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小公子今日是来反驳这句话的?”
“如果是几年前我会反驳你,不过今天不是。其实我师父也说过这句话,我的身子确实虚弱,撑不了多长时间了。”百里桉轻声道,“我原本想着自己无牵无挂,这世间没什么值得留恋的,曾经一度觉得这样死去也挺好的。”
道宣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问:“所以现在是出现了让你留恋牵挂的人或者事吗?”
百里桉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没有答话。
半晌后他才问道:“有可能再多活几年吗?”
道宣没有正面回答他,“我只能告诉你——命由天定,事在人为。”
“有些事是可以通过努力改变的,而有些事是注定的。”道宣饮尽杯中的茶,“你今天会来找我,就说明你心里还是不相信那句话。”
“我只是……”
“其实没必要纠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人的一生不只是为了活得更久,而要想你这一生做过多少事,完成了多少夙愿,在死亡到来的那一刻是不是满足的。”
“道宣道长还是不了解我。”百里桉淡淡一笑,轻声道,“我贪得无厌,难以满足。”
百里桉起身,“今日叨扰道长了,希望以后还有再见的时候。”
“穆公子留步。”道宣问,“先前问过一次,公子没有回答,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姓氏是随我母亲姓穆,单名一个桉。”
百里桉朝他颔首微笑,转身离开。
***
百里桉辞别道宣道长后便踱步到了云沛峰顶,在一颗挂满祈福带的姻缘树旁的高台上坐着,借着姻缘树茂盛的枝叶遮挡阳光。
云沛峰顶的姻缘树被传得神乎其神,似乎只要对着姻缘树求一求,马上就能有天赐良缘。
祈福带被春风吹起,铃铛声响,清脆叮铃。
忽然一道声音响起。
“这位小施主,算命吗?”
百里桉跳下高台,双手合十,微微俯身致意。
“贫道法号‘玄清’。”
这位玄清道长长相妖冶,双眼狭长,眼尾轻微上扬,一副祸国殃民的模样。若不是穿着道袍,百里桉只怕要错认成是来观里祈福的翩翩公子。
正巧无聊着,百里桉便伸出了手,道:“那就多谢玄清道长了。”
玄清仔细观察着他的掌纹,道:“小施主命格极好啊,前期虽有苦楚,却能苦尽甘来。以往经历过的艰辛终究会化作你的武器,一路披荆斩棘,成就自己。”
百里桉想到自己的二十五岁,不禁轻笑一声,“我这命真有这么好?”
“天机不可泄露,但小施主必然会是个有福之人。”
百里桉致谢道:“那就承玄清道长吉言了。”
玄清又问:“小施主,要算姻缘吗?”
百里桉一愣:“啊?姻缘?”
“这是本观最古老的姻缘树。”玄清仰头看了看姻缘树,道,“贫道见小施主在这树旁坐了许久,可是要算上一卦?”
百里桉有点不好意思地搓搓鼻尖,道:“那个、天热,我就是乘个凉……”
玄清了然,弯唇一笑,“也是,小施主生得这般俊俏,定是有许多姑娘喜欢,也不用求姻缘了。”
百里桉:“这个……倒也没有。”
“倒也不打紧,小施主可在此稍坐片刻,良人正在寻你的路上,不过半个时辰,你的良人定会出现。”玄清朝他微躬身,“贫道先告辞了。”
“玄清道长……”百里桉看着他走远了的背影,叹了口气,足尖轻点又坐回了高台上。
他心中虽有疑虑,却也没太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人的姻缘,又怎会如此随便。姻缘树下来来回回这么多人,谁又知哪个是自己的良人呢?
总不能逮着人就问:你是我的良人吗?
指不定被人当成登徒子或者疯子。
百里桉瘪了瘪嘴,百无聊赖地坐在高台上,双腿悬在半空晃晃悠悠的,小声嘀咕着:“江未言怎么还不回来?”
江未言从连苍营出来后便直接骑马赶来靖安观,寻了半天没寻着人,心急如焚地拐过转角,险些撞到人。
江未言扶了下那人,“抱歉,道长可有磕碰到哪里?”
