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人不仅不认错，反倒诋毁他的心意，再也忍不住站出来。
“我就这么想我？”
他本是很生气，但是刘为先看到他，却终于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你终于肯出现了？”
孙鹏一下又心软了，但又不肯这么简单饶过：“我还不出现，还不知道你要怎么说我。”
声音委屈巴巴的。
这人，初见嚣张跋扈，像是头狼，现在却在他的面前软和城一只小狗。
用着湿乎乎的眼睛看着他。
刘为先忍不住想要逗他。
“真喜欢我？有多喜欢？”
孙鹏哼唧：“不喜欢了。”
刘为先温柔着眉眼：“那我要伤心了，我可喜欢你了。”
第88章 壳没了的第八十八天
也许只是一时口误说出来的话，等说出来才觉得惊讶，自己本不是那种随随便便把喜欢托之于口的人。
面对九尾狐戏谑的目光，他一时想要否认，一时又觉得任何的解释都苍白得没有说服力，反倒是歪打正着，明了了自己的心意，此时此刻，面对孙鹏的步步紧逼，心中一软，干脆就承认了。
可真正承认过后，内心也不是不无惶恐的，相比较当初的单纯简单，如今的他连自己的脑袋都不一定保得住，谁又知道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他会因为各种原因丢了性命。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还会害了自己身边的人。
孙鹏却是不顾的，他只听到眼前人这句承认，心里面就已然满足了。
看着孙鹏立刻转怒为笑，刘为先心里头一时是喜悦的，这是两情相悦的喜悦，一时又是惆惘，相比较他犹犹豫豫，思前想后，面前的人却是依旧简单直接，一如当初。
短短一个月，竟让他有种物是人非之感。
刘为先不敢露出半点心思，只是面上带笑，问孙鹏找他是有何事？
孙鹏几次三番往返，在那样的冲击之下，仍旧要告诉他的事，定不是简单的事。
确实也不简单。
此时孙鹏仍旧难掩喜悦，但是喜悦过后又有沉重，他道：“工厂找到了。”
……
这吃人的工厂，最早最早是一个学生闲聊时说起自家的亲戚，听说工厂待遇好，比在田地里种菜辛辛苦苦要好得多，那学生家境不好，自己读书也不甚勤奋，还不知能读多久，本来是想要去认个师傅做两年学徒，学一门吃饭的手艺。
但是学徒辛苦，受师傅管教，前两年不仅分文赚不到不说还要倒贴钱，学生心里就不大乐意，本来人就懒散，看了人家学艺的苦，心里就不大想吃，听到工厂被鼓吹得多么多么好，一时新鲜，二来想要提前占个便宜。
于是心思浮动，竟也想要跟着去，但是到底年纪小，胆子不大，想要找个人作陪。
类似他这样的学生在私塾里面也不少，一个私塾能够出一名有功名的学生，都算是名师名校了，毕竟平凡的是大多数。
刘为先到底身为班长，不比其他人，两耳不闻窗外事，高高挂起，他是个极为负责的人，对自己，对班上的学生也是如此。
本来那学生没把主义打到他身上，但是学生总是想要求个厉害的人帮忙出出主意，几个被鼓动了心思的学生已经比独一个的胆子要大一些，他们大抵是觉得自己人多，去哪里也都不用怕了。
离校要跟先生打声招呼，但是几个学生畏师已久，仍旧不敢劳烦先生大驾，就拜托刘为先帮忙掌眼，出出主意，也好跟先生交代。
当时工厂新建，毕竟是小皇帝带头建立的新鲜玩意儿，上下都在捧吹，无人敢说一句坏话，但是刘为先又实在是不敢放心，让人不用着急，先找亲戚打探好明细，再做打算。但是学生是不愿意听那些不好的话，一时意气，反倒起了逆反之心。
等到刘为先收到几人留下来的信件之后，才晓得几人早已先斩后奏，提前准备好一应事务，不管他同意与否都已经出发了。
他只是一边叹气，一边与学生的家属，先生们解释缘由，一面又找人打听是去了哪家工厂，想要把人找回来。
谁知道他们是去了哪里，几个连自家镇都没去过的愣头青，走在半路被人拐走都没处说去。
找了许久，没有找到，那个说是在工厂的亲戚也说没有见着。定是被拐子拐走了！
事实上确实也遇到了拐子了，但是拐子和工厂却早已串通一气，面上作秀给蒙在鼓里的老百姓看，私底下购买奴隶，甚至直接当了拐子，强让人签下卖身契，拉下地下做工，不见天日。
