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暄终于在这种改动中看出了那是个什么阵法——
那分明是个吸取生气的阵!
生气这种东西,除了可以给人续命,也就是所谓的“延年益寿”之外,甚至还可以入药,或是被人拿去开光转运,总之好处多多。
但谁的生气不宝贵呢?失去生气,就会像甘秋荔一样,大好的年华看起来却是形容枯槁,程英毅为了一己私欲,强行抢夺别人的生气,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手段了。
“那阵缺了太多,也不知道是那女人学艺不精,还是她没尽心尽力。”景暄叹了口气,“还好是个残缺的,至少我还来得及把小鬼救下来。”
察觉到对方的意图,景暄当时便是面色一沉,右手在空气中凝结成形,一道黑色的阴气如箭般从他指尖射出,瞬间洞穿了女助理的左肩。
凄厉的惨叫声瞬间响起,阴阳鉴滑落在地,景暄借此机会,抓起程成就跑。
一座城的距离对他而言不过是几个跨越的时间,很快他就回到了医院,找到了仍在和湛华彬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谢燃。
他把他叫了出来,给他看程成的情况。
程成被阴阳鉴伤到,一大块皮肤因此剥落,丝丝缕缕的阴气正持续不断地从伤口处往外冒。
景暄摊开了手掌:“回来的时候我上你家摘了点花。”
谢燃:“……”
“还需要借你一点火救他。”他说明来意,忽然发现谢燃脸色万年不变的冰冷发生了一丝变化。
似乎有一点……愠怒?
“你、摘了、我的、花?”谢燃一字一顿地问。
“是啊。”景暄理所当然地说,“怎么了?那东西不是鬼界遍地都有么,又不值钱——”
“也不问我一声?”
“……”景暄顿了顿,露出一丝疑惑,“这也是人族的‘礼貌’?”
谢燃抿着嘴不说话了。
他显然是被气得狠了,嘴唇抿得死紧,边缘处泛起一圈失血的白。
而后他一甩袖子,一簇火苗便从袖口飞出,直扑景暄面门——
被景暄反手接下。
他露齿一笑:“谢了啊。”
谢燃离开的脚步一顿,回头冷冷地说了一句:“怎么也不烧死你。”
说罢,他不等景暄再答,直接回了病房。
湛华彬在医院里忙前忙后,交钱、找警察、买吃的,再回来照顾。
谢燃就在甘秋荔边上坐着。
医院的墙听过人间最真情实感的祈祷,他冷眼旁观,觉得湛华彬对甘秋荔确实是有心的。
他越发觉得先前是程成中二病发。
那中二病发的小鬼在景暄的紧急处理下,暂时醒了过来,飘飘忽忽地晃进了病房。
“谢哥,”他声气微弱地问,“你先前说的话还作数吗?”
单人病房,湛华彬暂时离开了,谢燃就直接问了:“哪句?”
“卖画那句。”程成说,“我想去见见我爸。”
“投不了胎也愿意?”谢燃看他一眼。
“嗯。”
投不了胎这个选项听上去恐怖,但在程成看来,反正都会失去记忆,有没有下辈子对他而言没有什么区别。
父亲要害自己和妈妈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不弄清楚的话,即使去投胎也是意难平。
“求你了谢哥,帮帮我吧。”程成满脸的痛苦。
谢燃伸出两根手指:“两个问题。”
程成强打精神,洗耳恭听。
“一,我可以帮你画好几张皮,但还魂的时候,你只能变成别人的样子。”
“二,我刚刚听了个故事……关于你妈和湛华彬年轻的时候,以及你小时候的事。”
程成一愣。
谢燃盯着他,缓缓地说:“我怀疑,你对你妈有误解。”
程成:“……”
“想好了再告诉我要不要画画。”谢燃拍了下他的肩。
谢燃不是个话很多的人,他坐在那里剥了个橙子,一边吃一边言简意赅地给程成说了那个“择校费”的事情。
这件事程成一无所知。
他瞪圆了眼睛,一语不发,仿佛傻了一样。
一天之内三观被洗刷好几遍,谢燃对他的反应并不感到意外,他吃完一个橙子,又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对了,如果湛华彬说的时间属实,那就说明你和阿姨的记忆都出现了错乱。”
程成:“……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们可能被那个阵法影响很久了。”
谢燃不是个喜欢贩卖温情的妖怪。
冰冷的诚实像刀一样刺穿了程成的回忆——
窗外哗啦啦地下起了雨。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爸爸送过他的一个钥匙扣。
雨滴的形状,却不是蓝色的,而是极深的红紫色。
当时的他没有多想,现在想想,那颜色,不就是斑驳的血迹么?
