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一侧目,淡淡瞥向我,那栓狗绳霎时又缩短一截,我被拉得往他那边冲了一步。细绳的光芒隐退后,变为了较先前更深几分的鲜红色,我看清了他腕上的新结,赫然是个死结。
“这既非拴狗绳,也非结缘线。”他顿了顿,似犹豫了一下,方道,“这是驭蛟索。”
我还盯着他腕上的死结,心知这必定代表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驭蛟索是什么东西?”
庄珩道:“是驭使蛟族的法器。”
“蛟族?”
蛟,我听蒙孤山土地说起过。
土地说起这段掌故口气很感慨,他说蛟是一种生来便受到诅咒的生灵。目前三界内的蛟合计不过十余条,都是龙族与仙结合的后代。龙族与仙结合,后代可以是龙、仙或是半龙半仙的蛟,蛟是其中最次的一种,他们虽然生得极为美丽,但多半心智有缺且无法繁衍后代,被认为是残胎坏种,常常出生时便被遗弃。被遗弃的小蛟多半无法存活,加之无法繁育,因此蛟族数量一直极少。为了躲避伤害,他们常居于深海,或避世于水汽丰沛的深山溪谷,是一种美丽、残缺、孤独又悲哀的生灵。
想到这些,我心里微微发紧,看向庄珩时神色不由带上些许不忍,问道:“你是蛟?”
庄珩听得微一怔,看着我一时没说话。
我心想原来如此,这便难怪。难怪他转世后还能记得上辈子的事,难怪他生得这么好看,难怪他性情如此古怪,难怪他说可以带我出轮回,原来他真身是蛟,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了。
想到庄珩原来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可怜鬼,他的众多古怪行径也可以解释,我火气顿时被浇灭了。我放缓了语气,问他:“那这驭蛟索是谁给你套上的?”
庄珩微凝着眉,神色有些古怪,看了我一阵,说:“驭蛟索是蛟族为求庇护断须而成,蛟与驭主皆自愿卸戴。”
我听了头皮更是一紧,这拴狗绳不是普通的绳,竟是从庄珩身上掉下来的蛟须?我觉得身上肉痛,不由拧紧了眉,问道:“断须?疼么?”
庄珩看着我,沉默片刻,轻轻说道:“疼死了。”
第33章 东君
“疼死了。”
庄珩这三个字吐得很轻,轻得刚好别人听不到,只有我能听到——这听起来就像他不想叫别人知道他疼,却唯独想叫我知道他当时要疼死了。
我心里又悸了悸。
这人,是在跟我诉苦、撒娇么?
我被自己这念头吓了一跳,庄珩这么一个铁石心肠、刀枪不入的人,怎么会来跟我撒娇诉苦?
正这么想着,店堂门口那边忽然传来“噗嗤”一声轻笑,转目去看,只见门外纷纷细雨中,一个年轻人曳着一袭新绿长衫,乌木发簪旁边斜斜插着一枝新开的桃花,拎着个小酒坛,在跨过门槛时略略矮身,低头撩起一角衣摆,带着一身雨雾摇摇晃晃地走进屋里来。
那老板娘在旁边看迷了神,至他进了屋里,方犹犹豫豫地跟上来,又有些不敢靠近似的招呼道:“这位客官……”
那人头也不回地扬起手,宽松的衣袖落下,露出一截白皙匀净的小臂,他将酒坛子一晃,在那老板娘看不见的地方笑颜明丽,道:“不必劳烦了,我与这两位是一道的。”
那老板娘初起讷讷应是,待回过神了神色一僵,又定睛往屋里一看,数来数去算上这新来的客人,统共也只有两个人啊——
我听到她轻声念叨了一句:“今儿真是,见了鬼了。”
我苦笑:可不是见了鬼了么。
那年轻人到了桌边,眼光先扫过桌面四盘菜,轻轻“啧”了一声,随后将手中酒坛往桌上轻轻一搁,他袖中却骨碌碌滚出几颗青的枇杷与红的山楂来。
庄珩见了,说:“东君每回下界,连吃带拿的倒从不吃亏。”
那人也不计较,嘿然笑道:“本君带回去给上清瞅瞅。”
庄珩就点头:“九天极乐界中这些俗杂玩意确实少见。”
我正在一旁琢磨庄珩跟这位春木神君是什么关系,冷不防一颗殷红的山楂递到我跟前,我怔了一下,忙起身来恭敬地两手接了,道:“多谢东君馈赠。”
