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说:“没了……”
“什么没了?”司命凑上前,“嗯?眼下的红痣没了?”
司命沉吟片刻,道:“许是文璟仙君魂魄归位,不属于他的东西便都消失了吧。”
魂魄入体会让人沉睡一段时间,或三日五日,或者更久。
眼下的情况实在特殊,司命捏了仙决,开了通往天界的路,“先回文璟仙君的雾栖榭吧。仙气充盈能让他更快醒来。”
“好。”江未言俯身将人打横抱起,跟着司命回了天界。
雾栖榭地如其名,薄雾像轻纱裹住亭榭,不至于太浓看不清景色和人,倒是给院落添了几分虚幻。
江未言是第一次来,将百里桉安置好后,他倚着长廊的柱子看着面前的梨花树。
“仙君修养几日应当就能醒了。”司命见江未言看得出神,问,“十殿下怎么看棵树看这般久?”
江未言不解地问:“梨花本是白花绿梗,为何这里的是白花红梗?”
“这树是一千多年前才种的,先前雾栖榭并没有太多花草树木。仙君平日里也不得空打理,所以有时见着些奇花异草也不往院里栽。忘了是哪一日了,许久没有新栽花木的院里突然多了一株树苗,仙君忙里偷闲将它打理地极好,过了几年便是现在这样,亭亭如盖。”
“这是何处的仙树吗?生得与寻常梨花不同。”
“不是。我问过仙君,他说是在凡间带回的,就是普通的梨花。至于为何会是白花红梗,仙君并未同我说过。”司命指尖一转,落在地上的梨花全数飘起,“但也很好看,不是吗?”
“司命。”
听见有人喊自己,司命抬头望去,“玄清?”
月老依旧是一袭红衣,散着长发,快步朝他们走来。
“听闻文璟回来了?”
“是,还没醒。”
月老叹了口气,“完了。”
江未言皱眉:“何处此言?”
“文璟无故消失一千年,已是犯了大忌。即便君上再疼爱他,但规矩就是规矩,待他醒后免不了处罚。”月老说,“我才从灵霄殿出来,君上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听到小仙禀报时,还是恼了。”
“君上可说了要如何处罚?”
“并无。只说了让文璟醒后去灵霄殿,君上这次气得不清。”
司命焦头烂额来回打转,”完了完了……”
月老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继续转圈了,“这几日我会去君上面前替文璟说说好话,你们……尽量让文璟晚醒一点。”
江未言、司命:“……”
这怎么控制?!
江未言还有公务在身,不得不回酆都。
忙完滞留的公务后,天刚蒙蒙亮。
酆都里最爱在院中种各种花草的恐怕只有他和百里桉。
江未言给墙边攀满木架的月季浇了点水,仔仔细细看了半天都没有看到月季被折后断裂的藤。
百里桉已经好久没有来折他院中的花了。
他望着月季出神。
月季攀得高,春天开得极好时能攀上墙头。
好几次他从屋里出来就看到百里桉偷偷摸摸地趴在墙头。
有时是白露未晞的清晨,有时是夜色已深的长夜,但更多时候是余晖尽染的落暮时分。
百里桉就像沾上熠熠金粉的浮云。
百里桉像挑漂亮糕点似的挑他院里的月季。挑中了就折走,被发现了就胡说是月季自己掉的,可指尖分明还残留着绿色的汁水。
若是不让他折,怕是要被他说小气了。
于是江未言秉承着“礼尚往来”的美德,路过十一殿时也会顺走一朵铃铛花。
好引得百里桉再来他院中折花。
如此他便能再多看他几眼。
江未言希望百里桉每天都能来折月季,他会细细打理,保证每一天都能把最漂亮的月季送给百里桉。
江未言想他了。
***
如今百里桉不在,送亡魂往生的任务又回到了自己手上。
江未言目送最后一个亡魂走进往生门,手指一拢,往生道关闭。
“我先回去了,婆婆早些休息。”
他转身准备走,又被孟婆拦住了,“小十。”
“婆婆有何吩咐?”
孟婆拉着江未言在奈何桥上坐下,握着他的手轻轻拍拍,叹了口气道:“整个酆都,只有你和十一不是天界钦定的,婆婆总在担心会不会哪一天你们就被天界勒令离开酆都了呢?”
