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伸出一只手,就要朝湛华彬头顶落下——
“等等!”湛华彬下意识地拉住他的手,而后又被那冰一样的冷硬触感激得哆嗦了一下。
那的确不是一个活人该有的温度。
“这位……大人,”他放低了姿态,哀切地问,“您刚才说的那些……小荔是真的没有办法救了吗?”
“想为一个人续命,就要用另一个人的命来换。”景暄问,“你觉得能拿谁的换?”
湛华彬想了想问:“程英毅那个人渣要小荔的命,难道就没有惩罚么?他的命能不能拿来给小荔续命?”
“能。”景暄认真地看着他,“但三界六合自有规矩,各族之间泾渭分明——我可不是人类,你明白么?”
说罢,他的手又要落下去。
湛华彬:“等等!”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恳切地说:“我明白了,但我还是希望大人不要消去我的记忆……今天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的,只希望能记得治疗小荔的方法,好去寻找。”
景暄想了想:“你不一定能找到。”
“总要试一试。”
景暄“唔”了一声,摘下眼镜擦了擦。
“可是这样不合规矩。”谢燃突然说。
窗外的大鸟冷不丁口吐人言,又一次将湛华彬吓到。不过今晚让他一惊一乍的事情太多了,比起“鸟会说话”,他更关心景暄会不会答应他的请求。
一时间,三双眼睛同时盯着景暄。
景暄一双狭长的眼睛盯着湛华彬看了一会儿,突然“哈哈”一笑,将眼镜戴上,跳上窗台:“行吧,看在你还算诚恳的份上……小鬼,我们走了!”
谢燃颇为不赞同:“你不怕惹麻烦?”
“没事儿,”景暄无所谓地说,“有事我扛着。”
他拉起跟着爬上窗台的程成,纵身一跃——
湛华彬猛地扑到窗前:“喂,等等!你真的是程成吗?”
甘秋荔的病房在十三楼,落下去的时候风都在耳边呼啸。
程成的心都收紧了。
他在这时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以及景暄那恰似落在他耳畔的低吟:“他问你呢。”
也不知是不是极速的坠落给了程成一点异样的感受,他将害怕全换成了深呼吸,而后大喊:“不是——!!!”
承认自己来过毫无意义,不如假装无事发生。
蓝羽的大鸟振翅高飞,一头扎进夜色中;两道人影落在地上,很快消失在雨帘里。
结界不知何时散去,周遭喧嚣的人声同时回归。
先前的一切都像是幻觉。
湛华彬在窗前,看着乌云密布的夜空,沉默了很久。
……
三人里,谢燃属火不怕雨淋,景暄自不必说,唯独短暂拥有了实体的程成被淋成了落汤鸡。
谢燃的画室里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擦干身体的物品,不过这问题不大——他替程成把那张班主任的画皮脱了下来,捏巴捏巴拿火烧了。
“小鬼,”景暄钻了过来,“刚刚干嘛不承认?”
“承认了又能怎么样,要我在天之灵祝福他和我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吗?”程成有点郁闷,他确实没以前那么讨厌湛华彬了,但一下子接受他似乎也不太可能。他顿了顿,“对了暄哥,你说我能学这个女人一样弄个阵,让我爸把吞进去的……生气?给原样吐出来啊?”
景暄笑了笑:“你想报仇?”
“……也不是。”程成有点别扭,“说不上报仇,我就是想让他把抢走的还回来,不然有点太不公平了……这是什么?”
他愣愣地看着景暄当着他的面掏出一根头发,而后手腕一翻,头发就变成了一柄薄如蝉翼的匕首。
“这是你母亲的头发。”景暄说,“你可以当作一个连接纽带,如果你……”
他低头,在迷茫的小鬼耳边低语了几句。
谢燃忽然转过头,用一副冷淡的眉眼平静地注视着他们。
程成先是怔忡,而后完全愣住了。
“你自己决定。”景暄耸了耸肩。
谢燃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准备让他干什么?”
景暄眯眼一笑:“你猜。”
“……你别搞事。”谢燃皱了下眉,犹豫了一下说,“我曾经听说过一个在人界坏了规矩的鬼族最后被抓去滚油锅三百年的。”
程成:“嘶——”
“是么?”景暄似乎在思考什么,“不过我也不是很怕下油锅。”
“……”谢燃无言以对,“随你吧——你进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他说着走进了里间,而后景暄也跟了进去。
程成犹豫了一下没敢跟,就看见那扇房门在他眼前缓缓合上。
虽说那扇门对亡魂来说没什么用……不过这应该是让他别进去的意思吧?
