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所以会救我,又说要带我走,也是因为这点怜悯和悲哀罢了。
啊,我终于都明白了。
都明白了。原本堵在心里的是一团乱麻,现在这乱麻抽走了,留下了一个大洞。
逢春池上的水雾一波一波地从我面前涌过去。我心里也跟这些雾似的,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品来品去,心里最多的大概还是庆幸,庆幸我从未对他存过什么痴心妄想。因为我知道“曾经沧海难为水”是一种难以破解的诅咒,庄子虞也曾对我下过这种诅咒。
“什么啊?”我正暗自心酸垂泪,对面的七太子突然出声
我抬眼见他已将后脑勺又转过去,正挤着半边脸,拧着两条眉毛,不耐烦地瞅着我:“该不会什么,怪不得什么啊?怎么话说一半不说了?”又问,“你是谁啊?为什么也在那二重玄门里?”
看样子一半是被我没说完的那两句话钩的,一半是被绑得无聊没话找话。
“哦,在下是下界的一个野鬼,姓梁。至于为何会在此处,在下也不清楚。”
七太子的两条眉毛拧得更紧了,上下打量我,一脸不相信:“你是鬼?”
我说:“是。在下做了鬼以后大彻大悟,正在人间行善积德,以求转世投个好胎。”
七太子说:“满口胡言。你身上飘的瑞气分明与广陵神君系出一派,根本不是那阴间秽物。还想骗我?“
我被“秽物”两字伤了一下心,心情愈发雪上加霜,便只叹了口气道:“太子不信就算了。”
然后我继续心酸我的,那太子盯着我了我一阵,咳了一声,又问:“梁生,你刚才说什么该不会、怪不得?”
我还伤着心呢,没理他。
“说话啊。”
我看了他一眼。
他就冲我一笑。
我愣了愣,这小孩说话不好听,笑起来倒很天真烂漫……罢了,我跟个孩子计较什么。
我于是琢磨着挑些他懂的东西跟他说,正琢磨着,他在对面又惊讶地“哎”了一声,我抬眼看他,他却说:“你别看我。低一点头,像刚才那样。”
我虽不解,还是照做了:“怎么了?”
他说:“真的有点像哎……“
我又被他伤了一下心。我这张脸招谁惹谁了?它就不能是我梁兰徴,非得去像个谁么?
我兴致缺缺地说:“在下知道。已经有人认错过好几回了。”
七太子兴致很高,说:“是吧!你刚才低头的时候,眼睛和眉毛太像了。“
我哀怨地说:“大概女娲造我的时候太偷懒,拿了别人用剩的边角料给我。”
七太子愣了一下,突然又炸毛了:“……什么叫用剩的边角料?”
我听他语气突变,也愣了一下,然而心里实在不平,便刺了回去:“这眼睛眉毛都是我自己长的,用你们来告诉我长得像谁?”
七太子气得瞪大眼睛,抱着石柱蹬起腿来,嚷道:“像我母后你还吃亏了?我告诉你,我母后可是天界三万年来第一大美人,爱慕她的神仙横跨神魔两道,从东海排到西海!你还委屈上了?!”
这孩子胡乱嚷了一团,我听了个乱七八糟,我长得不仅像广陵神君,还像他娘?
我说:“我不是长得像广陵神君么?”
他说:“你像个头!”
啊?我不像广陵神君?那难道,庄子虞喜欢的是这孩子他娘?
我说:“冒昧请问,殿下母后芳名或者小名,可是叫‘出云’?”
他说:“什么出云!我娘是鸣玉山的碧澜灵女,出云是什么鬼东西!”
我:“……”
啊,我长得像碧澜灵女,而碧澜灵女又不是“出云”……庄子虞这情史当真复杂得很。
我真糊涂了。
作者有话说:
小庄:笨死算了。
第48章 兰徴小友
大概我方才反感的态度伤他很深,这位东海七太子在对面抱着柱子骂了我有半刻钟,方见消停。消停后,一扭头,又拿他那饱满的后脑勺冲着我。
我等了片刻,待这东海七太子情绪稍稍平复后,我咳了一声,轻声叫他:“太子殿下?“
他没理我。
我好声好气地解释道:“在下区区一介野鬼,怎敢瞧不起碧澜灵女?实在是此前有人常常将我认作旁人,在下被气得狠了。“
那颗黑乎乎的后脑勺仍旧一动不动。
我叹了口气,想跟他再确认一遍:“那太子殿下见过广陵神君么?或者,可曾听说过‘出云’这个名字?”
