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涅伸手悄悄一抓,碰到蝴蝶尾翼,轻柔的好像一秒就要破掉的触感,让他害怕地收了手。
那只蝴蝶却没跑,忽闪着落到了他的袖子上。
他们继续向前。
走过一片蓬勃生长漫天蔽野的紫陌花,走过了浓绿成荫潇潇傲骨的细竹林,蝴蝶渐渐落在身后,云涅从一颗果子树下走过,仰头一看,绿叶间满是金黄的果实。
桑越抬手一摘,摘下来两颗鲜嫩多汁的果子,一颗给云涅,一颗自己吃。
他教他怎么剥皮,告诉他这叫枇杷。
枇杷很好吃,云涅是第一次吃,就喜欢上了这个味道。
于是桑越带着他坐到树上,拉下一棵缀满果子的树枝,让云涅自己摘着吃。
没吃几颗,桑越就不让他吃了,他掏出手帕,用溪涧清澈的流水打湿,给云涅擦沾满了果汁的手。
“不许贪多,现在吃饱了,待会怎么办?”
云涅不解。
桑越就带着他继续向下走,越往下,越有丰富多彩品类繁多的果子可以吃。
有的云涅在荒山的时候吃过,比如让人口水不停的酸李子,那时候吃不饱饭的孩子,也会自己摘野菜野果吃。
有的云涅没吃过,比如甜蜜脆嫩的桃子,香气扑鼻汁水丰溢,一口咬下去,好像整个人都被沁透了。
还有的云涅吃过又没吃过,比如红莹莹的地莓果,荒山的莓果又小又酸,这里的莓果却又大又甜。
一直吃到肚子饱了,云涅还没把所有种类的果子吃个遍。
“果树好多。”云涅隐约觉得不太对,他认知有限,也知道这么多种类不太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
“因为用了阵法,否则山顶永远不会出现那样的春景。”桑越说,“还有些别的因素,等你学会更多知识就明白了。”
云涅点点头,片刻不舍得收回眼睛。
而到了这里,已经出现了枝叶泛黄的现象,他们马上就要进入秋季了。
远远地他能看到一团又一团红叶夹杂在金黄与青绿间,似火焰在山间灼烧,似阳光掉下来再涂画。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这样繁华丰富的山林,一定有更多的甜蜜。
等下次,他一定要忍住夏天的诱惑,留着肚子来品尝秋天的果实!
可惜这股雄心壮志立马就被桑越扑灭了。
桑越说:“诶,对了,月华山的弟子们大多居住在这片区域,要不要和他们认识一下?”
云涅:“……”
桑越笑道:“害羞?别怕,我们小涅今天打扮的这么漂亮,一定让人眼前一亮。”
云涅:“……”
桑越不说这话还好,一说,云涅就别扭了。
为了让云涅出门不怯,桑越一大早就把他从头到脚倒腾了个遍。
给他换上干净漂亮整洁的宗门校服,衣襟处绣有月华山的徽纹,头发抹上香喷喷的莲花油,又梳又拢带上白玉冠,就连腰间也别了一串玉石与校牌。
人靠衣裳马靠鞍,狗带铃铛跑的欢。
这么一打扮,云涅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站在水镜前的时候,很不自在,镜子里俊俏秀美的少年郎,真的是过去那个干巴枯瘦满脸阴霾的自己么。
好像是的,动一动,他也动。
两个月的休养下来,云涅还是很瘦,脸色却好看了许多。头发不再那么枯燥,嘴唇不再那么苍白,就连神情都在桑越的呵护下舒展开来,阴霾散去了些,更多了几分柔和。
只是,他从未打扮的如此隆重,怪不自在的。
吃了一路果子,云涅把这种不自在忘到了脑后,可桑越说要见别人,他就又有些别扭。
还没见过别的生人,会都是好人吗?
他会给桑越丢脸吗?
他们会接纳自己吗?
