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鹏露出个笑：“是啊，我生活在大海里，怎么问这个？”
　　刘为先的目光却移开了。
　　“我从没见过海，大海是什么样子？”
　　“就那个样子，比湖大一点，水是幽蓝的……看不到边际……”孙鹏忍不住说得更多起来。
　　他越说越兴奋，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了。
　　“我生活的地方在大海的最深处，太深了，阳光都照不到那里，于是有一些鱼，就自己发光……”他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些许怀念的神色，再低下头，刘为先已经趴在桌子上睡去。
　　他怔怔的望了一会儿，伸手把他的眼镜摘下来。
　　“以后带你去看看吧。”他不由得做下了约定，虽然是单方面的。
　　随着孙鹏的声音，刘为先仿佛听到了那海浪声，此起彼伏，巨物拓开海绵，像是一座巨斧劈开两边，海水随之分成两面，阳光洒在它的背脊上，映出温暖的光辉……
　　“班长！！班长！！大消息！！！又有地方反了！！！”
　　“班长？……”
　　“嘘——你别吵他，昨晚凌晨才睡。”
　　刘为先艰难的撑开眼皮，一丝光从他两眼的缝隙里钻进来，他强撑着让自己混乱的脑袋清醒过来，从温暖的床铺上撑起。
　　床？
　　他昨晚上床了吗？
　　孙鹏压着光线走进来：“怎么醒了，不再睡一会儿？没什么事，就是一些土匪占山为王，掀起反旗，说什么巫山王，乌合之众而已。”
　　刘为先刚清醒的脑袋艰涩的转动起来，就像是没有上油的发条，他先是愣了愣，才接收到这条消息。
　　“你说……”
　　孙鹏弯下腰，半蹲在他的床边，他的目光温和又带有力量，“什么？不用着急，不急这么半会儿。”
　　刘为先抓住了孙鹏的手：“为什么朝廷还不出兵？”
　　孙鹏看向他。
　　刘为先却已经不再关心他脸上的神情，他好像抓住了一丝灵光。
　　“他们在等什么？”
　　耳边仍旧是孙鹏的声音，像是在安慰：“不用着急。”
　　刘为先在这一刻，忍不住开起了小差，相比较他如若矛盾一般的自我厌恶和怀疑，孙鹏永远不曾怀疑过，或者质疑过自己。
　　为什么呢？
　　刘为先甚至忍不住问：“如果……”
　　“嗯？”孙鹏微微侧了侧，等待他的后话。
　　“没什么。”刘为先不再发问，他的思绪又转到了朝廷上面：“肯定有什么缘故，是我们没有抓到的……先起来洗漱，叫人过来。”
　　那个一直站在门外的学生，是从最开始跟着他的干部，此时不由得露出了坚定的神情。
　　他们一直都这么相信他。
　　刘为先想。
　　“开会。”刘为先吩咐道，看着那人匆匆离去。
　　明明刚开始过来的时候，还一脸慌张的大呼小叫，看到自己后，就忽然什么都不怕，脸上只有坚定，和对他的信任。
　　这让刘为先更讨厌自己了。
　　孙鹏好像看穿他内心的纠葛，他坐在旁边，给他递过来衣物：“又有一些人过来，夹杂着妖一起。”
　　刘为先嗯了一声，伸手穿起外套。
　　“都要了。”
　　孙鹏复杂的看了他一眼，转过话题：“想去看海吗？”
　　刘为先愣了愣：“现在？”
　　接着又说：“现在没时间。”
　　孙鹏说：“我觉得你把自己逼太狠了。”
　　刘为先穿衣服的动作一顿。
　　孙鹏问他：“为什么呢？”
　　刘为先：“……”
　　他撇过头去：“我现在没有办法放手。”
　　接着又重复一遍：“我放不了手。”
　　他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
　　哪怕内心并不快乐。
　　孙鹏笑了笑：“我帮你管妖好不好？”
　　刘为先知道随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人和妖之间也开始出现了些许矛盾，最开始人是占着妖的威名，不敢说什么。
　　但是现在，人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妖了。
　　他们开始争夺，争夺利益，争夺权益。
　　“凭什么那些妖还能分到东西，说到底不过是群畜生，知晓什么好歹，给他们几片生肉就打发了，给他们银子，他们会花吗？”
　　这样话屡见不鲜。
　　刘为先却说：“再说吧。”
　　孙鹏没有说什么，作为一个大妖，他其实本没必要忍耐这些，就算是把那些叫喧的人都杀了，也不会如何。