“不会的,婆婆宽心。”江未言说完才想起百里桉往后估计不会回酆都了,他补充道,“我不会走的。”
”这奈何桥头啊,已经几千年不曾添新人了。所以一千年前十一来的时候,他跟我胡扯了好久,不愿喝孟婆汤,不愿入轮回。虽不合规矩,但我把他留下了。”
江未言问:“当初是哪位哥哥姐姐送他来的?竟也同意了?”
“说来也奇,没有人带着他,他自己一个人跟在祁杉丫头牵着的亡魂后头。祁丫头来来回回翻了数次名册,愣是没找着他的名字,询问下才知道祁丫头根本没到汴京收他回来,他是自己进了酆都。“
那晚的星星很亮,百里桉就像此刻江未言这样坐在桥上,抬着头看星星,等祁杉将名册上的亡魂送入轮回。
待一切完成后,祁杉朝他招招手,“小公子,来这边。”
百里桉依言过去。
祁杉抬起手在他额间一点,探其魂魄,没过几秒就皱了眉头,“奇了……”
她不信邪地又探了一次,眉头依旧紧锁。
孟婆已经盛好了一碗孟婆汤,见她咬着手指绕着百里桉打转,问:“怎么了丫头?”
“婆婆,他没有命魂。”祁杉以为百里桉自己进酆都已经是很离奇的事情了,没想到还有更离奇的。
人有三魂七魄。
天魂归天界,地魂徘徊于安葬之处,命魂则归酆都。
而百里桉没有命魂。
祁杉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他的七魄却在?”
七魄由命魂所掌,命魂不在,七魄自然也跟着消失,不可能会这样。
孟婆:“那他还能入轮回吗?”
“暂缓几日吧,待我寻到他的命魂再说。”祁杉端起桌上的孟婆汤喝了一碗,孟婆汤对亡魂有作用,对酆都的人来说就是平平无奇的一碗水。她对百里桉说,“小公子,你就先在婆婆这儿待几日吧。”
之后百里桉就在奈何桥头住了下来。
而祁杉找寻了好几日都没有找到百里桉的命魂。她准备让其他几位殿下帮忙一起寻时,孟婆先找到了她,跟她说她要留百里桉在酆都。即便是找到了他的命魂,也让他自己选择入不入轮回。
祁杉沉思了一会儿,这不合规矩。
她想到了三百年前的江未言。
“好。”
百里桉入酆都时才二十五岁,就这样孟婆那儿住了几百年,模样一直定格在二十五岁时的样子。
明明长得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偏生性子冷淡。
在百里桉成为后来的十一殿前,平日里就爱一个人闷着。
或蹲在奈何桥头看看书数数蚂蚁,或玩玩忘川水惹得忘川引水泼他,又或者躲在彼岸花丛里拿着个小本子写写画画。
就是不爱与人交谈。
唯一不变的是,每每有殿下或黑白无常牵亡魂来时,他总会凑到孟婆旁边,仔细扫视过所有亡魂。
最后无功而返。
闲来无事时孟婆便会熬点儿东西给他喝,有时是甜粥,有时是甜汤。
可能是怕孟婆拿孟婆汤假装甜汤糊弄他,百里桉总说不饿。
孟婆也不强求,只把碗放在他旁边便走开了。
等一个时辰过后,她就会看到百里桉端着空碗往水池边走去,嘴边还会沾上一点水渍,那双漂亮的眼睛也明亮了起来。
言不由衷。
孟婆汤哪有甜汤好喝,孟婆可舍不得小孩儿喝。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那天是冬八·九,人间雨雪不停。九重天上的天界一如往昔,要说有什么大事,估摸着只有千年后众仙终于见到了文璟仙君。
文璟躺了几日才醒,面色谈不上多好,却也笑着同满院子的仙君打了照面。
一刻钟他打开门就看到院中乌泱泱全是人,文璟有一个瞬间觉得自己并没有真的醒过来。
雾栖榭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司命在一旁踌躇着,路被堵死了,进退不得。
他瞧着文璟像是被吵得头疼,便往前走了两步,扬声道:“多谢诸位仙友,眼下文璟仙君需得去灵霄殿面见君上,诸位就先回去吧,往后有的是时间和仙君叙旧。”
众仙闻言,纷纷朝文璟作揖告辞。
文璟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走下台阶往东边走去,月色的衣摆带起沿路的落花。
那里是他的梨花树。
他站在树下,仰头看了好久。
灵霄殿。
文璟和司命站在大殿中心,天帝撑着头叹了第三次气。
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
“文璟。”
“在。”
“无故离开天界一千年,越职撰写尘缘簿……该罚。”
“文璟认罚。”
司命揪着袖子紧张得不行,反观文璟,除了脸上病气重点儿,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根本不在意会受到什么惩戒。
果不其然,天帝沉默了一会儿后只给了一个不痛不痒的惩罚——禁足十日。
司命:???