他想了想,飘过去盯着昏死的女助理看,一边琢磨起了景暄刚才的话。
屋内。
谢燃合上门,倏地转过头,一双眼睛直盯着景暄看。
景暄被他看得有些莫名:“怎么?”
“在你的结界里……”谢燃一张口,便下意识地咬住嘴唇,像是想说又像是不敢,微蹙着眉犹豫了好半晌。
景暄:“嗯?”
谢燃沉默了几秒钟,才继续问:“在你的结界里,我为什么变不回人?”
景暄眨了眨眼:“原来你是变不回来才变成鸟的样子的?”
……那不然呢?
谢燃自从来到人界,好像就没有用真身示过人,唯独在景暄的结界里,他莫名其妙变了回去,还变不回来。
“我以前见过一个鬼族,可以看穿一切伪装……”
谢燃说到这里,倏地抬眼,看清了景暄眼底的茫然。
他忽然觉得有点没意思,默默把嘴闭上了——那其实是很久以前的事情,那会儿谢燃刚出生,还是个没换羽的小鸟,对那个鬼族的印象也不太深,现在时过境迁,随便遇见一个鬼族就是老熟鬼未免太巧合了点。
“算了,”谢燃垂眸,“应该是我弄错了吧。”
“谢燃。”景暄叫住了准备离开的房间的他,“你是不是认识我啊?”
“啊?”谢燃一愣。
“你给我的感觉真的很熟悉……”景暄拧眉想了一会儿,“但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
谢燃:“……”
“在医院的时候我刚刚想起来,以前可能去过有很多百灵的地方,也许是百灵一族的领地?”景暄“啧”了一声,“可惜更多的还是没印象。”
谢燃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你是真不记得?”
“对啊。”景暄说,“我骗你干嘛?”
“……”
谢燃抿了一下嘴,低声说了句:“反正我成年以后,应该没见过你。”
“成年以前呢?”
“那我也没印象了。”
景暄:“……”
谢燃低着头,打开房门出去了。
听到声音,正在观察女助理脸的程成突然抬起头,问:“谢哥,能帮我画一张我妈吗?”
谢燃的目光瞥过去:“你打算听那个老鬼的?”
“谁是老鬼?”景暄从屋里出来,自然而然地将下巴放到谢燃肩膀上,冰凉的身体隔着二指的距离站在他身后,慢悠悠地说,“我明明风华正茂。”
“你记得自己几岁吗?”谢燃一巴掌糊在景暄侧脸上,把他推了下去。
景暄:“……”
这他倒是真不记得。
程成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还是按原来的计划,先去见见我爸再说吧。”
谢燃与他无声对视。
半晌,谢燃率先移开了目光:“随你。”
他只负责给客人画画,更多的无能为力。
人类是一种很复杂的动物,有时候会让这个半妖感到费解——虽然他在人界待了很久,悲欢离合也见过很多。
画一张甘秋荔对谢燃而言并不困难,上次的特制“颜料”还没有用完。
只要没用完,就可以一直画下去。
两小时后,程成顺利变成了甘秋荔的样子。
母亲的神态、语气,对程成而言需要更长时间的练习,眼看着夜已经深了,谢燃就让他早点睡觉,自己则去洗了个澡。
“对了,”擦头发的时候谢燃问了景暄一句,“这女的你准备怎么办?”
“放着吧。”景暄说,“她身上有很奇怪的阴气……我再看看。”
一个活人身上有阴气,要么和鬼族有关,要么和亡魂有关,二者都归鬼界管。谢燃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可能是有点搞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什么都不记得的鬼族为什么还要多管鬼界的闲事。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说了句“别留在这里太久”就进屋睡觉去了。
谢燃的画室里只有一张床,穿上画皮的程成睡不进花丛里,就在谢燃的默许下打了个地铺,相安无事地睡下。
然而凌晨的时候,熟睡着的谢燃忽然睁开了眼睛。
一声极轻的“咔”犹有余音。
是门锁开关时碰触的轻响。
他愣了一会儿,视线扫到床边的地铺——
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谢燃叹了口气,跟刚刚从墙上的花丛中钻出来的景暄说,“看看你干的好事。”
景暄无辜地说:“我真没想到他会半夜溜出去……追么?”
