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涿说:“你如今大好了,几年内不会回苏州,我们总要在此地立足,难道总跟在他们屁股后头捡些吃剩的么?”
沈逐云劝道:“郭淮珉此人十分阴险狡诈,与郡守早有勾结,来日方长,不要贪一时之功。”
宋涿不高兴听他教训了,敷衍道:“三哥你就放心罢,戎州道我都跑了几趟了,我心中有数。”
沈逐云身体情况好转之后,二人便一道谋划着在此地经营一些生意,自然是沈逐云在背后出谋划策,再由宋涿出面采购运送。沈逐云因自幼浸淫熏陶,颇精此道,宋涿雇了几个帮工沿着戎州道跑了几趟昭通与宜宾后,竟也赚了不少钱。到了这年夏天,宋延清在石城郡也已是小有名气的商人。
石城郡乃是云木香、石斛等药材产地,以往此地药材之收购加工,都是由石城郡商人郭淮珉包揽,再交由段思德销往大理国内外。宋涿看中石城郡这一产业,今年端午起便在石城郡中高价收购药材,这一举动自然触了郭淮珉的霉头,这便是今日这场鸿门宴的缘起。
沈逐云去接人,很快便回来了。
我看到他铁青着脸下车来,转身又扶下了一个衣衫不整、神志不清的宋延清。
两人从我身边经过去的时候,我听到宋涿低低地急喘着,同时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拂过我鼻尖,跟过来的仆从焦急地问道:“也不知道他们给少爷下了什么猛药,小的去请郎中来罢?”
沈逐云关心则乱,低吼道:“问什么?还不快去!”
待郎中来了,宋涿脖子和脸涨得通红,已抓着自己下身翻滚着喊了好几遍“疼”了。
郎中号了脉,脸色很难看,说:“此药性烈,是要人死在床榻上哪!”
沈逐云一只手被宋涿死死攥在手里,已疼得没有知觉,白着脸道:“请您快用药。”
郎中从药箱中取出一瓶药来,道:“此药服下可散药性,令病患不致暴毙。但患者服药多时,药效已发,恐怕……恐怕还要有人帮一帮他。”
帮宋涿服下药,又送走郎中之后,仆从看看还正在床上喘息呻-吟的人,又看看一边神色凝重的沈逐云,犹豫着问道:“公子,要不要小的去楼里请一个姑娘过来……”
沈逐云没说话。
宋涿吃下药后似乎好受多了。他眉头依然皱着,只是呻吟的调子却变了。忽然间,宋涿松开了沈逐云的手,“啪”地一下抓住了头顶的床板,随后他翻过身,两条腿夹住了一床被子。忍耐了片刻后,他的腰还是不由自主地耸动起来。他将脸埋在被褥里,有些屈辱地喊了一句:“三哥你走。”
他应当是很坚决的,但话一出口,每个字都飘了,透着欲迎还拒,要人走听起来像要人留。
沈逐云仍旧没有动作。
我瞅着杵在床前的沈逐云,心中突然感觉不太妙,心道不会吧?不会吧?宋涿这小子欠下的竟是这样的人情债吗?
宋涿等着他离开,房中的仆人等着他指示,我等着他决定,因人人都等着他,便显得他沉默的时间好像有几百年那么长。
片刻后,终于他身形微一动,作出决定了。
他对房中的仆从道:“都出去罢。”
又说,“不必请人来。”
第53章 大理遗梦(上)
“哎……”
我趴在房间中央的椿木圆桌上,看着床上那个精疲力尽之后陷入沉沉昏睡的年轻人,心里觉得非常荒唐、非常无力。
房间里当然已经被打扫过一遍,那些痛苦的呻吟、急促的喘息、殷红的血迹、腥膻的体液都被彻底清理出户,除了空气中残留的一点粘滞的气息,没有留下一点踪迹。
狂烈的欲潮过去了,宋涿此刻眉眼平顺,无知无觉,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但命运的簿册上已经记下了这一笔债,留待日后去还。
只是这舍身饲虎的成全,怎么还?
沈逐云被人扶出去的时候两股发颤,脸色白得像纸,一只脚都跨出门槛了,还扶着门框回头来看一眼,一阵微风从廊下吹过去,他单薄的衣衫飘了飘,神色飘忽得似要被这阵风吹走一般……
这一眼万年的深情,又怎么还啊?
宋涿睡了一天便醒了,醒来后除了四肢虚软之外,没有别的不适,醒来迷迷糊糊问的第一句是:“三哥呢?在哪儿?”
