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成心窝里的阴气被抽走,这会儿其实不太舒服,强撑着坐在旁边等。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我没见识嘛……诶对了谢哥,你究竟是个什么妖怪啊?”
“打听这做什么。”
“好奇嘛……”程成问,“不能说吗?”
“那倒不是。”
谢燃几笔下去,班主任的眉眼已经惟妙惟肖。他停笔从刚才那个被火烧过的小盅里蘸了些“颜料”,顿了顿,说:“是告诉你也没用……人族的动物百科里没有我族的形象。”
他以为这样说程成就会放弃追问,没曾想那个小鬼竟然拍了拍手:“哇!那岂不是很厉害!”
谢燃:“……”
谢燃:“这是什么逻辑?”
“动物百科里没有的不都是传说中的神兽吗?”年轻人不舒服归不舒服,精神倒是亢奋起来了,程成兴致勃勃地问,“谢哥你是什么?龙还是凤凰?”
“……”
谢燃一阵头疼——小鬼确实有点烦。
每当他觉得自己快要和程成和平共处的时候,对方就会用实际行动提醒他“养小孩的苦处”。
而程成还在不停地追问。
谢燃勾勒完班主任的脸,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这世上没有龙。”
“那就是有凤凰了?诶,对,暄哥不是说过你是鸟嘛——”
“凤凰也只存在于妖族的传说中,已经有几千年不曾现世了。”谢燃道,“我不是什么神兽,不在动物百科上,只不过是因为根本不是动物罢了——你知道骡子吗?”
程成愣了一下:“知道啊。”
骡子是马和驴□□诞下的新物种,本身不能繁殖,同时继承了驴和马各自的优点,役用价值很高。
这些基础知识生物课本上就提过。
“我族是鸟妖和鬼族的后代,严格来说属于半妖,又叫妖灵。”谢燃轻描淡写地说,“所以我说,说了你也不认识——别问了。”
“……哦。”亢奋的年轻人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看出了谢燃好像有点不高兴,讪讪地闭了嘴。
画笔飞速地在特殊的白纸上运笔勾勒,先是脸,接着是头发、脖颈、衣衫……很快,一个栩栩如生的“班主任”便跃然纸上。程成被他出神入化的画功所吸引,渐渐沉迷进去,不再发出聒噪的闲聊声。
一室静谧。
景暄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回来的。
“我还以为你们在医院呢……两个阵我都拆了,但是说不好他们会不会有后招,你们……”景暄看清了屋内的景象,顿了顿,“这是在干嘛?”
谢燃放下画笔,修长的食指落在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
而后,他伸手一扯那张画纸,就地一抖,腾出左手将没回过神的程成拉了起来,往那骤然抖动起来的纸上一甩——
一阵阴风刮过,白纸无影无踪,厅中、画架旁,多出了一个高瘦的身影。
谢燃把他推进洗手间,让程成照镜子。
“卧槽!”程成捂住了脸。
指腹下中年人粗糙的皮肤触感是那样清晰,他做出震惊的表情,镜子里那张班主任的脸也露出了同等的震惊。
程成发誓,在他混乱的记忆中,班主任从来没做过这么夸张的表情。
“太牛逼了吧谢哥……”他不由得感叹。
“提醒你一下,”谢燃说,“我能画皮,画不了声音,你要是这样讲话,不出一分钟就会被人戳穿的。”
程成赶紧捂住嘴,稍顷吐了吐舌头。
说话声音这事没什么办法,程成没学过拟音,只能凭借自己有限的回忆尽量压低声线,模仿班主任的语气。
他对着镜子练习了一小时,眼看着天即将全黑,立刻出了门。
或许是心理作用,他觉得夜幕能够遮蔽他模仿上的不完美。
程成的目的地是医院,他一出门,谢燃和景暄也跟在了后面。
雨还在下,为了不被人当成怪胎,谢燃拿了把伞。
这次景暄没化形,死皮赖脸地贴在谢燃背上。
如果要形容一下这种感觉,就好比是闷热潮湿的夏季,雨水淋湿了衣服,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不说,还有人要跟你拥抱。
谢燃难受得整个人都暴躁起来了,他抿着嘴,不耐烦地动了动:“你为什么非得贴着我走不可?”