我本只是试着问一问,并不抱希望他能搭理我,但问完等了片刻,这位七太子突然硬邦邦地出声了:“问这干什么?”
我忙道:“那个人常将我认作一个叫‘出云’的人,我怀疑这个‘出云’是否就是广陵神君?”
他保持着后脑勺对着我的姿势:“哼,广陵神君打诞生的那刻起就是广陵神君,你以为跟你们似的还有姓名表字大名小名的。我从未听说广陵神君还有个名字叫‘出云’的。”
我说:“那殿下见过广陵神君么?”
七太子说:“没有。广陵神君性情疏冷,喜欢独来独往,素来极少露面。自从两千年前他修行不当险些入魔后,就更少人看到他。“
跟土地说的一样,我点了点头,心中暗暗一叹,不再说话。
原以为困住庄珩的是一场师徒畸恋,但这位太子又说我长得有几分像他母后……哎,真想不通。难道“出云”真的是碧澜灵女么?那么是碧澜灵女与东海龙王结合以前的一段故事?譬如傅桓私下里叫过我“小兰”,“出云”这名字也可能是情人之间的戏称,碧澜灵女嫁做人妇之后自然不可能再提,七太子没听过也属正常。可现今碧澜灵女这儿子都这样大了,他怎么还对人家念念不忘?
罢了罢了……广陵神君也好,碧澜灵女也罢,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执着于此事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这边我正胡思乱想着,那边不知什么时候七太子又将脸转过来了。
“我想起来了。”他看着说。
我惊喜地抬起头:“太子想起什么了?”
他说:“我想起来了,我曾有数次机会可以见到广陵神君。那些宴会同时邀请我爹娘和广陵神君。但凡是这些宴集,我爹娘都以各种理由推脱掉了。所以我和广陵神君从来未曾谋面……”
哦……原来是想起了这个。方才那少女说广陵神君与东海龙宫有嫌隙,这么看来,还是龙海龙宫对广陵神君有愧了。
七太子抱着石柱陷入了沉思:“但父王母后从未对我提过此事。”
我说:“许是上一辈的恩怨,与太子无关。”
七太子一横眉,声调又高了:“我是东海太子,怎会与我无关!”
我怕他脾气上来又骂我,忙顺着道:“太子说得对,与太子十分有关!”
七太子瞪我一眼,又说:“可是广陵神君性情寡淡、不问世事,跟东海龙宫八竿子打不着,能结什么怨啊?”
我想了想,说道:“既然广陵神君性情疏冷,不会轻易与人结仇。那么会不会是,为了别人?”
比如,为了庄珩。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七太子抱着石柱,激动得蹬了一下腿,“广陵神君好像收过一个徒弟!那徒弟是蛟族!好像,好像,好像——”
好像什么啊!
我眼巴巴地望着他,听得要急死。
谁知这小孩话也不说完,又说:“不会吧,不会当真是为了他吧?”
为了谁啊!
我按捺着急迫,正想追问,忽然远远地传来脆朗朗的少女的声音:“神君,我追到二重玄门中才追到。那两人就被我绑在逢春池边上。”
循声去看,正是那少女去而复返,正领着一个人踩着两朵云彩,仙气飘飘往这边飞过来。
待那两人到了近前,他身侧的少女先上前一步来,先指着七太子说道:“神君,他是东海七太子乾午,就是他在二重玄门中偷铃铃果!”转头又一指我,说,“这一个是帮凶!”
七太子嘴巴一张想辩解,那位神君却轻轻移步,到我跟前来了。
我仰头看着眼前的神君,很犹豫:“见过……广陵神君?”
这个样貌跟句芒如出一辙的人笑说:“你看我像广陵神君么?”
我说:“您看着像东君……天上的神君都是一个模子里刻的么?”
句芒大笑起来,轻轻一挥袍袖给我松了绑,转头对那少女道:“照楚,你误会了,这位是广陵的故人,是叫……“
“在下梁兰徴。”我说。不过我怎么又成了广陵神君的故人?
“哦,对。是兰徴小友。”句芒笑眯眯地说,“是有人托我将梁公子藏于二重玄门中的。“
“我抓错人了?”那名唤照楚的少女倒也爽利,闻言略带愧疚地到我跟前道歉,“照楚一时不查,梁公子受累。”
我活动开筋骨后扶着石柱站起来,朝她还礼道:“是在下没有说清楚。”
我说罢又转向句芒,句芒不待我问,道:“你想问子虞小友的去处罢?”