再然后连作秀都不做了，百姓才晓得上了鬼当，那哪里是什么好去处，脏心烂肺的玩意儿，拿人不当人命的狗东西。
可是那些去了工厂的也都回不来了，再然后那个所谓的亲戚也都没了音讯。
没人再去工厂，反倒更是助长的人口拐卖，百姓苦不堪言，那个学生的父母哭了许久，哭出一身的病，清荡家产去寻，连工厂位置都没找着。
刘为先从那日起，心里面就暗藏着一把火，他仍旧不放弃，想要寻觅工厂的踪迹，好几次差点暴露自身，最危险的一次，他循着排出来的脏水，摸到外围，正遇到一名工人逃脱，骨瘦如柴，宛若恶鬼，几个穿着制服拿着棍棒的人在外追赶，骂骂咧咧，最后那人倒在他一步之外的地方，目光看着躲在丛林之后的他，露出看到光一样的眼神。
他张嘴，却是说不出话来，只是那个嘴型无数次在刘为先的梦中出现。
“……救……我……”
刘为先一时被吓破了胆子，又在无数的夜里，支离破碎的重新糅合在一起。他在宿舍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听这旁边舍友的呼噜声，碾转反侧，那张恶鬼般的面孔又跟自己身边面红脸圆的学生的脸重合在一起。
在没有遇到此事之前，那个人是不是也如同他消失的同学们一般，只是坐在教舍，听着先生的诗文，看着窗外的鸟儿发呆。
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无数次想，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所有人都要叫他读书，可读书做什么，读书是来做官的，做官做什么，报效朝廷……但是这样的朝廷，当真值得他十年寒窗苦读，丢弃信仰，去踏上那条不怎么光明的泥泞吗……
他无数次挣扎，也曾愤世嫉俗，觉得谁也不值得相信，又深觉自己的懦弱无能，只能随波逐流。
到底问题出在哪里，他本想着，定是那贪官污吏，是那巧言令色的小人，是他们蒙蔽了小皇帝，是那些拿着新派主义博新鲜的商人，是新派……可是那往日的一幕幕太过真实，他竟是半点蒙蔽自己，掩饰太平的样子都做不到了。
没有谁是无辜的。
作为一个熟读历史，古典的人，不能只是把罪责往一个替罪羊上一担，就能全部解决的。
他想，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这，也不算是个复杂的问题。
曾经不也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小皇帝的错啊……那一刻，他心里的暗火像是突然大放光明。
是的，是这个制度的错，把小皇帝捧得太高了，把百姓贬得太低了……
人如草芥，但，没人愿意真的就如草芥一般，轻轻松松的被拿走了性命。
……
刘为先带了许多人，有妖，有学生，有农民，也有娼妓。
这些人竟然奇迹般的混迹在一起。
大概是刘为先本身早已打破了成见，上行下效，下面的人也就觉得理所应当了，他们的副会长是妖，那晚现出原形，灭了大火，救了许多人。
甚至还有狐狸姐姐，清纯活泼，却也爽利大气，那夜同城合作，许多人也敞开了心扉，认为这世上也是有好妖怪的。
不管边城如何，反正身边的这些，个个都是人美心善的好妖。
主要是人美，牙利，且不好招惹。
心想不善，都难。
哪怕心有意见的人，也不敢当着这么多妖的面前，说句不好听的话，那可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
再者学生会的会长能请来妖族援助，甚至让妖救人，而不吃人，这种手段，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如不是亲眼所见，许多人都是不敢置信的。
反正见着昨夜一见钟情的新同事，第二天顶着毛茸茸的狐狸耳朵时，很多青年的那颗春意盎然的心都碎成了一片片。
三观重塑需要时间，没有心情再想其他。
天空中发出一声鸣叫，一只金雕从天而下，然后在刘为先的面前化作了人形。
旁边人尽量做到面无表情，不敢泄露丝毫惊讶。
大变活人没什么稀奇，这一路上见着的妖怪还少吗？
只要不馋自己的肉就行，真要馋了，那就只能跪地磕头求饶了。
至于身为人类的自尊，那有自身性命重要吗？
金雕是九尾狐介绍过来的新同事，急于表现，在所有人面前露了一手，很是得意，还对刘为先道：“先生，就在前方不远处，守卫松散，我一个就可以搞定。”
