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终于从地平线后升起,天边露出一线金光。
“谢哥,”程成在办公楼门前咽了口唾沫,紧张地说,“我想自己进去。”
谢燃挑了下眉。
“行。”他轻一点头,往后退了一步。
他只是个画室店主。
而这是他的客人自己要解决的事情。
“谢谢谢哥!”程成用甘秋荔的脸笑了一下,那脸上隐约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姿,然后转身推开了大门。
没锁。
他独自摸上了二楼。
谢燃找了块大石头坐下,看着逐渐升起的太阳问:“你说他爸会在这里么?”
“在。”景暄说,“我感觉到了。”
“为什么我没感觉?”
“阴气太重了,跟周遭的环境几乎融为一体。一个活人变成这样,可真是……”
“那也是他自己愿意的吧。”
“谁知道,”景暄眯着眼笑了一下,“那天在车上,听他跟那女人追忆过去,说是遇见了‘大师’才变得有钱起来。可能荣华富贵对人族的诱惑力真有那么大吧?不过要我说……钱有什么用。”
“……”谢燃抿了下嘴,“钱能买豆花。”
“……”景暄忽然变得严肃,“那钱还是很有用的。”
谢燃轻轻一哼,那双冷淡的眼里竟然染上了些许笑意。
他已经把黑色的瞳片戴回去了,只有被阳光照射的时候,才能隐约看见一丝翠绿色的华光。
景暄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问道:“我教他报仇,你真这么反对?”
“插手这种事对你有什么好处?”谢燃看着他,“虽然,‘以牙还牙’还真是符合你们鬼族的行为准则。”
“问题是,已经有其他鬼族在插手了。”景暄笑道,“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见见那个女人的老师。”
“难道她是鬼族教的?”谢燃奇道,“这对鬼族有什么好处?”
“不知道,我哪记得这么多,再看吧……啊。”
说到这里,景暄忽然抬起了头。
他看向二楼的窗户,淡声道:“结束了。”
“嗯,”谢燃也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我感觉那小鬼也快不行了。”
“但是……阴气还没有散。”景暄皱起了眉。
第25章
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
女人爱上了一个对自己很好的男人,不顾一切嫁给了他,谁知道揭开所谓的“对她好”的皮相,掩盖在下方的是一颗□□裸的、势利的心。
可怜的儿子以为自己的父亲是个英雄,却不知从最开始,那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那个男人欺骗了他的母亲,也欺骗了他,而中二的他却在母亲被生活磋磨得岌岌可危的脆弱神经的折磨下固执地认为妈妈是个大坏蛋,直到死后才渐渐明白。
晚了吗?
可能吧。
谢燃走上二楼的时候,程成正对着刚刚升起的朝阳发呆。
“甘秋荔”的皮囊在阳光下几乎有种透明的质感。
二楼有很重的血腥味,一片狼藉。
“这样你就满足了吗?”谢燃轻声问。
“是的吧,”程成说,“谢哥,你看见他的魂魄了吗?”
谢燃一怔,回头扫了眼——二楼是个平层,该隔出的办公室还没有隔,因此一眼望得到头,他确实没能在这里看见除程成以外的任何亡魂。
“没。”谢燃说。
“我也没。还以为能看见魂魄离体的样子呢,我都不太记得我死的时候什么样了。”“甘秋荔”笑了笑,眯了眯眼睛,“谢哥,我有点困了。”
“那就睡吧。”
“嗯。”
佝偻矮小的身影渐渐闭上眼睛,摇摇欲坠。谢燃一把接住了他,将亡魂从皮囊里剥了出来,拢进自己怀里,而后将皮囊烧了个干净。
他这才回头。
“你在干嘛?”谢燃看得一脸莫名。
景暄从博古架上拿下一个满是锈痕的铜制花瓶,朝谢燃晃了晃:“看。”
“这是什么?”谢燃走近了些,“阴气好重。”
这个花瓶给他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深红色的铜锈像血迹一样斑驳在上面,看得他很不舒服。
景暄没有回答他,而是走到博古架的另一头,拿下了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铜制花瓶,接着向大平层的另一边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挑挑拣拣,不多时就抱了一堆瓶瓶罐罐到怀里,最后走到了谢燃面前,伸手递给他:“劳驾。”
谢燃满脸的莫名其妙:“?”
“帮忙带回去,我想研究一下。”景暄说。
“……???”谢燃更莫名其妙了,“我为什么要帮你拿?”