我点头。
句芒便笑看向那七太子,道:“你说巧不巧,七太子往苍崖山来,他却往东海去了。”句芒说着向那七太子走去,手一挥也给他松了绑,一面说道,“哎,七太子要铃铃果,找广陵神君来讨便是。广陵一大把年纪了,还会与你们这些小辈计较不成?”
七太子刚被松绑,便腾地化作一条银光皎皎的小白龙,龙身盘在那云柱上,对句芒道:“既然神君不计较,晚辈就先行一步。”说罢便腾身要走。
句芒一把拽住了他尾巴,硬生生将他从云头拽了回来,笑眯眯说:“广陵的确不会与你计较。但保罗山的秘游会,本君可是做了许多年判官了。”
七太子闻言龙鼻子里喷出一口气,身上一抖,便只见下雨似的稀稀落落掉了一地的金黄小果。
小太子咬牙切齿地:“现在神君可以放我走了罢?”
句芒说:“本君过两日亦要去保罗山,七太子如若不弃,不如取道同行罢?“
我分明看那小白龙张口要说句什么话,忽然一根鸟雀羽毛从句芒袖中飘出,飞进白龙鼻孔中,紧接着这位东海七太子就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句芒趁机伸手拍了拍白龙脑袋,道:“如此甚好。那七太子就在苍崖山等本君两日。”他又吩咐照楚,“照楚,你将七太子带去安排歇息吧。”
我眼看句芒笑眯眯地就将这条暴躁小白龙安排得明明白白,心中当真又敬又佩又惧,以至于当他收拾好乾午转身看向我时,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句芒瞅见我这样子,不知想起什么,失笑摇头道:“本君分明是这天界第一亲切随和之人,广陵比我可怕多了。”
他说着招来一片云,拉着我上去:“是子虞小友托我将你带回来的,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随本君来罢。”
我往外站了站,同他隔开点距离,说:“庄子虞同那大蛇打了一架,没受伤罢?”
句芒看我一眼:“哦,还成,没受大伤。”
我:“既然他没事,在下还是不多叨扰,就先回去了。”
句芒:“你知道怎么回去么?”
我:“这……不知。”
句芒:“哦,那兰徴小友的意思是,还要人送你回去?”
我:“……不敢劳烦。”
句芒:“既然不敢,那你就在这儿等着他回来送你罢。”
我:“……都听东君安排。”
第49章 未竟之事
于是我脚底软绵绵地踩着云彩,跟着句芒往前飞。先飞过了逢春池,逢春池外便是万仞山崖,我往下一看,膝盖一阵发软,忙胡乱拽住了句芒的一角衣袖。句芒御着风,并未飞很久,穿过一片朦胧的烟霞后,便停在附近一个孤峭耸立的山巅上。
两脚踩到实地后我先缓了一阵,待抬起眼来,便看到了那烟树背后若隐若现的“苍崖洞”三字。啊,是我和兰漱在梦里见过的地方,也是广陵神君闭关修炼的地方。我四下打量,苍崖洞看来十分古拙,除了几棵挂着积雪的墨绿松柏以外,别无他物,确实是个清净之处。
句芒在旁边说:“哎,这座飞云峰原本同苍崖山长在一处,苍崖洞洞口便是逢春池。广陵有一日嫌他那徒弟吵闹,便将苍崖山一掌劈开了。从此两处来往便还要飞上一段。麻烦。”
吵闹?庄珩?
我皱起眉——庄子虞还会围着他那师父撒娇吵闹?真是想不到。
我说:“看来广陵神君是位十分严苛的师父了。”
句芒笑道:“说到底是无可奈何罢了。他若果真对那小蛟狠得下心,也不会被逼得只能劈山来躲。”
我不很想聊这两人之间的事,便只笑了笑,望着那山洞深处没接话。
句芒忽然又问我:“除了子虞的去向,兰徴小友可还有旁的话想问本君的?”
我眼光从那幽深的洞穴中收回来,只见句芒笼着袖笑微微的一脸好整以暇。我心想难道东君知道我心中疑惑多多,特意来给我答疑解惑么?
我忙拱手道:“在下于此间醒来后,心中确有诸多疑惑,若东君愿解答一二,那真是再好也没有。”
句芒一点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大喜,拍马屁道:“东君果真是天界第一平易近人的好神仙。”
句芒:“那是自然。”
于是略理头绪后,我确认道:“东君可知,庄子虞与广陵神君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