“你身上暖和啊,我冒雨拆阵,都快冻死了诶。”景暄的声音落在他头顶。
“我这么大,见过不少鬼族,从来没哪个像你这么怕冷的。”谢燃面色不虞,“怕冷就回去吹空调,你非要跟出来干什么?”
景暄自动忽略了第一个问题,笑了笑说:“我怕那女人有后招。”
“嗯?”谢燃看了他一眼。
景暄一偏头,就看见一双翠绿色的眼睛,在夜幕下,在雨伞遮蔽的方寸空间内,流光溢彩。
他差点忘记自己要说什么,好半晌才想起来:“……就是小鬼他爸身边跟着的女人,看样子有师承,我有点好奇她那手破阵法从哪里学来的。照理说,那些东西都不属于人族——那个,小雀儿,你忘记改眼睛颜色了。”
谢燃:“……”
靠,他真忘记戴隐形眼镜了。
他正纠结该拿什么东西遮挡一下,就听见景暄又说了一句话。
“我总觉得……我应该跟你族有旧。”
这双绿色的眼睛给他的熟悉感太强烈了。
第21章
“……”谢燃无语地看着他,“你这搭讪方式未免也太老套了。”
景暄愣了一下:“搭讪是什么意思?”
谢燃:“……”
他差点忘了,这个鬼族不是很有人界常识。
谢燃忽然有点疑惑——通常,只有刚从鬼界跑出来的鬼族,才会对人界如此一无所知,但景暄身上半点没有那种“新手”的窘迫感,就连穿着打扮都如此像个“人”。
一面像人,一面又不理解人族的词汇和习惯,合理么?而且这样说来,他到现在都不明白景暄为什么就蹲在他店里不肯走了。
这老鬼神神秘秘的……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探究。景暄因此面露疑惑:“嗯?”
谢燃:“我族和鬼族沾亲带故的,你觉得熟悉很正常。”
“啊……”景暄一脸怔忡。
谢燃乜斜着看他:“你不知道?”
景暄摇摇头。
“装多就假了,哥。”谢燃叹了口气,借着雨伞的遮挡,将景暄从自己身上扯了下来,而后快步跟上了程成。
一声“哥”,让景暄愣了好一会儿,直到细密的雨丝穿过他透明的身躯,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才回过神。
……好冷。
他连忙追了上去。
这漫天雨幕中,每个人都像是一团火,谢燃是最亮最旺的那一簇。
景暄猜测他应该是一种火属性的鸟妖,所以身体总是格外温热,偏偏景暄怕冷得厉害,只要太阳落了山,他就恨不得找个活物紧挨到天亮。所以即使谢燃屡屡表现出嫌弃,在生存的本能面前,景暄也没放弃和这只小鸟贴在一起。
他追上谢燃的时候,谢燃正站在医院住院部大楼的门口,而程成应该已经以“班主任”的模样进去了。
“你怎么不上楼?”景暄问。
谢燃指了指自己翠绿色的眼睛——这颜色在夜幕下还好,要是进了医院大楼,也太惹人注意了。
“不能变么?”景暄奇了,“平时不是黑色的?”
“那是黑色的隐形眼镜。”
“……”无知的老鬼露出了刘姥姥进大观园般的惊叹表情。
谢燃刚刚还告诫过他“装多就假了”,没想到这老鬼还要继续装相,心里莫名生出几分愠怒,目光便立刻冷了下来。
“别生气啊,我是真不知道。”景暄连忙替自己辩解,“我忘了很多事情,所以……”
他话音未落,看见谢燃忽然扭头,朝着楼上看了一眼。
景暄:“怎么?”
谢燃皱眉:“好像有人要进病房……”
“你看得见?”
“我听得到。”
不知道为什么,景暄莫名地因为这句话相信了谢燃的判断,他说:“那我上去看看。”
“嗯。”
……
程成走出电梯,在病房前搓了搓自己因为紧张而冒汗的手心。
他回头看了眼,没看见谢哥的身影。
照理说谢哥他们还跟着……可能是藏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了……
“呼……别紧张。”他像面对高考那样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而后敲响了病房门。
笃笃笃。
没过多久,门从里面被打开,湛华彬的脸从门缝里露出来,看见程成就是一愣。
程成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道:“你好,我是程成的班主任,听说他妈妈生了怪病,过来看望。”
“你好你好。”湛华彬将人迎进来,“我见过你的老师,可能你不记得了,程成入学的时候我和小……我和他妈妈一起去的学校。”
这又是一件程成不知道的事情,他努力绷住表情,假装刚刚才想起来的样子一拍脑门:“哦哦,对,是你……瞧我这记性,是湛先生吧?”