程成打了个哆嗦。
去掉亲情的滤镜,蓦然回首,“爸爸”这个词好像陡然变得狰狞了起来。
“冷?”谢燃替他关上窗户,冷不丁想到了深夜里冻到抱着大树取暖的景暄。
这种天出去拆阵……那个落汤鬼会冻死的吧?
“让他冻死算了,”谢燃撇了撇嘴,嘟哝道,“居然敢摘我的花。”
第19章
程成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父亲高大的背影始终守在他床边,当时他好像是在做噩梦,但迷迷糊糊地看见那个背影,就不再感到害怕。
这段画面究竟是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他实在想不起来,只知道父母离婚后的许多年里,他常常会回忆起这段画面。
“父亲”对他而言,就是高大和坚守的代名词。
而现在,那个形象正在他心里崩塌。
小时候,妈妈常常告诉他,爸爸是个好人。
难道这就是妈妈说的好人?
他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
谢燃看着窗外,淡声道:“不奇怪,人族的回忆是会被美化的。”
“嗯?”
恰好此时湛华彬走了进来,他听见谢燃的话,愣了一下,确认里外只有他和谢燃两个清醒的人,便以为谢燃在和他说话。
“美化……你是说小荔吗?”湛华彬笑道,“以前她确实很好,成绩好、脾气好,长得又漂亮,而且身上有种我很喜欢的韧劲……”
谢燃听了他一下午的“甘秋荔赞美诗”,实在有点头疼,忙道:“打住。”
“不好意思,我又多话了。”湛华彬抱歉地说,“那个……这边我都安排好了,劳烦你在这儿看护小荔那么久,如果要回去休息的话,就早点回去吧。”
“那你呢?”谢燃问。
“我?”湛华彬愣了一下,“当然是在这儿看着她啊,不然呢?”
不然呢?
这话问得可真是理所当然极了。
谢燃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程成脸上。
湛华彬的注意力全放在甘秋荔身上,没有注意到这边。谢燃扯住程成破破烂烂的身体,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那我就先回去了,改天再来看阿姨。”
“诶,好、好的。辛苦你了——有伞吗?”
“没事,我去借把公用伞。”谢燃说,“我先走了。”
湛华彬送他进了电梯。
谢燃顺着人流走到一楼大门口,看了眼空中淅淅沥沥的雨丝,也没去和抢着借医院公用伞的人挤,径自走进了漫天的雨中。
程成:“……谢哥,你不用打……”
“伞”字没来得及说出口,他一扭头,发现那些雨丝刚落到谢燃身上就蒸发了。
要不是雨幕中的行人全都步履匆忙,他这个样子还挺引人瞩目的。
程成:“……”
“我俩都不会被雨淋的,别瞎操心了。”谢燃头也不回,“刚刚问你的问题想好没?”
“想好了。”程成点点头,“我想变成我妈的样子去见见我爸,在那之前,我想跟楼上这个……叔叔……谈一谈。”
“那你想变成谁的样子去见他?”谢燃说着,顺手从街边花坛里摘了半片叶子放在指尖把玩。
“我也不知道……变成谁的样子他会多说点?”程成有点茫然。
谢燃看了他一眼。
程成:“嗯?”
“你班主任怎么样?”谢燃问。
“啊?”
……
诚然,变成班主任的样子是个好主意。
因为“择校费”的事情也让程成很在意。
这些事他活着的时候半点不知,至少死了想要弄清楚。
这天是工作日,想到班主任,程成领路,带谢燃去了趟他念的学校。
临近放学时间,高中门口逐渐热闹。
谢燃在屋檐下看了会儿,低声说:“没一个跟你的校服一样的。”
他们学校的校服根据年级不同颜色也不同,但程成身上穿的那套是绿色的,而谢燃从校门口涌出的人流中数出了红、黄和少量的蓝三种颜色。
这时候高三已经放假了,那零星几个穿蓝色校服的大概是返校的高三学生。
“啊……”程成说,“我考了632分,但是我好像写过两篇作文。”
谢燃看向前方:“所以你确实高复过。”
“可能吧——我班主任出来了,就那个,穿灰衣服□□色伞的男的!”