这小子还算有些良心,我略松一口气。
仆从说:“公子的伤还没好,昨日烧了一天,今日烧还没退,仍在房中歇着呢。”
宋涿揉着太阳穴,闻言抬头:“他受了伤?什么伤?”
仆从明显一哽,看着他欲言又止:“就是……”
宋涿想是断了片儿,急了:“说啊!”
“就是少爷你前日出去应酬的时候被人下了药,回来就……”
宋涿正穿了衣服要去看他,听到这里动作一顿,脸色霎时僵了——他全想起来了。
他惊疑不定,同仆从确认道:“那日在我房里的人不是百花楼的绿鸾姑娘么?”
仆从也愣了:“啊?不是……从头到尾,都是沈公子。”
从头到尾,都是沈逐云……?
……宋涿头顶的天都快塌了。
他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双目无神地在房中踱了几步——这小子磨磨蹭蹭得看得我实在心焦,我心知他迟去一刻,我身上的债便要重上一分,因此也不管他听不听得到,在旁边苦口婆心道:“延清,陆延清啊,不论你心中怎么想的,都先去看看他吧。人家堂堂八尺男儿,为你都牺牲到什么地步了……”
宋涿自然很快就去了。
沈逐云正好醒了,大夫正在房中替他上药,应门的下人说是宋涿来,沈逐云浑身一僵,痛楚袭来,眉心霎时便皱起了。他道:“此刻不便,叫他等一等。”
仆从去回了话,宋涿听了不满地嘀咕了一句:“我与三哥有何不便的?”而后又在房门口愁云满布的踱了好几圈。
终于等到大夫出来,问过情况后,宋涿风风火火地闯进去:“三哥,你没事吧?”
沈逐云当然说“没事”——他这么问,沈逐云除了“没事”还能说什么?难道说“有事”好叫他来细问究竟有什么事么?你自己做的什么好事自己不知道么?
宋涿一屁股在床边坐下,抓住沈逐云的手,用手背探过他额头后,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最后又像小时候犯了错那样,蔫头耷脑地看着沈逐云。
他不说话,沈逐云也不为难他,自己打开话头道:“前日宴席上发生了什么?是谁害的你?”
沈逐云这两句真是救了他一命,宋涿立刻将那日宴上的情形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最后恨恨道:“那个郭淮珉果然如三哥所说,十分无耻,十分狡诈,一定是他在我酒里动了手脚。”
沈逐云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日席上的几人,段思德、郭淮珉、石阜山,有一个算一个,都逃不掉。”
我在旁边看着,听到这一句忽然浑身打了个机灵——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沈逐云这一世分明与傅长亭判若两人,但他此时的语气神态却和傅长亭微妙地重合了。从沈逐云到傅长亭,好像有某些东西是他一以贯之,从未改变过的。
两个人话头接过来抛过去,顾左右而言他的话题终于都说完,兜兜转转,又要到那个正题上来。
沈逐云叹了口气,问:“涿弟还有什么要同我说的么?”
宋涿往沈逐云身上打量了两眼,犹豫着道:“三哥,他们说你烧了两日——我是不是,将你伤得很重啊?”
伤在难以启齿处,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沈逐云道:“都是皮肉伤,养几日也就好了。”
宋涿抓紧了他的手,说:“三哥,对不起……我实在是禽兽不如,竟对你作出这种事来。现今将你伤成这样,我真不知、真不知如何是好。”
沈逐云说:“那是迷药驱使,我不怪你。天下熙攘,皆为利益往来,其中多是蝇狗之辈。吃一堑长一智,你日后出门在外,须得更加谨慎。”
宋涿自然乖乖点头应是。
沈逐云看了他一眼,又道:“而且那日,涿弟将我错认作旁人,亦可见并非是着意要伤我。“
我作为一个经常被认错的人,几乎一耳朵便听出这话不对劲。
但宋涿面上一怔,还道他家三哥怎么如此善解人意,还为他来开脱辩解。这小子给根棍子就敢往上爬,道:“正是如此!要不是下人们说你受了伤,我醒来都还以为那天是绿鸾姑娘。我从小便跟在三哥屁股后头,当真从未想过会对三哥做这种事。”
沈逐云沉默地看了他一阵,随后闭了闭眼,有些累了似的,说道:“涿弟不必太往心里去。”
沈逐云这话轻描淡写的,宋涿道他是不想让自己太内疚,因此便更内疚了。他抓住沈逐云的手不放,说:“三哥当时应当别来管我,或者随便找个窑姐儿来便好了,这样也不会……”
“涿弟觉得,窑姐儿来比我来好是么?”
