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汹涌的潮水,在他的岸边搁浅着,彻夜不眠。
次日一天,队伍都在羌部修整,换马掌的换马掌,买干粮的买干粮,尤其是阿贺该,他的命根子小铁锅,在替小孩儿挡箭的时候壮烈了,在锅底处留下一个圆溜溜的洞。
其实在众人赶来羌部的路上,孩子虽然还给了他那个父亲,但是他爹明显也没带过孩子,连抱都不甚熟练,那婴儿一到他亲爹怀里就“哇哇”的哭着蹬腿,可一到阿贺该怀里,便老老实实的蜷着身子躺好了。
无奈,在找到孩子亲爹的情况下,这一路上,依旧是阿贺该在抱着婴儿照顾喂食,几日的相处,这粗中有细的大汉虽然嘴上不说,但如今要分离,心里还是十分舍不得孩子的,他这一宿也没做别的,真是抱了又抱,瞧了又瞧。
最终,连孩儿的亲爹也感动,他拿出两碗马奶酒,用匕首剌开手掌,就要与阿贺该歃血为盟,非说要与他结为兄弟,也叫孩子认个干爹。
最后,阿贺该不但多了个兄弟,多了个儿子,当然,也多了口新锅……
众人在太阳微微西垂时离开羌族,在天目人的指引下,他们依旧要蹚过洈水,往圣山的路上去。
羌部的首领接了宗朔的令牌,并向长生天起誓,羌部要永远忠于月氏,他与部族们,等待神光重照草原的那一日。
只是宗朔离开,倒是有一群姑娘在寨门口“呼啦啦”围了一片,她们迫于宗朔的威压不敢上前,却又敢远远地叽叽喳喳的送行。
月氏大人威武又神俊非常,可真叫人动心!无奈他身边那个小美人看的紧!竟没叫他们与大人说上话。
阿曈看着一群姐姐妹妹的在身后送行,便斜着眼看宗朔,在马背上朝身后努努嘴,“喏!你瞧。”
宗朔提着嘴角一笑,而后伸手用力拍了一下载着阿曈的白马,那马儿便瞬间蹿出了队伍,朝前飞奔而去,宗朔的乌骓也紧紧的跟在后边,转眼间,便不见的这个虽不富饶,但在草原中难得安详的部族,而是渐渐能看到前方的洈水。
洈水央央,他们按照老人与他孙子找好的路线,从浅处稀稀拉拉的蹚过了河,阿曈的马骑得很好,他甚至在过河的途中,直接站在马背上,手里提着阿贺该那些怕水沁的食物与药材,就连自幼在马背上长大的忽儿扎合,都赞叹于这少年的技艺。
于是,他越发肯定这小兄弟必定是克烈人,于是整日朝阿曈打听,你有没有那个亲戚在某某某个河套边,或是某某某个山谷里住过啊等等。
阿曈一脸茫然,对于这大汉的强行认亲有些不解。
“所以,我是他的亲戚又能怎么样的?”
宗朔也有些无奈,“他们找不到克烈了,希望你是,也好有个线索。”
阿曈有些纳闷,怎么能够找不到同族呢?他弟弟满东山乱跑,往往他狼爹出去一会儿便能将他叼回来,按原话说,就是,“隔着一座山,我都能闻到你那奶腥味……”
“克烈与其他部族不一样,他们领地意识重,不愿意到处逐水草而居,而是会固定选几处隐蔽的居所,常年居住。”
“啊?那不是更好找!”
这些天以来,阿曈对草原也颇有了解,一般的部落要是随着羊群与马群走,不时就要换个地方。若是不想换位置,便要能忍受在大冬天的时节,骑着马不惜远途的路过冰湖与草地,去到处寻找自己的羊群与马群。
这样在以往的和平年月里还好,可如今草原动荡,你的羊马牲畜,只要是放出了部落所属的草地,便不知道要被谁直接掠走。暗搓搓的偷马贼更是不少,若真被盯上,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牲口,他们会在冬天的草原里活活冻死饿死。
所以,即便是草原上最寻常的牧民,也不要小瞧他,他拿起武器,就能拼死勇斗数十个悍匪。就连他的女人,也能骑着马去杀人。为了生存,每个人都剽悍又坚强。
宗朔却摇摇头,“克烈是定居,所以找的处所都极隐蔽,大多不会被人发现,所以他们几个人被派出来久了,便找不到已经迁移的部族了。”
阿曈有些震惊,眼下他一看忽儿扎合那几个大汉,都觉得,真是既雄壮又可怜。
但这几个大汉仍旧没有放弃希望,他们打算到先前的聚居之处再看一看,万一族人留下了什么记号呢。
他们本想等从圣山归来再去看,可巧的是,克烈的旧部,就在天目人指出圣山方向的沿途上!
