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躲……”
江未言顺着他说:“是,你没躲,你只是没有看到我在你面前。”
“……”
“不逗你了。”江未言正色道,“春蒐过后,我要去江南一趟。”
“去做什么?”
“视察军营,会去一个月吧,这一个月里你也不用再费心费力躲我了。”
百里桉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转过身调整了一下案台上本就放得整整齐齐的贡品,道:“哦,知道了。”
江未言挑挑眉,“就这反应?不多说点别的?”
百里桉回过头看他,“还说什么?”
江未言沉思片刻,故作一本正经道:“比如早去早回?不要让我记挂太久?要每日都想我?”
“……”百里桉木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又开始了是吧?”
江未言走后,百里桉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他看着穆静妍的灵位,轻声道:“母后,对不起,扯到你的伤心事了,你怪我就好。”
***
雾凇山。
元煜抱着手臂倚在门边,望着站在屋檐下看雨的百里桉,道:“你是来我这儿当雕像的?”
百里桉:“师父说笑了。”
元煜调笑道:“哟,会说话啊,师父还以为你的心和嘴巴一起飞到江南去了。”
百里桉转过身,平静道:“没有的事。”
元煜盯着他的眼睛,“你再说。”
百里桉:“……一点点。”
元煜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一个喜欢得要死又不敢说,一个明明喜欢却假装不喜欢,你俩真是一个比一个别扭。”
“我没有。”
“没喜欢他你能在屋里盯着他送来的棋盘一上午?你能在这儿站一个时辰不动?”元煜搭着他的肩,“别自欺欺人。”
百里桉垂着眼眸,低声道:“师父,你知道的,我没多少时间了。”
元煜严肃道:“还没到最后,师父不会放弃,你也不许放弃。”
“师父,我总是在想,他说他喜欢我,但如果我死了,他还会记得我多久?一年还是两年?”
“你希望他记多久?”
“我倒是希望他快点忘记。”百里桉苦涩地笑了下,“不然一直记着一个再也见不到的人,真的太苦了。”
元煜看向远方,哀叹一声,“是啊,很苦。”
“一想到这种可能,我就会开始动摇。”百里桉道,“我不应该动摇的,那是不是只要从一开始就切断所有可能性就可以了?”
“这个问题师父回答不了你。但你可以想想,若是只剩几年寿命的是阿言,你会怎么做?”元煜丢下问题,拍了拍他的背,转身回屋里去了。
百里桉伸出手,雨势逐渐转大,雨滴砸在手心都会疼。
他突然想到,要是江未言在旁边,在他把手伸出去的那瞬间就会抓回来,也不撒手,就一直捏在自己手里。
不知过了多久,手都被雨水打到冰凉了,他才沉声喃喃。
“我愿意记着他。”
***
江未言去江南那天正好是谷雨,天气阴沉沉的,一连下了好几日的雨,下得百里桉心里莫名烦闷。
“主子?主子!”
“啊?”百里桉回过神,抬头问道,“怎么了?”
风执指着桌上的纸,“主子在想什么呢?拿着笔半晌了却迟迟没有落笔,这纸都被墨浸透了。”
百里桉低头一看,“啧”了一声,郁闷地把纸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里,撑着脑袋沉沉地叹气。
“主子近日总是心神不定,可是哪里不舒服,需要我去请元煜神医来看看吗?”
“不必了,我身体没事。”百里桉看着窗外雨打白梨,问,“今天是二十五吧?”
风执想了想,道:“是。”
百里桉一脸烦躁,“这雨都下五日了,还不停。”
“主子是不喜雨天啊,要不我把窗户关上,看不见心不烦。”
“不用,就开着吧。”百里桉失神嘟囔着,“从谷雨就开始下,也不知道江南是不是也在下雨。”
“江南……”风执恍然大悟,“哦!主子这是在想江小侯爷啊!”
只听“咔嚓”一声,百里桉生生折断了手中的狼毫笔,他强装镇定,掩饰道:“我何时说过我想他?”
风执瘪了瘪嘴,小声嘀咕:“您方才不还在提江南么……”
“我、我说江南了么……”百里桉搓了搓鼻尖,他方才不会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吧?