云涅仔细想了想,发现这些问题的答案……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
他更在意桑越的看法,只要桑越觉得他好,就好。
今天桑越也打扮的很隆重,青丝挽起插银玉莲花簪,长身玉立着烟紫色折竹暗纹绣宝莲流银霞光缎,长袍逶迤而不沾尘,整个人瞧着雍容华贵气度不凡。
看起来跟平时在洞府内的桑越不太一样,多了几分高高在上的疏离与淡漠。
云涅反应了一会儿,猜到了缘由:桑越为了给自己撑面子,特意打扮的隆重华丽,而且,他在别人面前的时候,没有在自己面前放松亲密。
师父真好,不能辜负他的好意。
云涅便看向桑越,轻轻嗯了一声。
桑越笑弯了眼睛,而后神情一整,越发超凡脱俗起来。
他拉着小徒弟的手,一步一步把他拉回人间。
这次见面没有云涅以为的困难,很轻松,很平常,桑越带着他走近,告诉他这边的房屋是记名弟子们的住处,那边的房屋是他们学习、练武或待客的地方。
月华山的记名弟子不多,此刻留在这儿的只有七八个。
桑越拉着云涅的手,淡淡介绍了下,双方就很友好地互相行礼,互通姓名。
有的时候,云涅会有点迟钝,那是因为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太陌生了。
但有的时候,他又十分敏感,这份敏感来自于长久的生存压力。
任何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对别人的情绪都很敏感。
任何一点恶意与敌意,都逃不过他们的感知。
而此刻,云涅在师弟们的眼中看到了惊讶、好奇、疑惑、羡慕和一点同情,以及一点嫉妒和敌意,但没有恶意。
他们有着丰富的感情,有自己的好恶,有追求和遗憾,也有短暂的执迷,但不是坏人。
果然师父身边的人,也都很好。
离开这里,一直走到看不见他们的时候,云涅才望向桑越,此时他的手还被对方牵在手里:“为什么,师父不收他们?”
桑越想了想,说:“大概是缘分吧。”
有的人,一眼就觉得投缘,有的人,即使同行再久也始终淡淡。
缘分这种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只是一种感觉。
是他今天忽然想要选择他,而他答应了下来,于是便产生了羁绊。
从此千丝万缕,息息相通。
.
月华山很高很大,走到秋冬交界处的时候,就到了傍晚。
桑越问云涅:“累了吗?”
云涅点点头,又摇摇头。
累了,但还可以继续。
桑越便拉着他坐到一块打石头上,让他看前方的雪,吹身后的风,暂且休息一会。
云涅伸出手,接住了几片雪花,冰凉的触感让他飞快甩手。
寒冷是饥饿的好伙伴,往昔到了冬季,每每有许多同寝的人冻死。因为腹中无食,身上无衣,神仙也抗不下来。
现在他吃得饱,穿得暖,好像不用再怕这些了。
可以去见雪的美丽与好处,把过去深埋到记忆中置之不理,让自己轻松一点,好过一点。
可是无法做到。
大概是过去的经历已经深深塑造了这个人,再怎么改变,也脱离不了他的根基。
“在人间想要往下,总能更下一层。”桑越说。
云涅缓缓抬起头,发顶与眼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被他的体温融化,湿漉漉的,好像在哭。
可他没有哭,甚至感到了一种宁静。
桑越坐到云涅身边,拂去他身上的落雪,说:“下山轻松上山累,休息总是不嫌久的,在低谷坐久了,身体会麻木。小涅,该回去了。”
回去的时候,换了另一条路。
往上走果然很累很累,可云涅不想让桑越觉得自己娇气,便一路硬撑着向上爬。
他的腿发软,咬着牙,正准备低头,忽然桑越伸手轻轻带了他一把。
登时脚下轻盈起来,似乎自动在空中飞行。
云涅顿了顿,要说话。
桑越看出了他的意思,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含笑说:“不要总是拒绝他人的帮助,正是因为有人互相扶持,才能欣赏更多风景。要记住,世间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错过的今时此刻,可不会再回来了。”
云涅不太明白,又隐隐约约理解了一点。
于是他不再拒绝,而是睁大眼睛欣赏这条在月光下越发幽深美丽的新道路。
