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毒针,近在咫尺。
第四十九章 月氏很难当吧。(一更)
就在这刹那间, 一把黑金刀破空而来,尖利的毒针正射在沉厚的刀身上,触之既断。
阿曈转头, 就见宗朔驾着高大的黑马, 随刀而来,就在飞速掠过他身边时, 伸出手臂一把将他捞到了马背上。男人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再敢乱跑!”
“刚才那是什么,用缝衣服的来扎我?”那要是绣花针的话,他是不怕的。
“毒针!”宗朔气结。
军营中很少有这些东西,多是刀枪剑戟等武器,所以倒叫阿曈没见过这种的阴毒武器,他必要找个时间叫这小子好好的学一学, 怎么看见了不知道躲!
阿曈还想说你要的人没抓到呢, 但身后刑武已然赶到, 截在那红皮甲男人逃跑的路上,几个回合就将人锁在了枪下。
羌族众多追兵由于被各个路口的疑阵分成了好几股队伍, 所以眼下也只有七八十人, 羌族小队虽然占据高坡地势, 人数也数倍于己方,但完全不是忽儿扎合这些克烈战士的对手。
克烈部不喜战争,更愿意避世而居, 但他们确是整个草原上,单兵战士最勇猛善战的部族, 极魁梧、有力、敏捷。
只一会儿, 这场意外的遭遇战中, 羌族很快便被镇压了, 因为忽儿扎合等人没下重手,最严重的也只是断手断腿,慢慢也能养回来。
红皮甲的男人被刑武的红缨枪挑的一脖子血,他伸手紧紧捂着,被刑武搜走了身上所有的暗器后,一脚踹跪在宗朔马蹄之前。
这人是羌部的大将军,地位也不低,这回本是想浑水摸鱼,挑动两族战争后,他借机杀了首领唯一的儿子,在他推脱给他族,这样便能顺理成章的成为下一任首领,只是没想到,今天竟走了眼,这群人极不好惹!
他跪在草地上,看着宗朔的面容伟岸身躯,还有渐渐围过来的忽儿扎合等人,这些人竟比他们羌部最剽悍的草原勇士都要高出大半个头,以及他们各个都能以一敌十的强悍体格与气势。
他渐渐变了脸色,捂着还缓缓渗血的脖颈,他哑声道,“克,克烈!”
克烈竟然出了山么?这样大的消息怎么草原里谁也不知道!
宗朔也不和他废话,直接下令逼供,手法随意,留口气到羌部首领面前即可。
刑武身边有一个兄弟,前身是个专门暗探做权贵脏活的“鹞子”,被人灭口濒死的时候,被刑武从死人堆里捡回来,自此就换了活法,跟了宗朔做光明正大的斥候。
此刻见要审人,平日总隐在刑武身后的这个人便默默走了出来,他一张白脸仿佛没有血色,在草原晒了这么多天,连宗朔都有些黑了,他却依然惨白惨白的。
刑武也纳闷,这家伙是怎么补都补不出个人样,有段时间宗朔特意叫他吃自己的小厨房,结果依旧阴惨惨的,不过倒是胖了些,不再像刚捡回来的时候,薄的像一张纸,狠的像一弯刃。
他走过来,同样惨白的手里伸出个皮套子,套住红皮甲那人还在渗血的脖子,叫这人一点声都发不出来的,拖到远处林子中去了。
等众人开始收拾残局的时候,宗朔就觉得身后的少年不说话了,他回头一看,阿曈神色平静的扫着四处的残兵败将,耳朵一动,又朝远处审人的林子里瞥了一眼。
没等宗朔将刚才阿曈擅自奔袭,并差一点被毒针伤到的事情说上一番,渡河而来的天目人便先到了两人眼前。当时老头与孙子被命令尽快渡河,于是他便经验老道的找了浅河处先蹚了一遍,众人还在打着的时候,两人便窝过头来,要给他们指路。
只要是没料到那些羌部的人,这么快就被降服了,于是老人走到宗朔近前,想问月氏是什么意思,是继续过河,还是……
宗朔早就有了决断,直接朝老人问,“羌部距离这里多远。”
“这,还是要走个好几日,在沿河的南部。”
宗朔点头,朝已近尾声的众人下令,“整队,准备沿河南下。”
