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又不是厨子,药自然是要挑有成效的,苦一点又何妨?这点苦都……”
”这点苦都吃不了,未来人生里更多的苦你怎么办?”百里桉懒洋洋道,“我都会背了。”
元煜:“……”
元煜住在雾凇山的东边,因位置较偏所以人迹罕至,是难得的清闲之地。
元煜给百里桉检查了下双腿,施了几针,又逼着他把药喝完,才把人放走。
门前的雪松还挂着薄薄一层雪,百里桉闲着无聊,弯腰从地上捞了几颗石子,就靠在门边用石子扔远处的雪松,雪簌簌落下,漂亮极了。
“什么时候练成的?”江未言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贴得有些近。他伸手从百里桉手里拿了一颗石子,却扔不出百里桉那种秋风扫叶的力道。
“嗯?”百里桉看着自己的手,一次性扔了几颗石子出去,随意道,“你说这个啊,这几年在府里闲着也是闲着,学了点儿。”
他在大片大片落下的雪景里,有点自嘲道:“毕竟腿不利索,就只能练练手了。”
江未言看向他的双腿,心疼道:“腿疾为什么也不告诉我?还难受吗?”
百里桉来回跺了跺脚,表示没有大碍,“现下还好,比现在更痛的时候我都熬过来了,已经没什么了。”
“你总爱藏着心事,以前是,现在也是。我总在猜你的心思,却总猜不透。”江未言用手指指着百里桉的心脏,直直地望进他眼睛里,“你这里,可有人能走进去?”
“江未言,不必试探我,我之前应该回答过类似的问题。如果你不记得了,我可以再说一次。”百里桉攥紧手心,毫不退缩地回望他,虽是笑着,语气却坚定,“我不会喜欢任何人。”
良久没有人说话,只能听到有鸟儿落在雪松上又飞走,紧接着是从雪松上掉下来的细雪砸在地上的声音。
很轻,却让人听得分明。
“我没忘。”江未言哑声道,“但我愿意等。”
百里桉闻言愣了愣,片刻后极轻地喃喃:“等不了几年了。”
“什么?”
“没什么。”百里桉蹲下身,招呼着弯月过来,大手一捞将猫抱起,“劳烦你同师父说一声,我先下山了。”
说完他没做停留,转身就走。
直到快走到山脚,确定没人能看到的地方,百里桉才松开一直紧握的那只手。因为藏在衣袍下面,无人知晓那只手的掌心已经被粗粝的碎石磨破,血腥味隐隐弥漫着。
鲜血一滴滴滑落在地上,斑驳一片。
江未言心烦意乱地回到正堂,坐在椅子上忍不住叹气。
“关系很好?”元煜调笑道。
“刚刚才不好的。”江未言强行挽回面子,挠挠头道,“以前很好。”
“难怪方才说这个的时候小白没插话,原来是没法回答。”
江未言看向元煜,疑惑道:“话说回来,师叔为什么管他叫小白?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喊他。”
“曾经的东宫太子,如今的璟王殿下,天底下有几人敢直呼他的名讳,更别说喊这样的小名。”
“……”说的也是。
“五年前他找我拜师的时候,跟我说他姓白。我瞧着这小孩儿长得白白净净跟浮元子似的,便唤他小白。”元煜烹着茶,想起了什么,笑道,“结果三年前风执找到我,说他家小主子病得厉害,求我一定要下山去一趟。我一见他拿着小白的玉佩,收拾好药箱马不停蹄地就下山了。”
“你知道我当时看到府外门匾上写着的大大的‘璟王府’这三个字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吗?”元煜往壶里丢了把茶叶,壶盖轻磕,“躺在床上没有半点儿血色的人被下人们恭恭敬敬地喊‘璟王殿下’,那张脸真是应了‘小白’这个名字,白得快能赛过外边儿的雪了。”
江未言眉头紧蹙,“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家的事谁都说不清楚,小白昏迷了整整五天,之后的两三个月里,每天清醒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四个时辰,断断续续地发烧,双腿一点知觉都没有。皇上封锁消息,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就是着急也只能等小白醒过来,总不能直接冲到皇宫里揪着皇上的领子问发生了什么事儿吧?”
“……那他醒来之后呢?”