此人正是刚从云沛峰下来的玄清道长,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江未言放下心,道了句“告辞”后,抬脚便要走。
“施主留步。”玄清喊住他。
“道长还有事?”
“公子如此焦急,是在寻人?”
“是,不知道长可见到……”
江未言还未说完,玄清道长便道:“云沛峰顶,他等你许久了。”
“多谢。”江未言随即抬脚往云沛峰顶跑去。
玄清道长望着他的背影不由一笑,下一秒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你杵在这儿干嘛呢?”道宣出现在他旁边。
玄清侧过头,“司命?”
司命:“怎么了?你不是去云沛峰找文璟仙君吗?”
玄清道长……也就是月老,道:“下山时恰好碰到了酆都十殿下,就给他指了指路。”
“可以走了?”
“嗯,可以回天界了。”月老抬手甩出一片白雾,拉上司命走了进去。
姻缘树下人来人往,也不知怎的,百里桉又想起了玄清道长的话,他抬头看了看前方的日晷。距离刚刚已经过了近半个时辰了,姻缘树下的人也换了一批又一批,就是没有人是来找他的。
“有个鬼的良人哦,玄清道长是蒙人的吧。”百里桉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片刻后他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桉。”
百里桉猛地抬头看向前方,江未言站在距离他不过十米远的地方。
那里没有树荫,阳光就这么毫无保留地撒在他身上,整个人像镀了一层金,耀眼得让人恍惚。
江未言身后的日晷正好挪到了刻度线上。
“我回来了。”
话音刚落,道观的钟楼响起了沉沉的钟声。
百里桉感觉自己心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突然就断开了,发出了比钟声更大的声响。
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扩散,让他不知道该怎么防备。
他好像一直在等这个声音。
第三卷 玫瑰酥
第19章 [第十九章]
“坐那么高做什么?”江未言往前走了几步,张开手臂,仰头朝百里桉道,“下来,我接着你。”
“不必。”百里桉往旁边挪了挪,一跃而下。
江未言料到他会这样,极快地朝旁边一闪,把百里桉抱了个满怀。
“……我摔不了。”
“我知道。”江未言收紧手臂,心满意足地笑道,“可我就是想抱你。”
“……已经抱到了,可以放手了吗?”百里桉挣脱着他的禁锢。
江未言依言松开他,“事情办完了吗?现在下山?”
“嗯,走吧。”
百里桉走在前头,背影清瘦挺拔,衣袂飘飘,如谪仙一般。
江未言没看到的是,百里桉正皱着眉头,咬着下唇想玄清道长的话,不时叹一口气。
他的心思没放在脚下,一时不察踩空了一节台阶,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前栽去。
“当心!”江未言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臂,把人拽了回来。
百里桉惊魂未定,喘着气后怕。
他道了声谢,排开江未言的手,刚迈出一步就感觉有股力量把自己往回扯。
百里桉重心不稳向后倒去,直接倒进了江未言怀里。
江未言早已张开手臂,稳稳地把他接住。
百里桉垂眸一看:“你的脚什么时候能挪开。”
“啊,对不起,不小心踩到我们殿下的外衣了。”江未言慢慢悠悠地把脚抬起。
“还有,你打算什么时候松手,逼我动手?”
“马上松。”江未言嘴上这么说着,搂着他的劲儿却半点没松,甚至抱得更紧了些,“这不是怕殿下再摔了,先扶着。”
“……”
“要我牵着你走吗?”江未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轻微的笑意。
百里桉拿开他的手,头也没回,慌乱地快步下山,全然没有了方才强装的镇定,“不用了。”
江未言跟在他身后,嘴角止不住地向上扬。
***
百里桉这辈子能有如此慌张的时候不超过五次,他漫无目的地在扬州城里兜圈子,没心思想自己要去哪里。
“桉,走错了。”江未言抓住他的手腕,往另一处带,“要看烟火的话去四泰楼的顶楼,视野最好。”
“四泰楼的顶楼不是……”
江未言随意道:“花点钱还是能进的。”
百里桉:“……”行。
两人回到了入住的四泰楼,四泰楼不愧是扬州城最高的酒楼,站在顶楼能让人生出一种“手可摘星辰”的错觉。
百里桉双臂搭在护栏上,面色沉静,盯着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江未言侧头垂眸看他,“从云沛峰回来之后你就不太对劲,发生什么事了?”
