂寂如狼嗥的风声。
阿曈半梦半醒,有些分不清到底是沉梦还是现实,他听见了微微的鼓声、结布扑朔的跃动、有人细细碎碎,悉悉索索的说话。那语调熟悉又陌生,时而是老人,时而是幼童,时而是男人,时而又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