他咳了一声,尴尬道:“那个……”
风执应道:“怎么了?”
百里桉欲言又止,张了张嘴却迟疑着没有说话,片刻后摆摆手,道:“没事,你去后院看看弯月,别让它淋雨了。”
“哦,我现在去。”说完,风执转身就走。
“等等。”
风执快疯了,他回过身,生无可恋地看着百里桉,哀怨道:“主子你究竟想说什么啊?!”
百里桉用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子,问:“最近有什么事需要我下江南去办的吗?”
风执思索片刻,摇摇头,“呃……似乎没有。”
“真没有?”百里桉满脸不可置信,道,“不会吧?往年总有官员下江南办事,怎么到我这儿就没事了呢?”
“主子说的如果是中书门下的官员,那确实是每年都要下江南的。但枢密院极少,尤其是枢密使几乎不会离开汴京,远行都是枢密副使或者枢密院事代劳。”
“这样啊……”百里桉沉思着,“我也不是不体恤下属的人,该是我去办的事情我可以亲力亲为的。”
风执:“……”
百里桉微微弯起嘴角,笑道:“枢密副使视察军营,枢密使去帮帮忙,没什么问题吧?”
风执不敢有问题,“没,主子开心就好。”
百里桉一锤定音,“行,那我们明日便启程。你去枢密院告知李院事,就说我有事离开汴京,在我回来之前枢密院的公务都由他代劳。”
百里桉起身,心情愉悦地往后院走,“回来时带份桂花糕,雨天路滑,路上小心点。”
***
三日后,临安。
临安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沿途人群熙熙攘攘,喧闹之声不绝于耳。
来之前风执就已经打探清楚了江未言的行踪,几乎每日都是两点一线,“主子,我们现下是去玄羽营还是去冷家?”
“先去吃饭,然后去转转临安城。”
“啊?”风执不明白了,主子马不停蹄地赶来临安,却是先吃饭?
百里桉找了家酒楼,“我是来视察兼游玩的,别说得我好像是专门来找他的。”
风执小声嘀咕:“……最好是。”
百里桉说是要逛逛临安,却是在酒楼坐到了日落。
百里桉终于起身,“去外面走走吧。”
日落时分,整个临安都笼罩着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百里桉不急不慢地走着,看似是在闲逛,实则目的性极强地绕过一条条街道,连街边大大小小摊子的老板是男是女、卖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风执是第一次来临安,对这儿的大街小巷压根不熟悉,也不知道百里桉要去哪儿,问了他也不答,只能兀自背着包袱跟在他身后。
绕过一处拐角后,百里桉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面色沉静,嘴角依旧是平直的,和平日一样,看不出什么情绪,但他深邃好看的眉眼却在一瞬间柔和了下来。
他看到那人出现在殆尽的余晖下,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心脏有点不受控制,百里桉厌弃这样的自己,却又忍不住想要靠近。
没出息。百里桉在心里暗骂自己。
在这里见到百里桉是十分意外的,不过几日没见,江未言却觉得好像很久很久没见过他了,好想他。
江未言脚步一顿,随即快步走过去。
两人站在冷家的门口面面相觑。
百里桉决定先发制人,立即开口道:“你怎么在这儿?”
江未言:“???”
“我记得我和殿下说过来视察吧?而且这是我母亲的府邸,我出现在这儿不是很正常?”江未言盯着他如秋日晨辉般的眼睛,笑道,“不知殿下为何会在此?来找我?”
百里桉面不改色,“……我来踏青。”
站在一旁的风执已经抬手捂额头,不忍直视了,“……”
江未言:“???”
似乎没想到是这个答案,片刻后他低笑了一声,“踏什么?我应该没有听错吧?”
“踏青。听闻临安春日风景如画,碰巧近日没什么公务要忙,就出来走走。”
风执:呵呵,李院事要是听到这话,能马上从汴京赶到临安,把几沓折子丢在主子面前。
百里桉又开始一本正经地扯皮了,“师父让我不要整日闷在府里,出来走走对身体好,我只是听他老人家的话而已。你也知道‘尊师重道’这四个字我一直是刻在心里……”
江未言笑着打断他:“行行行,我就当你是来踏青的,不为难你编瞎话了。”
百里桉:“……”
太感谢了,确实是有点编不下去了。
江未言瞧见风执手里的东西,问:“怎么还背着包袱?没找着落脚的地方?”