宋涿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沈逐云突兀地打断了。
沈逐云看着宋涿,苍白的一张脸上有一种近似颓唐和放弃的神色。
宋涿不明白,他说:“至少三哥不会受这么重的伤啊。”
“若,不论这个呢?”
沈逐云白着一张脸,孤注一掷般地问道:“不论受伤与否。你情动难耐了,要我,还是要窑姐儿?”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我先骂了】【平平无奇天然渣】【沈逐云是攻】【别纠结体位】
以及别急,小傅的线只详写这一世,快写完了。
第54章 大理遗梦(中)
“要我,还是要窑姐儿?”
这实在是……我看着这个沈逐云,心都揪起来了——他这话已近似剖白,他竟低三下四地要宋涿在他和妓女之间做个选择。
宋涿被他弄糊涂了:“三哥和窑姐儿?为何这样问?”
沈逐云说:“这和我选择不请窑姐却自己来替你泄火,是同一个道理。”
话说到这个地步,宋涿终于察觉到这个沈逐云不同以往了,一时间他有些被吓到似的,松开了沈逐云的手——他松手的那一刹那,我的心大概是和沈逐云的心一起沉到了谷底去。
“三哥你,是什么意思……”
沈逐云靠在床头,苦笑了一下道:“不如这样问吧……延清,若那日是我被下了药,你会帮我么?“
“我当然会——”
“你会请窑姐儿来帮我罢?”沈逐云问。
“我……”宋涿语塞。
宋涿不知为何话题竟纠缠在了此处。但沈逐云的确说中了他的想法,请窑姐儿来帮忙不是两全其美么,他借此泄了药性,那窑姐儿经验丰富,也定然不会受伤。宋涿心中这样想着,但他明确知道这不是沈逐云想听的话,沈逐云想听到他愿意亲自帮他。
为什么啊?这有什么好处?
我也想问为什么啊?宋涿为什么连这么明白的话都听不懂啊!脑袋里装的是糨糊吗?
宋涿支吾了半晌,说道:“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一个善意的谎言。
沈逐云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放弃了似的,不再为难他,他说:“我知道了。”又笑了笑说,“涿弟若是想清楚了,记得告诉我。”
宋涿还想说什么,但沈逐云已经闭上了眼,下了无声的逐客令。
接下来几天宋涿很怅然,也很茫然。他虽傻,却也没傻到一窍不通。沈逐云都那样说了,在房里他是被问懵了没反应过来,回去自己琢磨了一夜,当然就琢磨明白了。可惜他虽琢磨明白了沈逐云的意思,却没琢磨明白沈逐云为何对他有意。二人的确自幼相亲相爱,但他一贯将沈逐云当兄长看,也以为沈逐云将他当弟弟看,谁料一朝突生变故,他的三哥竟然不要当他三哥,要当他的、他的……那什么了!
怎么会这样啊?
沈逐云要他想清楚了告诉他,可是这怎么想得清楚?
宋涿想不清楚,又不知怎么面对这番拳拳心意,解决不了就逃,他留下一封短信,而后带着一堆货跑去了川南。
宋涿带着的马车车队在城门外扬起一带尘沙,遥遥远去了。我望着那背影,在城下长长地叹了口气——真是造孽。
宋涿留下的信沈逐云没有拆开看。他得知宋涿不告而别的时候没有什么反应,仆从呈上来信,他接过去收下,转手便锁在抽屉当中,说:“我知道了。”
仆从欲言又止,说这几日少爷辗转反侧,寝食不安……
沈逐云说:“不必说了。他会亲口告诉我。”
宋涿一去去了小半年,到了年底才回到石城郡。进了城,叫马车夫驾着车先回去,自己在路边一家茶摊歇脚喝茶,便从茶客口中听说了城中的一桩大事——石城郡富商郭淮珉死了,树倒猢狲散啊,家财散尽不说,连郭家那一间传了几百年的老宅都易了主了,如今郭家老小流落街头,着实凄惨。
宋涿在旁听着,不敢置信,插嘴问:“郭大商人?他死了?这怎么会?”
茶客也觉得郭家在短短半年内就家道中落至此也实属稀奇,唏嘘道:“我也道是稀奇呢!不过郭家家道中落,鸣泉山沈家庄的运道却如日中天——郭家家宅现如今就是变卖给了他。郭家破落,这位沈公子恐怕也在推波助澜。”
鸣泉山?宋涿置办的那间宅子正在鸣泉山下。
那么沈公子是……宋涿打了一个激灵,拍下几枚铜板就拍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