庄珩瞥我一眼,大概是惊讶于我做了鬼还有如此狗腿的一面——这可怨不得我。他虽是蛟,算起来好歹还是半龙半仙,且看起来又与这位春木神君交情匪浅,自然可以不拘礼节。但我区区一个野鬼,这些神阶很高的人物对我们天然便有压制,我唯有狗腿一些,心里才能舒坦。
句芒笑道:“你还记得我。”
我说:“东君仙姿无俦,某既有幸得见,一日不敢相忘。”
这说的是数十年前,句芒下界布施,恰好经过苦水河,我便与他有了这一面之缘。
那春木神君听了显然很受用,笑眯眯地“嗯”了一声,道:“这话虽是奉承,听来倒很不错。”
我搬出从土地那边听来的天界往事,添油加醋地奉承道:“某听说,论起天界第一美姿容的神仙,从前是广陵神君,不过自从千年前东君幻出人形,艳冠三界,从此便无人再提广陵神君了。“
“哎,这话说的。”句芒听了先笑,又谦虚地摇头道,“我与广陵,各有千秋罢。”然后含笑瞧了庄珩一眼,摸出一颗山楂递过去,道:“子虞吾友,你要不要尝一尝,过冬的山楂十分有滋味。”
庄珩将他手一推,淡淡拒绝:“不必了。酸。”
“哎?你还怕酸?”句芒挑起眉,十分夸张地笑道,“我以为你应当很习惯了才对。”
庄珩显然不想跟他争什么酸不酸的,道:“今日请东君来,是有一事,想请东君帮忙。”
“哦,难得还有你求我的事。”句芒自斟自饮了一杯后,看向我,“那什么……你现在叫什么?”
现在叫什么?
我听得不对劲,但也不好询问,只老实答道:“在下姓梁,单名吟,表字兰徴。”
“吟?哪个吟?”
我说:“吟诗作对的吟。”
句芒“哦”了一声,转而又笑起来,道:“鲛人夜歌,倒很切合。”
察觉到庄珩在一旁有些冷漠的视线,句芒便又朝他一笑,“哎,看你,寒暄两句嘛。”
庄珩道:“东君自从追人追到焦南山,别的本事没有长,寒暄的本事倒很精进了。”
句芒好像被他戳中痛点,灌下一杯闷酒后,很苦涩道:“哎,正说呢。子虞,别说你苦,本君也苦得很哪。”
我在旁边默默听着,噤若寒蝉、不敢作声。其实刚才庄珩说句芒本事全长在寒暄上时,我有些想笑,但我忍住了。不得不说,庄珩眼光准,刺人痛处也很有一套。
这位东君的风流逸事蒙孤山的土地也跟我讲过——哎,对人对仙都是一样的,日子无聊,便爱编排一些八卦来解解闷。这些八卦嘛,十有八九都是真的。
焦南山是西方极乐世界中的一座仙山,山上有一座佛殿,殿中住的是五方佛如来座下的侍者,法号上清。
这位东君啊,几万年都没开的情窦被一个得道高僧给敲开了。高僧敲开他情窦后,随风而去、无影无痕,留下他望穿秋水、满腔相思。
那可不是苦死了么?
作者有话说:
一个可爱的客串,东君和上清的故事戳隔壁的完结短篇《诱佛》。虐!但好看!
第34章 喝酒误事
句芒带来的酒坛子不过就手掌大小,然里面的酒液却怎么也倒不尽。他大约难得在他乡遇到故知,也大约心中委实苦闷,跟庄子虞闲话左一句右一句地说着,酒一杯接一杯地灌下肚去,不多时便两颊飞红、眼泛波光,神志不大清楚了。
这神君在将醉未醉间的刹那,突然不说话了,在对面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拉了一下庄珩的衣角,埋怨道:“你怎么由着他喝啊?”
庄珩说:“这壶酒他不是在此地喝,便是在别处喝。既然总归要喝,有人陪总比无人陪好一些。”他说着从句芒手里撤了酒坛和酒杯,回首见我还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略一顿,问:“怎么了?”
我说:“子虞似乎很解酒中真味。”
他说:“酒么,十有八九都是苦的。”
我说:“所以你从来不喝。”
庄珩说:“喝过一次,也醉过一次。”
是了,我记起来了,是留园雅集的那一次。
当时我与傅桓在宴上呼朋引伴、不亦乐乎,本该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庄珩却独自一人在角落里喝酒,我撇下众人寻到他,他看着我微微一笑,夜色中眉眼朦胧温柔,像他背后的白丁香。然后他开口了。
他叫我:“出云。”
他问我:“人生到此知何似啊?”