孙鹏很看不惯这鸟一脸狗腿献殷勤的模样，金雕有大鹏的血脉，而鲲鹏入水为鲲，入天为鹏，血脉高贵，对金雕有天然的优势，但是这只傻鸟不在他身边献殷情，老在刘为先身边晃是怎么一回事。
刘为先点了点头，却没有答应金雕，只说：“大家在基地训练许久，但一直没有机会实战，这其实是个很好的机会。”
金雕也没有再要求，老老实实地跟在队伍后面，见自己崇拜的二老大一直用眼睛睨他，很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依照九尾狐的办法，说二老大虽然是鲲鹏，但是这里最厉害的反倒是大老大，一个人类，就连二老大都对大老大唯命是从。想要让二老大看中他，只有讨好了大老大，才能让二老大对他重视，但是二老大确实从刚刚到现在一直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但是这个目光怎么感觉不大善的样子？
傻兮兮的金雕摸不着头脑，忍不住想要抓毛，化作原型开始拿爪子划了两下。
在一旁随行的人类看他动作困难，怎么都搔不到痒处，颤颤巍巍的问：“要帮忙吗？”
金雕想还有这好事，站起来抖了抖羽毛，一边点头，一边把痒处朝人类蹭过去。
那样子，像极了蠢狗撒娇的模样。
孙鹏一时觉得辣眼睛，撇过头去。
结果发现好像是受了金雕启发，本就活泼好动的狐妖两眼放光，没过多久纷纷变了原型，腻在了人类怀里不肯起来。
孙鹏：“……”
第89章 壳没了的第八十九天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
历史上也发生过很多次这样毫无悬念的战役，而对于刘为先来说，直到听到那代表胜利的鸟鸣，他一直悬着的心才真正踏实下来。
哪怕很多人，在战斗发生之前，代表胜利的笑容已经摆在了脸上。
但是刘为先仍旧不敢放松警惕，对于他本人来说，他是一个极为厌恶用战争来获取胜利的人，但是目前，他找不到更好的方式。
胜利了。
其他人欢呼雀跃，刘为先除了刚开始露出个笑容之外，很快就面无表情，好像没有打赢胜战一样。
孙鹏看着他，刘为先解释了一句：“才刚开始而已。”
其实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就算是最后一场战役，他也不会高兴到哪里去。
他讨厌战争，哪怕是由自己发起的。
他讨厌自己。
刘为先对自己说。
他站在俘虏面前，通过利诱，通过威逼，让他们加入自己的队伍。
他越来越讨厌自己了。
刘为先想。
从工厂里发现了很多被抓来的奴隶工人，他们没有休息，吃很少的食物，常年被关在昏暗狭小的房间，瘦成皮包骨。
“你们自由了。”
刘为先再次听到自己的声音，温和的对着那些饱受折磨得人，一边对人许诺，许诺一切都会好的，未来是光明的，只要加入我们。
才不会，都是骗你们的。
未来不会好，接下来迎接你们的是数之不尽的战争。
甚至不能保证你们能够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只能用谎言，用摸不着看不见的未来，就像是吊在驴子前头的一个苹果。
所有人都相信了，他们朝刘为先露出那种，像是孩子看着妈妈，像是刚脱壳的雏鸟看向世界，他们的眼睛在发光，明明刚刚还是黯淡的。
刘为先更讨厌自己了。
……
夜晚，一只手按在了刘为先的手背上，阻止了他翻阅卷张的手。
“你有多少天没睡了？”这是孙鹏的声音。
多少天？
刘为先记不清了。
“睡不着。”他试图让那只手放下去。
但是他自然是失败了，孙鹏按在他手背上的手像是杠精铁铸的一般，简直不是人类的力量。
刘为先有片刻的恍惚，怎么忘了，这是一头巨大无比的鱼。
他的记忆好像又回到了那晚，四周都是火光，水浪被巨物掀起……
“睡不着也要睡，这样下去，你的身体受不住。”孙鹏的声音打断了刘为先的思路。
刘为先抬起头，他的目光落在孙鹏的脸上。
这么多天，餐风露宿，大家都蓬头垢面，他的脸上仍旧是干净的，干净得像是从未远行。
“你见过海吗？”刘为先忽然问。
孙鹏愣了愣。
刘为先道：“她们说你曾经生活在海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