所以,他们特意快马跑在前头,趁着队伍休息的时候,飞马去旧址瞧一眼。
阿曈也想跟着去看看,他也想知道,自己和他们,到底是不是亲戚来着……
宗朔是不能叫阿曈离了他眼皮子底下的,他惹祸惯能惹出花来!不跟着实在不放心。
于是刑武等中原兵将在原地护着天目人休憩,他则带着阿曈跟随这几个壮汉“回乡”看看。
阿曈对这种隐蔽居所十分感兴趣,那不就是草原里的东山嘛?那必是草木葱茏,生机勃勃的。他离家挺久了,有些想家,所以也想去。
只是,等众人满怀希望的翻过小山脊,到了旧居的山谷中时,眼前景象,却叫忽儿扎合等人恨的牙龈都咬出了血。
这片小山谷中,依稀能够看出往日的热闹与富饶,就连毡帐都是用的极好的兽皮,然而如今都被扯的七零八落,荒凉又冷寂。
最叫人心如刀割的是,在旧居的空地上,竖着二十几坐干枯的木架子,每个架子上,都钉着一具高大的尸身,他们或断手断臂,或身穿万箭。
旧居变成了一座极刑场,敌人用惨烈残酷的手段,挑衅,示威。
他们呼嚎着,前去小心解下同胞的尸身,实在太好认了,尸身全是克烈标志的壮硕骨架,叫人看着不敢想象,到底是什么人,或者说多少人,能将他们围困在此,并尽数剿灭?
宗朔也咬着牙,眉头紧锁的帮忙整理遗体,看来草原情况的比他预想的还要糟。
可阿曈还依旧站在原地,他已经有些魇住了,少年从心底里感到悲伤,桃源被毁,家乡不存,他深切的感同身受。
他想仰着脖颈,朝着苍天长长的嗥叫。
于是,在这寂寂的山谷中,他也这么做了。
忽儿扎合等人第一次听见少年的嗥叫,他们部族信奉狼神,敬仰狼神,他们最勇猛的勇士,在死后,才配被狼吃掉。
于是听到阿曈悲怆的狼嗥,他们都跪了下来,朝着苍天的叩首。
可等阿曈声音止歇后,便意外的,远远近近的群狼都附和的嗥叫,遍野是狼,但只闻其声,却不见狼影。
直到,阿曈猛的朝身后的山谷之巅看去。
一只灰色的草原大狼,谨慎又锐利的从山石后挂满布帆的祭台处踱步而出。
而狼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半大的孩子。
一个脖颈处被枷锁束缚,上身不能动弹,但神情却蛮狠如狼一般的孩子。
他的眼眸在日光的照耀下,仿佛还泛着些许不得而见的浅金。
第五十一章 腾格里诺海(一更)
月前, 克烈族新居特克沁山谷。
一行二十几个人被派出居地,他们并不着急赶路,而是边走边清除身后留下的马蹄印记, 一路上说说笑笑, 倒也走的不慢。
“诺海!怎么没骑你的小红马,来坐你阿塔的大马呢?”
这队人马除了高壮的大汉之外, 还混着一个穿着柔软羊皮小袄的孩子, 他今年五岁了,祖父将一匹棕色神骏的幼崽小马送给了他,所以叔叔们都开他的玩笑。
他的父亲爱怜的低头看着他,诺海天生便稳重又谨慎,族长说他这像是有先祖狼神的回照,所以起名叫腾格里·诺海, 是狼神之下的天狗。
“小红马太小了, 跟不上你们。”
众人点头笑, 逗得这个孩子开口,就挺难得了, 兴许是诺海真的很喜欢那匹小红马。
于是父亲安慰他说, “马儿长的快, 山风吹过了冬,它就与大马一样了。”就像他的小儿子,在过几年, 便会长成克烈中的勇士。
“阿塔,这回出谷干什么?”小孩有些疑惑, 寻常时候族人并不爱出行。
“嗯, 上部里有个叫忽儿扎合的, 他带着几个兄弟离开部族太久, 族长怕他们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我们去旧山谷留些记号。”
小孩点头,便又不说话了。
“你自出生就在山谷,这回也叫你看看外边的草原。”说着,男人驾着马,带着孩子快速奔跃在宽阔的草原之间。风刮过他的脸颊,诺海喜欢奔腾的感觉。
回到旧居的路线曲折又遥远,诺海开始还记得,只是谨慎的走了半个月,他便记不清了,但他并不着急,只要跟紧父亲,便可以再回去。
旧居的山谷附近,水草已然并不丰茂,诺海看着,觉得没有特克沁好,但也许是他出生在特克沁,便下意识觉得哪里都比不上。
他看着父亲与叔叔们整理旧居,连带在隐蔽的山壁上歪歪曲曲的不知在刻些什么,无所事事的,诺海往旧居的东面高山走了走。
那个方位应该是部族祭坛的位置,小孩走的很稳健,他的体格要比一般同龄的兄弟们长得结实,爬一座小山很轻易。
祭坛永远是风帆昭昭的,族中会将各色珍贵的织物布料都撕下一条,打成结,绑缚在山壁中间夹着的隐秘祭台周围,一个结就是一个祈愿。
风一过,经过岩壁时,留下的声音就像轻微又细碎的狼语。祈愿的结“呼啦啦”的响,诺海仰头,透过古旧祈愿结的摇曳缝隙,看着瓦蓝的天空。
他跪了下来,静静的,撕下了衣角,在飘着的旧布结中,绑上了属于自己的新结。
虽然不知祈什么愿,那就先空着吧,小孩默默的想,等他真有了主意,在禀告狼神大人也不是不可,祖父说过,狼神大人总是宽待他们的。
不一会儿,祭台小山崖下的父亲便喊他下去吃饭,他们已将旧居收拾的不错,也许是等那些迷路的族人回来时,尚可暂时落脚。
但伴随着煮开的肉干汤一同而来的,是山谷外成群结队的马蹄声。他的众位叔叔与父亲一起,都抽刀隐蔽起来戒备,同时,叫诺海自己躲到祭台去,外边有声也不要出来!