谢燃揉了揉眉心,无奈地说:“你说他知道该去哪里找他爸么?”
“也许?”
此时是凌晨四点多,夜露仍是重。
两人出门的时候,连景暄都打了个哆嗦,死皮赖脸地要往谢燃身边挤。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谢燃不停地把景暄往边上推,“为什么你一个鬼族居然会怕冷?”
“原来鬼族……是……不怕冷的么?”景暄冻得说话都有些磕磕绊绊。
谢燃愣了一下:“冷成这样?”
“是、是啊……嘶……”
“那要不然……”谢燃回头看了眼,他们离画室还没有多远,“你先回去等着?”
“不要。”景暄摇摇头,“你以为那屋子你不在的时候能有多暖和吗?”
谢燃:“……”
敢情这老鬼是因为这个才一直跟着他的。
他无语地晃了晃脑袋,倒是没再强行把他推开,只让他尽量别碰他的脖子。
两人短暂地保持了某种诡异的平衡,和平地追寻着谢燃留在程成身上的火,一路追去。
天还未亮,大街上没有人,程成坐不了车,只好先用双腿向前走着。
走一段,跑一段,再歇一会儿。
四周阴气重,对现在的程成而言似乎并不友好,没多久他就感觉到了气虚。
明明之前不是这样的。
他去医院的时候也是,和湛华彬聊天一直犯困,精神不太好,仔细回想,大概是因为制作那盅“颜料”的时候,谢燃从他心口取走了一缕极小的阴气。
程成倒不是什么笨蛋,结合自身情况再回忆那天的感受,很快就猜出那缕阴气对亡魂来说可能很重要。
他不在乎这个,既然选择了就没打算后悔。
唯一的问题是,靠这样的体力,走到晚上也许都走不到城市另一头的那个空旷办公园。
而且他也不确定那个变得陌生的父亲是不是在那里。
趁着停下休息的工夫,程成仔细思考了一下。
好像自从那天景暄去拆了阵法之后,他的记忆就开始逐渐回归,当日车祸的景象也出现在回忆中。
仔细想来,那辆撞死他的车辆运行路线确实诡异,当时他没踩在人行横道线上,却也离得不算很远,而且虽然他没看路,但没记错的话,车辆方向应该是红灯。
那个司机刹车踩晚了,也可能根本没踩,而程成自己站的位置同样不太对。
这样发生的车祸怎么想都很奇怪。
然而越奇怪,好像就越发证明了在医院的时候女助理说的话是真的。
再回忆的话,“爸爸”这个形象就越发狰狞了,他控制住了没去想,唯一一个念头就是再见他一次,再和他谈谈。
“就是这样偷溜出来,好像有点对不起谢哥……”
“知道对不起我就别溜啊。”谢燃的声音在背后不远处响起,“睡到早上不好么。”
程成被他吓了一条,一回头就看见谢燃眯着眼打了个不明显的呵欠,一脸的倦容。
他突然很不好意思:“谢哥……你、你怎么醒了。”
“以为自己动静很小?”谢燃一脸嫌弃,“有人在家里进出都没知觉的话,我不如找个深山老林里躲着。”
“啊……”程成面露尴尬。
“你准备去哪里找你爸?”
“就、就上次那个办公园……”
“那是哪儿?”谢燃问的是景暄。
景暄懒洋洋地说:“我可以带路。”
“嗯,”谢燃又看向气喘吁吁的程成,“走吧,带你一程。”
“可以吗?”程成有些惊讶,“谢哥你不是……我还以为……你不支持我去……”
“我只是个卖画的,无权干涉你的选择。”谢燃说,“再说,不帮你一把,你坚持不了多久了吧?”
程成一愣。
时间差不多了。
每个人从抽出心口那一缕阴气,到意识完全消散,所能坚持的时间不同。程成原本就在死后飘荡了一段时间,还被那两个相通的阵法所影响,所以他坚持的时间特别短。
有了谢燃的帮助,程成很快就到了城市对角的新建办公园,找到了那栋两层高的独栋办公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