　　可是这些天，跟着刘为先，他已经渐渐知道，杀戮不是刘为先想要的。
　　他喜欢的这个人，不喜欢杀人。
　　刘为先走了出去，外面又有人迎了上来：“班长……”
　　孙鹏坐在屋内，听着外面刘为先的声音：“都齐了吗？”
　　他其实在刹那间，有过一个念头，把刘为先拐走，拐到海里去，只有他两的地方去。
　　他们可以看潮生潮起，听海涨潮落，沐浴初阳，迎接万紫千红的海霞。
　　那无疑是快乐的。
　　可是他在刘为先面前，却是一字都不曾提起，更没有过任何试探。
　　孙鹏从房间里站起，那刹那的妄念也随之消散，刘为先不是他的所有物，他也不能不管不顾。
　　他早已经不是当初那头肆无忌惮的妖了。
　　他有所顾忌。
　　他走了出去，外头也传来互换他的声音，那是一只小妖，谄媚的看着他：“老大，找你半天了，你快过来……”
　　不知不觉，他已经成了妖的头领。
　　数之不清的事物，繁琐又累赘，像是推手一般把他从刘为先的身边推开。
　　孙鹏冷下脸来：“没事别来找我。”
　　那妖：“有事啊老大！”
　　孙鹏：“有事也别来找我。”
　　妖：“……”他眼睁睁的看着孙鹏转身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老大，你这是要去哪儿？”
　　“跟你没关系。”孙鹏越走越快。
　　直到看到刘为先的背影才停了下来。
　　刘为先侧过头看到他，朝他露出一个笑：“孙鹏，正说到你呢，快过来。”
　　他心中的沟壑刹那间被充满，他忍不住也放松了绷紧的身体，朝着他喜欢的人走去。
　　座位上坐着的都是人类，他们朝孙鹏流露出忌惮又排斥的神情，接着又不解。
　　孙鹏当做没看见。
　　刘为先道：“不管朝廷是怎么样，反正我们不如趁此机会好好稳定下来，发展目前手上的领地，站稳脚跟。”
　　孙鹏状似认真的听着，左耳进右耳出。
　　刘为先：“当务之急，农耕，商业，再就是学校。”
　　“孙鹏，我想建一所学校，我是校长，你是副校长。”
　　孙鹏愣愣的抬起头。
　　“一所给妖族上学的学校。”
　　四周轰然大波，但是孙鹏却像是整个都被排斥开来，他好像没听清，又有些茫然。
　　“我？”
　　“是的，你。”
　　“我能做什么？我自己都还没学什么……我怎么能当副校长呢，还要给人上课……不行，不可，我做不到。”
　　“我不是教过你吗？”
　　“不用着急，先从最简单的文字学起，以后你们可是要担任要职的，怎么能大字不识呢？”
　　孙鹏听不见了，陷入了恍恍惚惚的状态里面。


第90章 壳没了的第九十天
　　事情好像是变得越好了。
　　一直担心的朝廷迟迟没有出兵，其他地方也都频频出现乱向，前阵子出了个巫山王，过会儿又冒出个清君侧的‘忠臣良将’，好像大家都等着这个时候，开始搞事了。
　　这让刘为先这些人变得极为的不显眼起来，相比较那些有钱有势，还有背景的，一群学生……学生能做什么，杀人都磨磨唧唧的，别人是这么不屑，以至于刘为先在想了半天才明白为什么旁人一直不来找他们麻烦，原来到头来是看不起他们。
　　因为看不起，所以就连剿灭都觉得费事，大抵是有些得不偿失了——对于那些人来讲。
　　这反倒是件好事，被人瞧不起，总好过当人眼中钉，而且刘为先是知道他们面前最大的问题不在外在，而是内里的人妖之间的问题。
　　原本赶着拿下根据地，把这事放在了一边，现在却是不可再忽视。
　　刘为先感觉自己像是分成了两面。一面还是曾经那个懦弱的自己，一面又游刃有余的面对着面前的一切，面不改色的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面对着那些对他付出毫不保留信任的人——他可真是恶劣。
　　所以在面对笨手笨脚，张皇失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孙鹏时，他下意识的戴上了那张虚伪的面具，温和，且又虚伪。
　　“我相信你。”
　　不，我只是找不到更好的人选了……
　　“你一定可以。”
　　死马当活马医吧。
　　“我想看到人和妖一起和睦相处的那一天。”
　　如果他们打起来，我会很麻烦。
　　所以当孙鹏离去的时候，刘为先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就快要不记得第一次见到孙鹏时的心情。
　　那只是作为一个班长下意识的对自己班上的学生升起的责任心。
　　他总担心如果不管不顾，孙鹏会走上一条歧路。
　　可后来，却没想到，他是妖……