那边的树好像两个小人相依相偎,这边的草茂密葱郁好像更小一层的森林。
忽然有一只小鹿从前方跳过,身上的斑纹在月下一闪而逝,只听到咚咚几声,和着流水潺潺演奏。
终于,他们穿过夜晚的夏天,走过静谧的春原,在破晓前分来到了山顶。
桑越已经放下了云涅,让他在身边用一双腿走路,走向洞府的另一边。
云涅悄悄摘了一朵安睡的花,和桑越一同走过庞大的山石拐角,又上一层,来到了众山之巅。
呼——
霎时间,有风顺着脚下的断壁残崖向上涌来,带着深渊的寒肃,如刻骨钢刀,把长发与衣袍都吹乱了。
林涛渺远而深沉地吟咏了,咏唱着群山亘古不灭的威严。
那一座座隐没于黑夜的山峰,似无数沉默的先人脊骨,风拂弯了的林子,传吟着生人不知的切切密语。
桑越扶着云涅的肩,说云涅你看,我们上来了,即使上山又苦又累,可路有很多条,我们总能找到适合的那条,然后爬上来。
他又说,不同的路有不同的风景,上上下下起起沉沉,实乃常事,就算不小心掉下去了,也别灰心,就当多看一次风景,再慢慢往上爬。
最后桑越皱了皱眉,很担心地问:“你会不会觉得为师很啰嗦?絮絮叨叨的……”
啊,年轻人,应该没人会喜欢听长辈啰嗦吧。
以己度人,反正桑越在这个年纪,很不喜欢。
但云涅摇了摇头,说不会,然后把那朵安睡的花放到桑越手中。
天际远远泛起了白沫,红日突地喷薄而出,万千曦光迸射向四海八荒,那轮金乌无声搅乱了山巅的云岚,霸道又浩阔。
光明降临了。
再看向脚下,崇山峻岭,峥嵘巍峨。
广伏的阴影似乎都退去了,只剩下朦胧纯美的云雾缭绕,一切都是如此开阔,美得让人震撼。
而云涅扭头对桑越说:“师父,我冷,我想回家。”
桑越便牵住他的手,微微笑着说:“好。”
第8章
云涅不怕出门了,虽然范围仅限月华山。
因为这个世界真的太大,他还没有学会御风术,也没灵兽代步,只能靠脚走路,来来回回要费好长时间。
仅仅是在月华山主峰转一圈,就能从早上转到天黑,更不用说,月华山在宗门深处,宗门很大很大……
至今,云涅还没能见识到旁的人呢!
而这个问题,桑越也帮他考虑到了。
桑越拎着徒弟,就去拜访其他山头了。
先拜访一下掌门,毕竟云涅身上的令牌要经过对方审批。
再拜访一下好友青茯仙君,并不客气地向对方索要见面礼。
青茯山和月华山不太一样,住人的地方不是天然本色的洞府,而是雕梁画栋的宫殿,华丽丽一大片,风一吹,垂着的云幡便飘到了空中。
“当初本君可给你的三个徒弟一人一份见面礼呢!”桑越拍着云涅,很不客气地说道,“现在本君也有徒弟了,该你给了。”
青茯仙君是个气质冷漠俊美非凡的男人,他看过来的时候,总让云涅觉得,他是不是不开心。
但很意外,这位的脾气比看起来好很多。
青茯仙君直接忽视了桑越的存在,送给云涅一把剑当见面礼。
“你们那一脉不怎么用武器,但你毕竟还小,先拿着防身。”
云涅接过剑,银光灿灿锋利非凡,他很喜欢:“谢谢。”
桑越说:“他算师叔。”
云涅就说:“谢谢师叔。”
青茯仙君忍不住多看云涅一眼,然后就被桑越挡住了。
“看什么,你自己没有徒弟吗?”
青茯呵呵笑了,说,你今天不让他被人看算什么,有本事把人藏一辈子。
云涅:“师父想,我就可以。”
青茯:“……”
桑越:“哈哈哈哈哈乖!”
不一会儿,收到消息的,青茯仙君的徒弟们来了。
表面年纪看起来都和云涅差不多,大师兄沉稳一点,二师兄和三师姐则活泼一点。
他们上来就给桑越和云涅表演了个尊师重道:给师父捶捶肩,捏捏腿,剥葡萄,端茶水。
云涅看的两眼发直。
桑越笑骂他:你有病!
青茯仙君端着茶淡淡抿了一口,说:“到底谁有病?是你吧。自从你收了这个徒弟,一个月来我这的次数,比过去一百年都多。”
桑越啧了声,说,哪有那么夸张。
青茯仙君就笑笑不再说话。
而云涅忽然站了起来。
于是大家都看向这个沉默寡言也鲜少有表情的少年。
对高手来说,这里所有人的状态都尽在掌握,也包括云涅。
尤其,桑越这位师父一直在注意着自己的宝贝徒弟,青茯这位师叔也对新师侄很感兴趣。
所以他们知道,云涅一直在看那三位青茯的徒弟。
大概是想和同龄人一起玩吧!
果然云涅说:“我想和师兄师姐们,单独相处。”
桑越很欣慰,自闭乖徒弟竟然主动接近外人,是进步啊,大大的进步,必须要鼓励!
于是桑越说:青茯,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