“他能保持长时间的清醒应该是在三个月之后,但也只是意识清醒,身体还是动弹不得。我当时做的最坏的打算是他这辈子都要躺在床上或者坐在轮椅上。”元煜喝了口茶,松了口气,“万幸,老天爷还是心疼他的。半年之后他恢复的差不多,已经能从床上转移到轮椅上,出门晒晒太阳了。”
“那时正值深秋,太阳不算猛烈,倒是适合他长久不见阳光的人,阳光不至于太强烈刺眼,会舒服很多。”
元煜转着茶盏,眼睛看着百里桉插在花瓶里的仙客来,回忆着那段往事。
“说起来让我意外的是他的情绪隐藏得非常好。除了前几个月看着有点闷闷的,每天都沉着一张脸,偶尔想事情的时候会皱很久的眉头。但是半年之后他所有的坏情绪全都没有了,至少在人前的时候是被清理得一点儿都不剩。他变得和以前一样,仿佛那些事情没有发生过,他仿佛只是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醒来之后依旧是那个百里桉。”
“我旁敲侧击地问过他,为什么会伤得这么重?可能是我这个师父还有点面子,他倒是回答了,就是回答得很随意。”元煜用手指一下下敲着青瓷茶盏,同他当年问百里桉时的动作一样,“只说是犯了点错,被罚在雪地里跪了一会儿。”
江未言狐疑道:“只是一会儿?”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那双腿大半年了还无法下地走路,怎么可能是跪了一会儿?更别提他当时还带着未痊愈的旧伤。”元煜又气又心疼,长叹一声道,“冰天雪地的,少说也是跪了好几个时辰,寒气入体才会不停地发烧,那双腿才会到现在都还落着病根,甚至无法根治。”
“无法根治?”江未言瞳孔微缩,手不自觉握紧茶杯,喃喃自语,“真的没办法了吗?”
元煜叹息一声,摇摇头道:“我就这么点儿本事了,药方我来来回回地改,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药材都给他,能养到现在这样已经是上天恩赐了,师叔尽力了。”
“当年之事他就只字未提?”
“是啊,嘴巴可紧了,又爱撒娇糊弄过去,我也不好逼他。他不愿意说就不说吧,师叔只要他平平安安地活着就够了。”
元煜把桌上的几副药给江未言,无奈道,“臭小子又把药落下了,你一会儿带去给他,一定要让他每日都喝。”
“是,师叔,我记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柚轻蹲墙角偷偷看到的:
江未言去送药的时候,正好撞见了百里桉嫌绷带缠着手有点难受,正一圈一圈解着绷带。
江未言把人按回椅子上,拉过他的手把绷带缠好,“你就气我吧。”
百里桉看着他把自己的手指都缠上了绷带,忍不住道:“要不你就被我气吧,别把我的手全包起来啊……”
江未言:“……”
第15章 [第十五章]
春雨淅淅沥沥下了好几日,把院中才开没多久的梨花打落了许多,空气中满是雨打树木后的气息,干净清新,整个汴京都蒙在薄雾中。
百里桉不理朝堂之事很久了,禁足期后皇上本有意让他入枢密院,他却迟迟没有答应。
“枢密院倒是个不错的地方,若没有这三年的禁足,殿下怕是早就进枢密院了。”
“如今的枢密副使是江未言,若他将来坐到枢密使的位置,便有机会手握虎符……”百里桉用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子,对面前的太傅道,“父皇最忌讳武将权势过大,他如今给江未言一个枢密副使的位置,不过是给江家一个交代,父皇拟圣旨时手估计都是抖的。”
“殿下是什么想法?”
“江未言大可像江老侯爷守着云绥十三城一样,继续守在边际,何必急忙赶回汴京?如今镇守在边际的褚霖可是父皇钦点的,父皇现下把江未言扣在汴京,不就是想削弱他的兵权吗?”