“百灵一族不是时常给各族当信使的吗,我记错了?”景暄看上去有些疑惑,不过他很快就笃定地摇了摇头,“不可能,我虽然大部分事情都记不太清楚,但能想起来的事情还没记错过。”
他靠了过去,低低地说:“就当帮我送个信,报酬嘛……让你咬一口怎么样?”
谢燃:“……”
他猛地后退了两步,捂着脖子,表情犹有愠怒:“谁要咬啊!”
“你不饿吗?都瘦成那样了。”景暄说,“那我换一个报酬?你需要什么?”
“……你有啥可换的……一穷二白,还没我有钱吧……”谢燃撇了撇嘴,伸出手,“东西给我吧。”
那些罐子的数量有点多,以人形拿回去确实不太方便,但如果谢燃现出本体的话,驼回去就完全不是问题了。
但其实,谢燃之前并没有做过信使的工作,即使他知道同族做过。
为了掩人耳目,谢燃飞得很高,直到靠近了高教区才渐渐下降。
“说真的,我见过的每一只成年百灵都比你大,你是该多吃点。”回去的路上,景暄坐到了谢燃的背上,那里暖烘烘的非常舒服,他惬意地眯起了眼,“为什么不回鬼界去?”
巨大的蓝鸟向下一沉,又猛地向上一拉,飞出了一个沙坑似的轨迹,连累背上坐着的景暄也跟着颠簸。
鬼族不怕颠簸,但那些瓶瓶罐罐还是很脆弱的,景暄在一连串的“砰叮咣当”的响声里叫了起来:“……我又问错话了吗?百灵的领地不是在鬼界?”
谢燃选了个没人的角落才落到地上,恢复了人形,冷淡地瞥了景暄一眼:“是在鬼界。”
“那你——”
“但是百灵已经没有领地了。”
“……”
景暄一个愣神的工夫,谢燃已经迈开长腿向画室走过去了,他只好自己把地上那堆破铜烂铁捡起来。
谢燃走得很急,好在附近的学校大部分都放暑假了,商业街上人并不多,他匆匆回到画室门口摸钥匙准备开门,忽然听到了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
这大清早的……居然有客?
问题是,听这声音,那两个“人”居然在他的房间里。
谢燃本来就因为景暄的问题有点冒火,这下更是不爽,立刻打开门锁推门走了进去。被各种遮光帘遮得严严实实的室内很黑,但谢燃没顾上开灯,径自冲到门前,打开了内室的门。
“你们在干什么?”谢燃一边问,一边第一时间甩出了一串火焰。
那是两个亡魂,一男一女,都站在他那墙白花前仰头看。可惜,如果只是欣赏的话,谢燃的反应不会那么强烈,可他推门的那一刻分明看见男鬼摘下了一朵小花。
苍蓝色火焰蔓延的速度极快,几乎是在瞬间就烧到了男鬼的手,将他拈花的食指和拇指整个烧没了,而小白花却毫发无伤。
“啊——!!!!!”
男鬼发出凄厉的惨叫,看过来的眼睛里顿时发出红光,“你找死!”
他一声厉啸,向谢燃扑了过去。谢燃敏捷地侧身避开那化成黑风扑过来的亡魂,冷笑道:“敢动别人的东西,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觉悟。”
“东哥!”女鬼听到这里,瞳孔一缩,马上飞扑过来拉住了男鬼,“东哥别打了!这、这应该是老板!”
那位“东哥”在被女鬼劝阻之后显然冷静了些,黑风一卷,原地化出人形。然而即便是冷静了些许,东哥仍是一脸不忿,梗着脖子叫道:“是老板就能乱打人了么?”
谢燃走到屋里,捡起那朵落到了地上的小花,沉声说:“我以为你摘花之前考虑过后果。”
“就这种破花送我我都不要,你凭什么烧我的手——唔唔——”
“东哥别说了!”女鬼赶紧捂住他的嘴,回头抱歉地笑笑,“老板不好意思啊,他就是嘴硬,其实心肠还不错……”
“呵,既然是‘破花’你摘什么?”谢燃带上了里屋的门,将客厅里的日光灯打开,冷声说,“到别人家里,招呼也不打一个就乱动东西,这要是在鬼界,现在你已经魂飞魄散一百回了,谁还会让你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两位请回吧,在我动手赶人之前。”
“回?”东哥闻言,脸上顿时露出惊讶的表情,“我们可是客人,上门买你画的!哪有店主一见面就赶客的啊!”