湛华彬笑了:“老师上次还以为我是程成爸爸呢。”
“人都有弄错的时候……”程成已经有点冒汗了,才两句话的工夫,他就感觉自己兜不住。
他后知后觉地想,早知道应该去买点水果,能装得像一点。
哪有人空手上门看望病人的?
好在湛华彬的注意力也不在他身上,他让程成坐到沙发上,一边问:“老师怎么知道程成妈妈病了的?”
“警、警察去学校调查了,我就打听了一下病房。没打扰你们吧?”
“没什么打扰的。”湛华彬说,“老师来得正好,我还想问问你程成的情况呢。那孩子前段时间失踪了,不知道老师知不知道程成可能会去哪里?”
程成也不明白自己明明是过来打听消息的,为什么反而会变成自己被问的情况。
他是死了,不是失踪,自己的情况自己最了解,于是揣摩着班主任的口吻,跟湛华彬敷衍了几句。
装腔作势不是人干的火,程成聊得鼻尖冒汗,好几次都生怕自己穿帮,才终于讲到了那笔“择校费”。
“程成妈妈脾气刚,不喜欢我们这些老同学帮忙,但是她这个病还不知道多久会好,那钱你要是急,我这边就先还你。”湛华彬说着就要找手机给“班主任”转账。
程成连忙拦住他:“不急,不急,你不说我差点都忘记这笔钱了。那会儿学校名额有限嘛,我就想帮个忙。”
“唉,也是多亏了你帮忙。”湛华彬叹息道,“她这个脾气,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对身边的人格外不服输。就说养儿子吧,明明一切都给了程成,可见到儿子总不肯好好说话,弄得程成对她跟仇人一样……钱也是,我,我们这些老同学其实挺愿意在经济上帮助她的,但她借过一次,在还清之前说什么都不肯借第二次了。你说人困难的时候还钱哪有那么容易……”
终于要讲到重点了,程成立刻聚精会神起来。
然而这时,病房门却再一次被敲响。
“这么晚了还会是谁?”湛华彬的话头一下中断了,他疑惑地看了眼门口,准备走过去开门,“老师你先等一下噢。”
病房门“吱”一声打开——
程成看过去,瞳孔就是狠狠一缩。
门口站着的竟然是跟在他父亲旁边的那个女助理!
“你好。”女助理冲湛华彬微笑道,“我是程总的秘书,过来探望夫人。”
湛华彬皱眉道:“程总?你是说小荔那个不负责任的前夫么?”
“话不能这么说,程总对自己的前妻还有孩子都是很关心的……”
女助理边说边朝病房内走,像是要用身体把挡住门缝的湛华彬挤开。程成急得大吼:“别让她进来!”
女助理面色一沉,病房天花板上的那盏日光灯便突然“啪”一声爆开来——
第22章
屋里的两盏日光灯突然爆掉一盏,病房内一下子就黑了一半。
女助理轻描淡写地推了湛华彬一把。
也没见她怎么用力,湛华彬整个人便倒飞而出,“砰”一声撞在了对面窗边的墙壁上。
他震惊得说不出话:“你,你……”
女助理走进病房,反手关上了门,上了锁,美艳的脸上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一步步走向病床。
程成站了起来,挡在病床前。
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是本能地这样做了。女助理走到他面前,短暂地停了下脚步:“这位先生,你最好不要插手。”
程成还记得她那块奇怪的手表,往她手腕上瞥了一眼没见到,于是底气稍微足了一点,梗着脖子说:“你、你究竟是什么人,闯进别人病房想干什么?”
“程总身为病人的前夫,念着夫妻旧情,想把太太接到身边照顾,所以叫我过来接人。退一万步说,我闯不闯,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是病人的谁?”女助理神色一冷,“让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了!”
程成既然拦了,就没想过跑——反正他死都死了。女助理见他不动,目光危险地一眯,仅用单手掐住了程成的脖子,将他缓缓地提了起来。
她的力气如此之大,大得不像个活人。程成掰她手掰不开,自己倒是被掐得要翻白眼了。他双脚不受控制地渐渐脱离地面,在令人眼前发黑的窒息感中拼命挣扎着,恍惚间以为自己会死第二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