“啊?”百里桉没想到又要编新的,“是、是啊,找了一下午的客栈都没找到称心的,正准备继续去找呢。”
风执:“……”
行吧,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难为江小侯爷要听这么多瞎话了。
江未言按住百里桉往一边转,正对着冷家,道:“看看,这府邸称心吗?”
“还成。”
“能屈尊降贵住下不?”
“似乎也行。”
江未言笑了,回头对风翊说:“去收拾两间厢房出来,殿下的房里点上安神香。”
风翊:“是,我马上去办。”
江未言揽着人,心情无比愉悦,“走吧,殿下。”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没有人注意到百里桉微微上扬的嘴角。
作者有话要说:
暗戳戳撒小糖渣 嘿嘿...
第18章 [第十八章]
在临安待了十天后,两人便启程往扬州去,而风执和风翊还留在临安处理杂事。
赶到扬州时已是华灯初上,舟车劳顿,百里桉累得不行,已经没精力一家家挑客栈了。
他找了家看起来安全又干净的客栈,“劳驾,两间上房。”
掌柜还没来得及答话,江未言就开口了:“一间。”
百里桉:“?”
掌柜:“??”
被两人齐刷刷盯着的江未言:“???”
掌柜的视线在他俩身上来回打转,“呃……那是要一间还是两间?”
百里桉看向江未言,问:“你想要一间房?”
江未言点头,“是,安全一点,万一出什么事能有个照应。”
“行。”百里桉在江未言殷切又兴奋的注视下,对掌柜说,“劳驾给我开一间房,给他也开一间,一共两间房,谢谢。”
江未言:“……”
等百里桉在簿子上登记好后,掌柜把钥匙给到他们,“二位客官,钥匙您拿好。”
百里桉拿走其中一把,颔首道:“多谢。”
江未言拿着另一把,跟在百里桉身后上楼,满脸的不舒坦。
进屋前百里桉转过头问:“你明日是去连苍营?”
“嗯,殿下一起吗?”
“过两日吧,我明天去靖安观。”
江未言不解道:“殿下去那儿做什么?”
“见见老朋友,添点香火钱。”
“那我明日忙完了就去找你,听说明晚有烟火,一起去看看?”
“好。”百里桉推开门,正准备进去,突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你在外不要喊我‘殿下’。”
“那喊什么?”江未言思考着,“喊‘公子’显得生疏;喊‘百里桉’又显得严肃;喊‘小白’你怕是要打我一顿。”
“……”百里桉打了个哈欠,疲倦道,“你慢慢想吧,我回屋了。”
“桉。”
百里桉一只脚已经踏过门槛了,闻言愣住了原地,他缓缓回头,诧异道:“你喊我什么?”
“桉。”江未言又重复了一遍,“可以吗?”
百里桉深呼吸一口气,从来没有人这样喊过他,这人真的胆大包天。
百里桉瞪着他,寒声道:“不可以!”
房门被他重重地关上了。
***
翌日午后,靖安观。
百里桉轻车熟路地找到偏殿。
“道宣道长。”
那人回过头,还是百里桉记忆里的模样,不算太高的身量,白净圆润的脸,几年过去了依旧像个少年。
他站在门口,道,“多年未见道宣道长,道长可还记得我?”
道宣对百里桉点头致意,“贫道自然记得穆公子,多年不见,小公子别来无恙。”
“托道长的福,一切安好。”
道宣将百里桉请入偏厅,斟了杯茶,“今日也巧,正好泡了小公子素来喜爱的峨眉雪芽。”
“多谢道长,不知为何,道长泡的茶喝起来就是不一样,更清香好喝。”
“泡茶讲究用量、水温、时间,不同的茶叶讲究也不同,泡得多了慢慢就琢磨出来了。”
道宣小啄了一口茶,杏眼圆睁,眼神干净明亮,“不知穆公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百里桉平静地望着他,道:“我十七岁那年,母亲带我来靖安观祈福,当时道长同我说,我今生寿数不过25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