谢燃对着他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白皙、修长、有力,像谢燃这个人一样冷硬。
“我不知道你进门前看见门口的招牌没有,如果没有,我就再说一次。‘还魂画室’有四种客人不接,”谢燃抬起一根手指,声音冷得像冰,“未时死的不接,成年妖兽不接,大过年给我找不痛快的不接,人类不接,四种合称‘未成年人’。我写了‘禁止入内’在门口,我不知道你进来干什么?”
“……”东哥顿了顿,那张桀骜不驯的脸上逐渐露出几分惊疑不定来,“你、你怎么知道我是未时死的?”
谢燃漠然地看着他,并不作答,只说:“请回吧。”
“那也不行,今天要来买画的又不是我。”东哥把女鬼拉到身前,“她,是她要买画,她可不是未时死的!”
“有你在,我不想接。”谢燃说。
“你……!”
女鬼拉了拉东哥的袖子,有些为难地说:“算了吧东哥。”
“可是你不是……”
“动人家东西是我们不对……今天就先算了吧。”女鬼给谢燃鞠了个躬,“对不起啊老板,我们没有恶意的。今天其实是我要过来,东哥只是陪我……花也是,我觉得好看,所以东哥就……实在抱歉。我们、我们今天就先回去了,明天我自己……”她顿了顿,看了东哥一眼,“明天我自己过来吧,希望到时候能买到您一张画。”
谢燃没出声。
“走啦。”女鬼拉了拉仍不服气的东哥,向店门口飘了过去,正好和抱着一堆东西站在门口的景暄打了个照面。
“好强的鬼族!”东哥极小声地嘟哝了一声,“为什么鬼族也会来这种地方。”
“我就说这个店主是有真材实料的,你还不相信……”那女鬼说着,拉着他飘远了。
“……那俩小鬼嘟嘟哝哝的说什么呢。”
景暄什么都没听清,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了一句。可没想到谢燃竟然回答了他:“他们说你厉害,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儿。”
“……真的假的?”景暄有点不信,“这么小声你也听得见?”
“都知道我是百灵了,怎么会不知道百灵一族耳力卓绝。”谢燃垂着头,摆弄小白花的表情有些懊丧。
几天之内满墙的花被人摘了两次——虽然上一次是景暄为了救程成才薅的——谢燃有种莫名的挫败,甚至在考虑是不是该为了这些花做点什么防护措施,以免再有什么鬼路过此地,把它当成普通的野花给秃噜了。
景暄把那堆瓶瓶罐罐分几次搬了进来,终于在第三次路过谢燃身边的时候感觉到了不对。
他回头看了一眼情绪低落的谢燃:“花怎么了?被那小鬼摘了?”
谢燃闷闷地“嗯”了一声。
“至于这么难过吗,那花不是长得很快?”景暄奇道,“再说这东西鬼界遍地都是……”
“不一样。”谢燃打断了他,“不一样的。”
第26章
景暄原本以为,谢燃会告诉他家里养的花和鬼界的那种究竟有什么不同,然而谢燃捧着那朵花惋惜了好半天,愣是半个字都没多说。
每个生灵都有自己的秘密,谢燃不想细说很正常,更何况仔细想想,他们两个萍水相逢,总共认识不过几天。
……说是这么说,但景暄其实是不大高兴的。他这个人骨子里有种大大咧咧的随意,觉得自己跟谢燃一见如故,于是早就在心里把对方“引为知己”了,没想到谢燃压根没把他当回事。
他把那些破铜烂铁全都搬了进来,跟昏死过去的女助理放在一起,暂时堆到了厨房角落。
屋子里很静。
景暄等了一会儿,发现谢燃并没有跟他搭话的意思,没话找话道:“喂,我刚才好像听见你说门口的‘未成年人禁止入内’不是让小屁孩别进来的意思,真的假的啊?”
他明明记得上回谢燃还在给人族画画……“人类禁止入内”从何说起?
谢燃愣了一下,注意力终于从小白花上短暂移开,看了景暄一眼:“我开玩笑的。”
他说着站了起来,推门走进里间,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个阴气团,投进了那一墙花丛里。
凭景暄的眼力,他当然能看得出来那个气团就是程成意识消散后剩下来的那一点阴气,疑惑地问:“你不吸收么?”
“我能感觉到他还有一点点残念在,”谢燃说,“再说我也不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