十个字,字字扫兴。
我变了脸色,转身便走,他却抬手,轻轻勾住了我衣袖,低低说:“别走。”
我回头说:“我可不是你的雪泥鸿爪。”
他说:“你是。”
我回转身,看着他。
他手指沿着我袖口轻移,触到了我指尖,他冷淡的眼被酒意催发了,变得滚烫灼人。那晚丁香花沉,恰掩人耳目。
可鱼目混不了珠,我毕竟不是。
于是庄珩在最后关头推开我。丁香树下斑驳月影中,喘息声渐渐低下去,他拧着眉,看着我像看着一根鸡肋,神色极为矛盾。
这实在没什么可矛盾的。一切清楚明白。
我低头将衣衫归整好,抬手揩了一把嘴唇,讥讽一笑,道:“我就说了不是。”
想起那晚上,心口发慌、舌尖发苦的感觉又泛上来了。哎,如今想来,榴园的那个夜晚,仿佛是一切事物的转折,是我与庄珩的,是我与傅桓的,也是我自己的。譬如少女失去处子之身,少年告别无忧时代,有些事在那个夜晚彻底结束了。
这位春木之神在桌上醉趴下后,外头的雨势霎时就变大了。白色的雨线一重重地,泻在青石路面和河道里。店家的孩子站在油布棚下,呆呆地仰着头看雨,说:“娘,天是不是漏了?”
四下皆是哗哗雨声,称得堂中极为安静。
当然是心照不宣的时刻,我看着庄珩,等着他宣布迟来的一句“当时年少,喝酒误事,实在抱歉”,荒唐事虽是一起干的,人却是他先认错的,说句“抱歉”怎么着也不冤吧。
但他看了我片刻,却依旧什么也没说。
哎,我人都没了,到死连句道歉都没捞着——怎么会有这么嘴硬的人啊?
第35章 吾与东君孰美
庄珩在桌上结了钱,把句芒扛上肩头就要走。
我望着门外的茫茫雨幕,有点愁:“或等雨小一点再走。”
他看句芒一眼:“这雨一时半会小不了。”
然后他就一手托着人,一手打着伞,往雨里走。走出几步,见我没跟上去,又回头来看我。
我说:“我走水路。”
他说:“你过来。”
我见他扛着句芒,两个人半个身子都浇在雨里,心里很无奈,土地说蛟族心智有缺,莫非庄珩就缺在这里?真是愁人。
我走过去,十分老妈子地将伞往他那边推一推:“那走吧。”
回去路上,他见我目不转睛地打量他肩上扛着的人,忽而问道:“你与句芒何时见过?”
我看一眼倒挂在他肩头的神君,见他发上那支桃花松松垮垮地要掉下来,便伸手干脆取了下来拈在手里,放到鼻尖嗅了嗅,心里想不晓得这些神君沾过的东西是否也多些灵气,一面将当时偶然得见句芒的情形说了,又问:“看来你与东君交情十分好?”
庄珩却问:“在那之前,你在哪里?”
我愣了愣,慢慢回想道:“我最初在东湖。第二年发了大水,黄泥汤汤,我被洪水裹着,也不知被冲到哪里。等水落下去,回过神来,就在苦水河了。”
“说起来,我见到东君是我刚从洞里出来的时候。”我回想起来,解释道,“苦水河底有个很深很黑的洞,身处其中,似在母胎,似在蛋中,又似在混沌未开的另一重宇宙。我觉得很好,因此在那里呆了很久。一日头顶破开一缝,有金光射入,我沿着那缝钻出去,见外面恰是早春二月,东君正在云头上作法,就这么遥遥见着了。”
庄珩听了若有所思。
我瞧了瞧倒挂在他背后大醉酩酊的神君,皱了皱眉,忽又想起来,当时东君在云头瞥见我时说了一句怪话。他说:“你在这里啊!真是叫人好找。”
我往袖中摸了摸手腕上隐去形迹的细线,然后转头去看庄珩——当时我以为句芒这话并不是同我说的,现下想来,当真也会有人一直在找我么?
哎,我又伤感起来了——如今孤独寂寞已不会叫我伤感,但失望和空欢喜会。
我收回视线。算了。
我把玩着手里的桃花,继续感慨道:“我从未见过神仙,东君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当真……当真……”我有些语塞,当初在云头上初见句芒时,确实惊为天人,但今日见了,感觉又有些许复杂——这位神君近观,怎么有些不着调啊?
“当真什么?”庄珩看了一眼我手里的桃花,微蹙着眉,问:“如今下界的小仙们,都以为广陵不及东君了?”
我说:“蒙孤山的土地这么说的。”
他问:“那你以为呢?”
我愣了一下,心道这是什么问题:“我怎么以为?我都没见过广陵神君……不过他们说,广陵神君深居简出,性情亦十分简淡,不似东君平易近人、花里胡哨……啊不是,是花枝招展。若那广陵神君是高山之巅的寒月,东君便是那沁人心脾的一阵春风,两位神君一冷一热,双星辉映,是天上的两块美玉。”