恰在此刻,那个把人拖到林中的白脸也回来了,那红甲人的皮甲早就不在了,浑身却一点新伤都没有,但整个人看起来都颓败了下去,软成一滩的被丢到草地上。
“孩子是羌部首领的孙子,一行人探亲被杀,首领之子不知实情,就在不远,率众一百有余。”
忽儿扎合说道,“尊主,我去拿人。”
宗朔点头,“带着他。”说罢朝地上那“一摊泥”侧脸示意,抓贼抓脏,带着他也好免除争端,叫他们将军亲口解释解释。
老人看着眼前的场面却有些犹豫,“这,尊主,这羌部将军若是当场反口,岂不是……”岂不是叫咱们那人马陷于敌手。
宗朔却一摆手,示意放心,白脸那人侧头冷目的看着老人,语调凉丝丝的说,“我收拾过的人,你放心。”
于是,到了当日下午,羌族的少主便被忽儿扎合拎了回来,他们恭恭敬敬的给宗朔见礼,而后,阿贺该把还在睡着的孩子交还给了他的父亲。
那男人想着自己妻子的惨死,整个人黯然起来,但万幸孩子被救了下来,他赶紧请求宗朔到羌部,只说他的父亲早已想要请见月氏,只是一直在草原中部,没有机会。况且,他还有未竟之言,各部族原以为月氏不再回到草原,只在中原做个贵族王爷了。
他的身世复杂而隐秘,既是茫茫草原上最后一个天血脉的月氏,也是敌人王朝中尊贵的王爷与护卫者。
他伴随着最美好的愿景出生,又险些在诡谲阴谋中陨身。
他不合时宜的存在于别人的王朝中,又限身囹圄般的,被叫人疯魔的暗毒折磨。
可他如今还活着,还强大的活着。
于是,众人启程前往羌部,宗朔一路无言,阿曈尚且骑马走到男人呢身边,他看了一圈,有些好奇,“那个,那个人呢?”
宗朔明白阿曈的意思,刑武也听见了,他“哼”的一笑,小声朝阿曈说,“早叫人给杀了。”草原不是中原王朝,不必三庭会审,也不必绞尽脑汁的收集证据,他们对待叛徒的恨意鲜明简单的很。
只一个字,杀。
南下的路并不难走,只是一路上,河流依旧浑浊,直到了羌族的聚居地,才稍好一些,好歹看着牲畜能喝了。
刑武也是第一次来草原,他还纳闷,几个人用汉语小声嘀咕,“诶?你说这河怎么到了有人的地方就清一些,难道万物有灵?”他身后跟着的白脸谨慎的摇摇头,说不知道,另一个裨将则神叨叨的讲一些什么神鬼的小故事。
到叫旁边的阿曈听了有些害怕,他实在是怕鬼,阿纳的鬼故事都可怕极了,说会有一头湿发的无脸白衣女人从井里爬出来!于是少年看了看静悄悄的洈水,浑身小小的一激灵。
啊这,河里不会也有吧!
宗朔看着骑马渐渐靠到自己身边来的阿曈,两人马匹之间靠的太近,大腿都相互直磨蹭,于是他回头瞄了一眼那个还在吐沫星子横飞的裨将。
“草原部落迁徙而居。”自然是人挑水清的地方住下的,意思很明显,不懂别瞎说。
刑武给了那裨将一拐子,他看向前边贴着大将军,回头眼巴巴望他们的阿曈,这才住了嘴,偏这裨将嘴欠,还问了一句,“嘿,小统领怕鬼啊。”
阿曈立即扭头,和宗朔贴的更近了,就差骑在一匹马上,他外强中干叨咕一句,“我可不怕!”
于是那裨将又来了精神,“传说啊,这种河里最容易有水鬼,专挑过路人拖进水里当替身!”
还没说完,前边那少年就肉眼可见的寒毛直立,而随后,裨将便被宗朔扔了一只满灌的水囊,力道之大,抵的裨将笑着闷咳了几声。
刑武看热闹,“活该!”
羌部首领的儿子早就提前叫人回部族禀告,所以等众人行至族群外围栅门时,就已经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老首领在前,族人则在后端着麞、鹿、麂等玉署三牲,还有各色的奶饼子与马奶酒,来迎接月氏驾临。
等到再稍稍近前,便从部族栅门后,出来好几排的女人与哥儿,他们载歌载舞,手臂上与颈间带着的铃铛随着淳朴的舞蹈“哗啦啦啦”的响,既热闹,又好听。
阿曈是这群人中,最“没见过世面”的了,他哪里见过这样欢欣又盛大的欢迎场面,顿时忘了刚才那什么水鬼替身的事情,只瞪大了眼睛,拨棱着脑袋,来回目不暇接的看!