这是惩罚?
怎么看着像天帝给文璟十日的时间静养呢?
文璟却说:“按照规矩,文璟该去九幽受罚。”
“九幽的法器认主,去了有何用?去欣赏自己的法器吗?就这么想它们?”
“文璟自有办法,五天后文璟再向君上请罪。”
去趟九幽而已,况且还是文璟自己的九幽,也出不了什么事。
天帝正想应允,忽地惊道:“几天?!”
文璟面不改色:“五天。”
“……”普通仙君在九幽待一天都掉了半天命,天帝想了一下,“两天。”
“五天。”文璟依旧不改口。
司命小声道:“仙君,两天够了!”
“你非要往本君心上捅刀子是吧?”天帝让步:“……三天。”
文璟语出惊人:“十天。”
“!”司命扯住文璟的袖子,焦躁不已,“哎哟仙君呐!!!”
天帝快气死了,摆手妥协让他出去,“五天就五天,去吧。”
“是。”
司命在旁边看呆了。
九幽是众仙不愿意提起的地方,一般只有犯了大错的仙君会到九幽受罚。
每一个结束惩罚的仙君都是伤痕累累地出来,无一例外。
在那待一天都叫人害怕了,文璟却要待五天。
司命也不明白。
而文璟只说:“规矩就是规矩。”
司命:“可九幽的规矩也是你定的,你想改又有何不可?”
文璟笑了,“那就乱套了。”
话音刚落,文璟抬脚迈进了九幽迷雾里。
九幽共九层。
每一层都是不同的刑罚,而法器认主,迟迟没有动作。
文璟只好将法器上原有的仙法撤掉,再施新的术法。
终于,九幽动了。
天帝知道对文璟来说受完九层的刑罚只要一天,罚过就算了。
谁承想文璟自己要在九幽待五天。
他以为文璟余下的四天会安安静静待在迷雾里养伤。
可文璟却像不知伤痛般,一遍接着一遍,重来了五次。
在未来的很多年里,江未言问过他数次,当初是靠着什么在九幽走了五天,仅仅是因为规矩和责任吗?
文璟总是轻描淡写地骗过去,什么九幽的法器不会伤害主人、九幽的漏洞他知道在哪儿……
他也不管江未言信不信,每每问起他都这么答,编的有鼻子有眼,险些把人骗过去。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痛不欲生的五天里,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忆起和江未言在一起的所有画面。
一千多年前并不美好的第一次见面、上元初雪那天灯火下的一瞥……
他想起在凡间时江未言总会说想他,哪怕只是分开了几个时辰都会说好想他。
他现在明白了。
因为他好想江未言。
他的记性真的很好,但凡见过听过的东西都能马上记住,发生过的事即便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也能回忆起来。
他记得的。
他明明都记得的……
却还是忘了一千年。
司命和月老来九幽接文璟时,看到有人比他们还早地出现在了九幽入口前。
“十殿下?”
听到声音,江未言转过身点头致意,“二位仙君。”
司命看向月老,传音问:“你跟十殿下说的?”
月老:“冤枉,我没有。”
“十殿下怎么会在这里呀?”司命脸上笑眯眯的,心里一万把刀在扎。文璟仙君特意交代过,不要告诉江未言他在九幽,这下完蛋了。
江未言:“路过,接个人。”
司命:“……”
九幽偏得找都难找,路哪门子的过?
“咳……那个,十殿下啊,你怎么知道文璟仙君在这儿?”
“你现在不是说了吗?”
“???”
“逗你的。”江未言抬起手,尾指上的指环泛着冷光,“这个,十一的指环是我给他的,他在哪里我都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