　　是妖又如何呢，是妖不是更好吗？
　　他构思的，夜不成寐的那些个奢望和妄想不就更能够实现了？
　　他不仅不觉得惊恐，反倒因此而惊喜——这就像是上天赐予他的，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他可真是个恶劣的人啊。
　　刘为先收回视线，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明白自己是多么不堪的人。
　　所以当孙鹏带着他走入那间教室的时候，刘为先自以为自己那颗虚伪的，令人作呕的心不会再被任何事所动容，他本已经是一个恶人了，不是吗？
　　建这所学校的意义，也不过是有利所图罢了，至于这些学生到底如何，未来又如何，那跟他有关系吗？
　　可是那些叽叽喳喳的，有些身上还带有未能收进人身的兽耳和尾巴，他们有的甚至爬到了桌子上面，这让他们的老大——孙鹏脸上不由得露出了极为恼怒的神情。
　　他忍不住发出声音：“坐下！先前跟你们怎么说的，把课本拿出来……课本呢！该死！”在他叫嚷的途中，被他强调的课本不知从何处拍打着书页飞了过来。
　　而这个课本就像是一个信号，更多的东西从四面八方的飞上来，也许这些小崽子把这当做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情了。
　　这下孙鹏也顾不得去找先前的罪魁祸首，他像是护住小鸡的老母鸡冲到刘为先的面前，张开双手，试图挡住所以‘暗器’。
　　“快住手！！你们这群小屁崽子！！——”
　　回应他的是更猛烈的击势，也不知是谁，从课本和笔砚的空档里，实在是找不到东西扔了，干脆把自己的同学抱起来扔了过去。
　　那只小猫一样的妖族幼崽浑然不觉危险，被匆匆忙忙赶过来的孙鹏抱在怀里的时候，还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叫嚷着再来一次。
　　孙鹏生怕自己的心上人受了委屈，忙不迭的护着把人带出了教室，他额头都因此紧张的渗出了汗珠，面对刘为先的视线，露出难得的羞窘。
　　“我，我实在是拿他们没办法。”
　　他想，这是刘为先拜托给他的第一件事，他却已经搞砸了，内心不由得沮丧起来，觉得自己实在是没用。
　　“我，我教不好……”
　　他唉声叹气的抬起头，准备面临刘为先失望的神色，结果却看到他眼睛里的笑意，那是这么多天以来再也没有看到的笑容。
　　“你，你终于笑了？”
　　情不自禁发出微笑的刘为先微微一愣，收回了那个一闪即逝的笑，他对这句话感到微微的疑惑：“我平常没笑吗？”这些天因为要做形象工作，他是常常要露出笑的。
　　“你是说那些笑啊。”虽然孙鹏是一个单纯的妖怪，但是却在这方面难得的敏锐：“可你的眼睛没有在笑，直到刚刚……”
　　刘为先有些复杂的看了他一眼，没想到自己自认为完美的伪装，竟然连一只妖都骗不了。
　　他于是收起了自己这些天来有些得意的心情，他缓缓道：“你做得很好……”
　　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直接，热闹的课堂，他心里面不由得泛起了怀念……
　　“我会把教材准备好，如果你有更好的意见，也可以跟我提……”
　　孙鹏不由得打断他：“你真觉得我做得很好吗？”
　　刘为先确实觉得孙鹏做得很好，那些妖族……就像是他曾经幼年时的课堂……他恍惚了一瞬，忽然觉得妖族跟人类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区别，他反倒是狭隘了。
　　他说：“是的。”这一次他没有撒谎。
　　“这些……”他本来想用妖族幼崽，最后换了个词：“孩子，他们很活泼，这是天性。”是的，孩子都是这样的，无论是人是妖。
　　“不是你的问题。”他不由得安慰了面前的大男孩，他实在沮丧至极，连向来嚣张跋扈，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的那些个棱角都不见了踪迹。
　　他又恍惚了起来，事实上他已经快要忘记最开始的孙鹏的模样，但是这一刻他想了起来。
　　第一次见到孙鹏的时候，他的内心想着。
　　这是个好孩子，他只是没有人关心，所以不得不做出强势的模样来伪装自己的不在乎。
　　因为看出了他内心的软弱，所以他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