五岁的诺海蜷缩在冰凉的祭台岩壁旁,听着外面大量的马蹄进了山谷,将地面踏的震动,不断摩擦的刀枪捅破结实的毡帐。
诺海听见有陌生人,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在不断喊话,没一会儿,便传来了父亲与众位叔叔呼喝的作战声音。
他向岩壁下望去,全是人,全是刀,全是血,他的父亲与二十几个叔叔,顷刻间,便被“人”淹没了。
诺海喘着粗气,奔出祭台,抽出腰间的小匕首,朝密密麻麻的刀与血,冲了过去。
最后,数十人举着□□,死死将浑身是血的诺海抵在了地上。
“禀告首领,这小孩杀了咱们五个人!怎么处置。”
“什么?一个孩子他们都敌不过么?”但转身看着被二十几个克烈人杀的满地尸首的队伍,首领便沉默了。
“杀了他,再将这些克烈的尸首都钉木架上!叫他们再来的人知道,是哦才是草原的天!”
诺海听不懂这些人在说些什么,他已经很累了,握着匕首的手臂发麻,人太多了,他杀不完。父亲与叔叔们都死了,他知道。
此刻寒刀抵住喉咙,他也要死了,他回不去特克沁了。
“只是,这小孩儿,好像不够高啊。”执刀的人有些为难,便朝首领请示。
首领有些气急败坏,“拉过去比一比。”
小孩便被拖拽到山谷外停着的马车边,刀刃贴着他的头顶,比在了车辙边,还差寸许。
持刀人无奈收刀,首领也不再管小孩,策马转身要走,但在转身前,他望见了那还没有车辙高的孩子的眼睛。
冰冷,憎恨,带着坚决的杀意,让人不寒而栗,像一匹要噬人的狼。
羊皮小袄子上的鲜血都凝成暗红色,小孩盯着首领,说了一句话。
“бичамайгалахболно”
没人能听懂,但他们所有看到这双眼睛的人又都懂了,他会复仇,并且至死方休。
没有人敢小看一个活着的克烈人的仇恨,哪怕这只是一个孩子。
最后,腾格里诺海在五岁的年纪,被带上了沉重的木枷,锁上了沉铁的锁。
“带回去,等他够高了,再杀!”
失去了亲人,成为了奴隶与囚犯的诺海,被拖拽到了几山之隔的营地,在每日的磋磨中等着被杀。
他饥饿又疲惫,但双手被锁,不能自己进食,可每晚都会有人给他灌进去一碗肉汤。
他们需要他长高,他离死亡还有一寸的距离。
小小的肩膀承受不了枷锁的重量,脖颈被磨烂了皮。在静静的夜晚,他疼痛到麻木,草原上的风吹过面颊,耳边仿佛又是熟悉的祭台结布声。
诺海昏沉的想起,他还有一个愿没有祈完,望着漫天的星河,他心中默默用母语念诵。
苍穹下最英勇无畏的狼神,请让我活下去吧!仇还没报,该杀的人还没杀。
天上的乌云遮着月光,黑暗的营地中,一匹高大的灰狼隐藏在暗影中,逐渐接近倚在车轮上闭目的小孩儿,它悄无声息的闻嗅孩子的气味,最后,在诺海的注视下,低头咬开了系在他脚上的麻绳……
奔跑,还是奔跑,一个颈间扛着重枷的孩子与灰狼一起,越过的山涧与高山,三天三夜后,他再次抵达山谷中的故居,跪在钉着父亲的木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