百里桉执着黑子思索一番,缓缓将棋子落下,又道:“以江未言的能力来说,坐枢密使这个位置绰绰有余,但江老侯爷的兵权不可能轻易被分化甚至全部收回,若是再加上江未言手上的兵力,父皇怕是每天都要过得心惊胆战吧。”
“所以皇上需要一个能被控制的枢密使,牵制江小侯爷。太子殿下年纪尚小,为了百里家的江山……”太傅落下一子,“殿下你就是皇上最好的一颗棋子。”
“江未言从十三四岁起就住在云绥的军营里了,江老侯爷把这些年在战场上所有的经验全都毫无保留地教给了他。他知道怎么观察敌方、知道怎么布局能最精准地打击敌人、知道怎样能保证自己的军队不会失衡,他天生就适合当主将。”百里桉盯着棋盘,忽然笑了一下,“他跟我不一样,我当年出征大凉时只有一腔热血,而他十八岁那年敢一个人带着军队去边际,不只是大胆,还因为他有足够的底气。”
“江小侯爷是天生的主将,但殿下也同样是为战场而生的人。”太傅拿掉刚吃掉的几个黑子,“我见过小侯爷在校场点兵、练兵的样子,单从身影来看,跟殿下十五岁那年太像了,一样的意气风发,一样的心怀热忱。”
“鲜衣怒马少年时,殿下回京进国子监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你像曾经那般慷慨激昂,虽说你和从前一样以笑脸示人,但我看得出你还是变了。”太傅感叹道,“我多想再看看那个骑在马背上,英姿飒爽、意气飞扬的百里将军,而不是被套了一个壳子的璟王殿下。”
百里桉沉默了片刻,迟迟没有落子。
“怕是要让太傅失望了。”面前的棋局已是死局,百里桉把手里的棋子扔回菩提木棋笥里,抱歉地笑了笑,眼里透着怅惘,道,“我永远也上不了战场了。”
***
皇上果然是皇上,权势滔天,先前不过是同百里桉打个招呼,几日后圣旨便直接送到了璟王府。
风执收着圣旨随百里桉进了书房,惆怅道:“主子,这……”
“这么多年了,父皇哪件事跟我商量过?早就猜到有这么一天了。”百里桉撵着手里刚剥下来的橘子皮,指尖慢慢染上了汁水的颜色,“他凭什么以为江未言会被我牵制住?又凭什么觉得我会如他所愿,成为任人控制的棋子?”
空气中弥漫着橘子的清香和一点点涩味,百里桉又道:“皇上和武将之间只会是利用的关系,自古多少将军臣子都死在了‘功高盖主’这四个字上。可以说在这世上你和任何人都是对立的,因为你永远都猜不透人心。”
风执道:“那主子和小侯爷也是对立的吗?”
百里桉愣了一下,低声道:“只能说眼下不是。”
将来的事谁都说不准,若是可以,他也希望他和江未言永远不会站在对立面。
“对了,弯月呢?又跑哪儿去了?”
“许是在后院吧,我去找找。”
“把它给我抱过来。”百里桉支着脑袋,碎碎念道:“一天天的糟心事一堆,想逗逗猫还找不着……”
翌日一早,两名承旨已经等在璟王府门口,接百里桉去枢密院。
枢密院外已候着人了,以枢密副使江未言为首,后面跟了几位枢密院事。
枢密院设十二房,与中书门下分掌军令与政令。皇上忌惮枢密院不无道理,近年来枢密院的地位水涨船高,俨然成为大夏最重要的军事要地。
枢密院与中书门下相互制约,保证不偏倚其中一方。而枢密院能牵制各方兵权,又保证了各方权力的平衡。
枢密院看似权势滔天,可实际上皇上并未将虎符给到百里桉,想调配京中的禁军是根本不可能的。
皇上需要的只是一个知晓战事、有主将能力、能替他管理军事机密及边防等事宜的傀儡。
要是江未言姓百里,这个枢密使的位置就非他不可了。
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百里桉却不同了。
他只有桌案上的三大沓折子。
百里桉就站在门口,似乎多走近一步就会少半条命,“我没来之前你们都不干活的吗?”
“习惯就好。”江未言泰然道:“你要去我那儿看看吗?不比你这儿少。”
“……”
百里桉不眠不休一整天,终于把折子批完了。
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心想应该继续告病的。
***
临近春蒐,枢密院的公务比往常多了不少,折子一道道往枢密院送,官员一个个往枢密院赶,百里桉连着几日都在忙猎场的布防。
夜半微雨,窗户半开着,书房里涌进清冽的空气,烛火轻曳,映着桌前人低垂的眉眼。
百里桉端详着桌上的地图,执笔在上边勾画着。
雨滴落在屋檐和地面上,细微的动静在寂寥的深夜里听得更细致了,听着不惹人烦,反倒让人生出一种慵懒的感觉。
百里桉昏昏欲睡,喝掉了杯中的浓茶,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
江未言准备回府时,见着东院的屋里还亮着灯,思索了片刻还是抬脚往东院走去了。
透过窗户他就看到了阖着眼眸趴在桌上的百里桉。
他放缓动作小心推开门,轻手轻脚将窗户关上,又将外袍脱下给百里桉披上,叹了口气无奈道:“睡在这儿也不怕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