阿曈刚傻乐着要进门,就见宗朔被一群女人拦住了,他们里边最漂亮的那个端了一只野兽头骨做的小水盆,半跪在宗朔面前,口称要请月氏赐福。
这是草原以前的传统,部族迎接月氏,会备一只骨盆来请神裔以手溅水来赐福,只是倒没规定一定是美女来递水的。
阿曈一看,登时也不笑了,撅着嘴,马下,几步走到了宗朔的马前。他就着美女姐姐举起兽骨盆,低头便“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于是立即见底了……
头上马背上的男人“嗤”的一笑,阿曈抬起袖子一抹嘴,同时白了一眼男人。
“水我已经喝了,漂亮姐姐你起来的,地上草多扎得慌。”
身后知道礼仪过程的忽儿扎合等人“哈哈哈”大笑,宗朔也终于露出个笑模样。
“起来吧,不必有这些讲究。”
那漂亮姑娘本要生气,但一抬头,看见阿曈这样俊俏,便登时又起不起来,只跺着脚,上手捏了一下阿曈尚且还有水渍的脸颊。
老首领连忙上前,恭敬的迎接宗朔,他有些激动,又有些愧疚,神情复杂,最后只是跪下长长的叩首,直至被宗朔单手扶起来。
“往日不可追,起来吧。”
这一句话,便定了今后羌部的立场,老首领双目含泪,在此生中,第二次迎接月氏。
众人受到了最热情的款待,虽然并不铺张,且资源有限,但人们都热情极了,他们见到月氏,就像有了什么盼望,有了支撑的根骨。
但宗朔确是平静的。
众人将烤羊等饭食吃了个饱,甚至也情不自禁的参与到篝火边的舞蹈与欢唱中,宗朔却越他们离得挺远,独自喝马奶酒。
阿曈擦干净了刚刚撕肉的手,他坐到宗朔身边,少年在人群如宗朔一般,像个异类,他仿佛既融入,又分离。
他能看到篝火边热闹的人群,也能听到被一路带回来的红甲人的残部,那些人被连累,虽然不会被杀死,但也有罪要惩处,此刻正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受刑。
阿曈沉默的坐在宗朔身边。
宗朔转脸看着他,两人对视,少年才开口,既疑惑不解,又有些悲悯。
“都在争什么呢?快快活活的过日子不好么?”
宗朔看着阿曈清澈的眼睛,缓缓开口,“贫穷,伴随着争权,夺利。有些人的欲望是无穷的。”
“吃不饱么?”
宗朔转头,目光跳过一片欢欣景象的人群,望着远处脉脉草原的天地尽头。
“吃不饱。”
“环境恶劣,不能农耕,只能逐水草放牧。与中原又不能正常交易,所以只能打仗,只能抢。越动乱,越吃不饱,越要抢。”
阿曈不知为何,心中仿佛有根弦被牵动了,他沉静了下来,望着宗朔正望着的天地交界。
但他拍了拍宗朔的后背,“月氏很难当罢。”
宗朔扯动嘴角,眼神幽深的轻轻说,“你知道我母亲是为了什么死的么?”
阿曈觉得眼前这个人的眼底又开始泛红了,神色有些不对,于是他下意识的伸出双手,托住男人的脸颊,轻轻的摩挲。
而后,少年又抬起脸颊,与男人额头相贴,在喧闹欢沁的人群中,静静的抵护着。
第五十章 搁浅的潮水
宗朔闭上了仿佛沁着斑斑血渍的双眸, 深刻的感受着少年的呼吸,与柔软手掌间熨帖的温度。
从未有过的,他得到了慰藉, 他得到了爱怜。有人不畏惧刀山, 荆路,与火海, 笨拙的来到他身边, 又站到他的当前,做好了为他抵挡风雨的准备。
男人握住了脸颊边轻抚的手掌,内心翻滚,却自我嘲弄。
他值个什么呢?
他一无所有,只有满腔的怨愤,与一副即将疯魔的躯壳与皮囊。
过往是行于刀丝, 血流漂杵。未来是崎岖险路, 孤注一掷。
他值个什么呢!
但无可抑制的, 宗朔急迫的张开双臂,抱紧了阿曈, 他仰起下颚, 去追寻那道索绕在鼻尖的轻盈呼吸, 他既贪婪,又明知故犯。
阿曈坐在男人坚实的双腿上,被那双大掌托的很高, 他低头,看着宗朔的眉目, 还有追随而来的唇。
他在等待, 少年甚至不清楚他在等什么, 但直觉告诉他, 要耐心的等待。
只余分毫寸许,男人的喉结微动,但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夸父渴死在寻水的路上,精卫溺毙于汹涌的波涛。情浅情深,都劫不由人。
最后,宗朔睁开眼,眸子深处已然清醒了,他默默端起旁边的马奶酒,递到了阿曈唇边。
阿曈则双目清凌凌的望着宗朔,而后无言的,喝下了仿佛氤氲在口齿之间的这杯酒。
少年知道,他今日还是没等来,但他可以再等。
庆祝仪式喧嚣到将近天明,摔跤切磋、喝酒跳舞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大家都醒了醉,醉了醒,只有阿曈与宗朔,并排坐在远离人群的草地上,于黎明湿漉漉的光芒里,安静的看着,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