谢燃跟了上去。
他前前后后观察了一遍班主任的模样,这才跟程成一道回到画室,在厅中支起画板。
随后,他走进了杂物间。
程成一直跟在他身后,看见谢燃拿纸的时候愣了下:“谢哥,用这个纸画?”
“嗯。”
“……”
“怎么?”他掀起眼皮,懒洋洋地。
“那天我拿了张这种纸……让暄哥给你留字条。”程成尴尬地说,“我还以为是没用的纸呢。”
……
原来是他拿的纸。
谢燃顿了顿:“还好不是你写的字条,这是契约纸,留了字迹影响投胎——不过,你既然打算让我帮忙画画,也就投不了胎了。”
“没关系,投胎会忘记这辈子的事情,跟死了没有区别。”
“你倒是想得开。”
“可能是太穷了,”程成看着谢燃拿出几个大罐子,“穷的时候如果不想开一点,看见同学一个个吃的穿的都比我好,心态会不平衡的。”
谢燃打开罐口的封蜡,依次将里面浆糊一般的白色乳液舀出,在小盅内混合。
“想得开,但是唯独记恨你妈?”
程成眨了眨眼睛。
“她脾气很差,总乱发火,所以我不喜欢她,喜欢爸爸。”
“但是……”
但是真正照顾了他许多年的,正是那个“脾气很差”的妈妈。
程成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他高考的时候漏做了半张卷子,为此需要高复,那天晚上和他妈聊得不欢而散,吵架的声音几乎要掀飞屋顶。
然而第二天,他妈还是凑了高复的学费给他。
失去的记忆好像在逐渐回归。
“她脾气不差,至少对外人不错。”谢燃说,“她对我态度很好。”
“谢哥,我不怕你笑话,那天在你这儿,是我第一次看见我妈那么温柔地讲话。”程成笑了笑,笑容竟然有几分腼腆,“我都怀疑我认错人了。”
几种乳液混合搅拌后,谢燃将路上摘来的那半片叶子磨碎扔了进去,接着咬破自己的指尖,往小盅里滴了几滴血。
鲜血滴落进小盅,那些白色的乳液忽然发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变得色彩斑斓起来。
谢燃这才抬头,“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要许愿吗?”
“……要。”
程成活了十八……不,十九年,胸口还有一腔“凡事刨根问底”的少年意气。
“我想知道真相。”他坚定地说。
“来,”谢燃向他伸出手,“到这里许愿。”
程成飘过来,闭上眼。
谢燃的手碰触到他的胸膛,然后像是水中捞月一般,修长的手指从他胸口扎了进去——
一缕看上去没什么的特别的阴气从程成胸口被扯了出来,放进小盅内。
他的脸色迅速灰败。
谢燃打着了一簇蓝火,对着小盅烧了起来。
第20章
店门落了锁,那块“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牌子被翻了个面,露出“暂不营业”四个字。
谢燃当着程成的面,从眼睛里摘下了一片隐形眼镜。
程成:“……???”
他惊讶地发现,谢燃抬起来的眸子竟然是、是绿色的!
谢燃居然还对程成一脸“卧槽”的表情感到莫名:“怎么了?”
“谢哥,”程成咽了口唾沫,“你的眼睛……”
“本来就是这颜色。”谢燃理所当然地说,“吓到你了?可你不是知道我不属于人族么。”
“知道是知道……”
可谢燃除了激动的时候身上爱冒火,平时哪里不像人类啊!
程成心里一万头草泥马疾奔而过——他就算知道,对“非人类”的印象也没有现在那么清晰。
谢燃那双眼睛是纯绿色的,晶莹剔透,像上好的水晶,扫眼过来时像是要将纯白色的日光灯光折射得五彩斑斓。
程成觉得就连电视上那些白人明星的眼睛都没有谢燃的好看。
“既然知道为什么要大惊小怪。”
谢燃取来画笔,在他的画架前坐下,眼前开始浮现出程成班主任的样子。
如果是凭空创造一张脸,谢燃可以直接作画,但要照着某个人的样子画,必须事先去看一眼那个人的长相,一颦一笑又是何种模样,这样画出来的“皮”才会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