百里桉扭头默然地看了他片刻才把视线移开,轻声道:“没事,只是有件想了很久都没想透的事情,终于想明白了。”
他抱歉道:“我有点困,先回房了,你看吧。”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顶楼。
房内一片昏暗,百里桉压下心里的恐惧,借着窗外的点点亮光把烛台一一点上,烛火驱散了黑暗,房间慢慢明亮了起来。
他拉开窗户,在这里也能看到烟火,只是会被一些房屋遮挡,不如在顶楼看得全。
烟火很漂亮,但他看了一会儿就把窗户关上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跑,突然不敢面对江未言,不敢面对自己的心。
“走水了!走水了!”楼下街道忽然传来呼喊声。
百里桉放下茶杯,快步走到窗边拉开窗户,烟火不知何时停了,西面的一处屋子燃起了熊熊烈火,周遭的人来来回回用水桶泼水灭火。
火……好大的火……好多人在喊……
百里桉看着火焰肆无忌惮地吞噬周遭的一切,他紧紧捂着心口,呼吸急促,手不受控制地发抖,连站稳都难。
他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眼睛紧闭,脸色惨白毫无血色,额头冒出一层层冷汗。
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太狼狈了……太难看了……”
惊叫声不断地往耳朵里钻,他好像还听到了大火舔舐房屋所发出来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被他死死压在心底的记忆铺天盖地涌出,他好像感受到了烈火焚身的滚烫,“母后……你出来……你快出来啊!”
“松开……松开我……她还在里面……”
江未言在门外敲了许久的门,他听到里面有细微的动静,却一直没人开门,“桉?睡了吗?”
里头传来瓷器落地的声音,江未言顾不上其他了,直接推开了门。
只见百里桉靠在墙边,整个人蜷成一团,听不清他在喃喃什么,方才他失手碰掉的花瓶碎片就落在他脚边。
“殿下?!”江未言反手关上门,疾步走过去。
他蹲下身子,扶住百里桉,焦急道:“出什么事了?”
百里桉眼神涣散,整个人发着抖。
江未言看着满地碎片,小心翼翼地把百里桉抱起,放到床上。
他把人拉进怀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温声安慰道:“没事了,我在这里。”
百里桉揪着他的衣袍,他抬头看着江未言,却又好像不是在看他,他低声喃喃:“火、都是火,她在里面……她还在……”
江未言的心快疼死了,“火已经扑灭了,没有人受伤,什么事都没有,不怕。”
不知道是不是江未言的怀抱太温暖了,百里桉慢慢冷静下来,手指的力道逐渐撤掉,人还有点迷糊,“江未言?”
“我在。”江未言给他擦拭额头上的冷汗,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哄小孩一样哄他,“不怕了,我在这里,没事的。”
“我方才……”百里桉突然抱着头,眉头紧蹙,重重地呼吸着。
“怎么了?头痛吗?”江未言起身就要往外走,“我去找大夫。”
“不用。”百里桉拉住他的手,在江未言错愕的眼神下,慢慢把头靠在了他的腰间。
江未言有点不知所措,整个人僵在原地,“你……”
百里桉阖上眼眸,疲倦道:“借我靠一下,很快就好了。”
他的手还抓着江未言的手没放,因为头疼,手上还用了点力,江未言感受到他的依赖,同样用力紧紧回握住他的手。
屋内点了上好的沉香,香气弥漫,让人沉静。
百里桉安定下来,慢慢松开江未言的手,坐直身子,他嗓音喑哑,“我没事了,你可以先回去了。”
江未言到桌边倒了杯茶,“喝口茶吧,嗓子都哑了。”
百里桉一口饮尽杯中的茶,无力道:“你回去吧,我要睡了。”
“等你睡了我就走。”
“……”百里桉面无表情,沉默地看着他。
江未言叹了口气,举手投降,“行行行,我回去。”
待江未言走后,百里桉脱掉外衣,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隔壁突然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动静大得让人想忽略都不行。
刚闭上眼的百里桉:“……”
江未言又在瞎折腾什么呢?
敲门声又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